第2章 寂寞的胡杨树
在一年的所有月份中,鹿鹿最喜欢的是9月。
9月是新学期开学的日子,也是鹿鹿最兴奋的日子。
漫长的暑假终于过去了,马上就要开学了。
一开学,你就可以见着那些你原来很讨厌的同学。经过漫长的两个月,那些人突然变得不那么讨厌了,而且,你还会很想念他们呢。
说起来很有趣,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让人面貌一新。潘杨杨6月底的时候还是一个小瘦子,可是开学一见,就变成气球人了,整整胖了一圈儿,原本白白的小脸变成了一张稀薄的大饼,眉毛淡了,鼻子塌了,腮帮子鼓起来了,真不明白他爸爸妈妈给他吃了多少垃圾食品;“老魏”魏勇刚放假的时候身高1.56米,一开学,猛蹿到1.65米!所有同学不得不抬头仰望他,真邪门!弄得朱萌萌老是在嘀咕,那小子八成在暑假里被哪个魔幻学校的坏魔法师施了“变形咒”,长相突变,也不考虑考虑大家的承受能力。精瘦精瘦的朱萌萌突然戴上了近视眼镜,变得很陌生。大高个黄一多喜欢上了拉二胡,据说假期里拜了个名师,琴艺突飞猛进,准备在班会上给同学们展示一把。还有那些原本很不起眼的女生,一开学突然也改头换面,个子长高了,头发长长了,皮肤变得好白,眼睛越来越亮,腰好像也苗条了——变得让男生们有点不敢看她们了,真奇怪!
而最让鹿鹿期待的,是新学期一开始,班上可能会来一些新同学。
现在鹿鹿不再是四(1)班了,他升上五年级啦,应该是五(1)班的大哥哥了。班上的老同学们再变也还是老同学,只有那些新转学来的陌生同学才能给大家带来新鲜和快乐。
这可不,今天一开学,同学们还在打打闹闹,远远地就看见班主任欧阳老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高个子男生,不用说,肯定是来新人啦!
同学们一下子激动起来:“那是谁呀?哪儿来的?”
“哇,是个帅哥哦!”女生们叫起来。
欧阳老师与上学期比并没什么变化,好像还长矮了——这有点让人沮丧。妈妈说过,当你长高了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我们大人长矮了。但是,欧阳老师怎么可能矮呢?她应该一直比我们高,一年比一年高,可是她现在看起来没有上学期高了,真让人伤心……鹿鹿正在胡思乱想,欧阳老师笑盈盈地站到讲台上,把那位很醒目的男生拉到大家面前:“今天给大家隆重地介绍一位新同学——来自新疆的马克西姆同学!大家欢迎!”
新疆、马克西姆——这两个词对于身处内陆城市的同学们来说,都太陌生啦,大家有点发愣。欧阳老师又说:“怎么回事?不知道新疆在哪儿啊?不会吧?有谁能告诉我,新疆在中国的什么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朱萌萌赶紧举手,他老是这样,积极抢答,仿佛急着去抢金子,可是每次被老师叫起来又答不对,结果让同学们哈哈大笑。久而久之,朱萌萌一抢答,同学们就开始笑,教室里的气氛就无比活跃——大家越来越喜欢他,朱萌萌是五(1)班的超级搞笑开心宝。
“那你来说说,到地图面前。”欧阳老师笑着说。
朱萌萌跑到讲台上,指着教室里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那还用找吗?新疆就在这儿嘛!”
“哪儿?”
“西北,中国的最西北部,它是我们国家最大的省份!占中国总面积的六分之一!”
马克西姆脸色僵硬地站在那儿,既不笑,也不说话,好像欧阳老师和朱萌萌说的都与他无关。
鹿鹿仔细地看了看他,那孩子长得跟内地的孩子不一样呢,很漂亮,鼻子高而挺,乌黑的大眼睛,睫毛长得要死,头发又黑又亮,关键是他居然是一头卷发!这么小的孩子当然不可能去烫发,肯定是自然卷,他妈妈在肚子里早就给他烫好了,超级省钱。
他只是站在那儿,瞟瞟这个同学,看看那个同学,显然他对大家并不是很感兴趣,那眼神是空空的,就像第四节课时大家的小肚皮。
“对极了,”欧阳老师说,“新疆全名叫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是我国面积最大的省份。关于新疆,同学们还知道些什么?”
班长过敏赶紧举手:“老师,我来说我来说!新疆有好多少数民族,跟云南一样,五颜六色的,人们又会唱歌,又会跳舞!”
“对极了,新疆有维吾尔族、塔吉克族、哈萨克族、乌孜别克族、回族、达斡尔族、蒙古族等,他们都能歌善舞。还有呢?毛波,你来说。”
“新疆有火焰山,唐僧和孙悟空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时候,在那里跟铁扇公主打了一架。”毛波想了想,扳着手指说。
“不是一架,是好几架!”下面有人接话。
“对,孙悟空三调芭蕉扇,打了三架!”更有快嘴的马上抢答。
“孙猴子在那儿差点被火烧成了烧烤!”有人吃吃地笑。
“得啦,火焰山在哪儿?”欧阳老师问。
“在……在……”毛波结巴起来。
“在吐鲁番!笨蛋!”后面有人小声说。
“老师,我还知道,新疆盛产葡萄,吐鲁番有条葡萄沟,在那儿人们免费吃葡萄!马奶子葡萄、水晶葡萄、哈密瓜味儿的葡萄,什么都有,吃得嘴巴都肿啦!”班上最调皮捣蛋的超级好吃嘴儿秦朗跳起来说。
“你呀,吹牛都捡大个儿的!”欧阳老师点点秦朗的大脑门儿,“你去过吗?”
“当然啦,我们家有人去过,我爸和我妈蜜月旅行的时候去过葡萄沟,还去过喀那斯湖。”
“我还以为你自己去过呢。你爸爸妈妈蜜月旅行的时候,你在哪儿啊?好啦好啦,看来同学们对新疆还知道得不少,那马克西姆同学,你愿不愿意给大家介绍一下你的家乡呢?”
马克西姆咬着嘴唇站在那儿,对欧阳老师的邀请充耳不闻。
“不爱说话?别害羞。”欧阳老师笑望着他,“说说,你家在哪儿?”
“天山。”马克西姆迟疑了一下,勉强吐出两个字。
欧阳老师说:“好吧,我想我们以后还有时间听马克西姆谈他的家乡,他一定会告诉我们很多关于天山有趣的事情。马克西姆,现在请坐到你的座位上去吧!”
马克西姆走到了鹿鹿左边的空位,跟鹿鹿隔着一条走廊。
鹿鹿对马克西姆笑笑:“你好。”
马克西姆看了他一眼,不吭声,坐下来后,眼睛一直望着前方,谁也不理。
下课后,女生们热情地围到马克西姆身边:“马克西姆,你是什么族?是维吾尔族吗?”
马克西姆点点头。
“那你会跳舞吗?”谢苗苗问。
“不会。”
“那一定会唱歌吧?”
“也不会。”马克西姆的脸涨得很红。
“那你会弹冬不拉?或者热瓦甫?”朱萌萌跑过来,对着马克西姆做了几个弹吉他的手势。
“得了吧,你那哪像弹琴啊,是发鸡爪疯。”赵一伟推开他。
“那你会打手鼓吗?”又有同学问。
“不会不会!都不会!”马克西姆不耐烦了,冲着大家叫喊。他的普通话明显不顺溜,有很浓的西北味儿。
女生们吓了一跳,不再理他了:“什么呀,怪物!”
大家纷纷跑开了。
马克西姆和其他转校生不一样,他总是一个人,也不跟同学们玩,上课眼睛倒是盯着黑板,但两眼发直,一看就知道在走神儿。成绩不好不坏,不爱回答问题,身上也没有什么亮点,渐渐地,班上的同学也就对他不感兴趣了。
是不是他不会说普通话呢?但是不像啊,看起来他也能听懂所有同学的话。
连鹿鹿都感到纳闷:新疆,那么遥远、那么美丽的地方啊,还有天山,听起来就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名词,可是,马克西姆怎么那么呆瓜呢?从天山来的男孩子,应该有数不清的故事和讲不完的传奇嘛!真扫兴!
不过,鹿鹿没觉得马克西姆的孤独有什么不好。心里装满东西的人才孤独。
中午在食堂吃饭,马克西姆望着自己的餐盘,睁着大眼睛,不动筷子,也不动勺子。
其他孩子早像小猪一样欢快地吃开了。
欧阳老师走过来:“马克西姆,你怎么还不吃?不饿吗?”
马克西姆望着欧阳老师,嘟囔着:“老师,我要吃狼。”
“狼?什么狼?”欧阳老师回过神来,吓了一跳,“马克西姆,对不起,我们这儿不吃狼,狼只有在草原上才有……”
马克西姆还是固执地望着她:“我要狼,还有奶茶、酸奶子,老师,我不吃这个青椒肉丝、凉拌菜,太辣……”
欧阳老师看来吓得不轻:“老天爷,我到哪里去给你找狼?老师不可能马上去给你捕猎物!”
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哦,哦,马克西姆要吃狼!马克西姆要吃狼!”
马克西姆望着大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小脸通红,又委屈又着急。
一个生活老师走了过来,笑着说:“哎呀,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欧阳老师,这孩子要吃馕,喏,西北大饼,新疆常见的,就是那种大得像锅盖一样的东西!干干的,上面撒满芝麻、花生,饼!大馍!”
欧阳老师恍然大悟:“哦,是那个馕啊!那我们这儿也没有啊!马克西姆,对不起啊!”
马克西姆的泪水都要下来了。
生活老师把马克西姆拉到一边:“孩子,跟我来,老师带你去吃馕!”
一会儿,马克西姆高高兴兴地举着一块圆圆的东西过来了,大家定睛一看:四川夹肉锅盔!
欧阳老师笑着说:“唉,锅盔,好歹也算馕吧!”
“那是军屯锅盔,咱们四川的特产,好吃极啦!”
赵一伟说:“小小的馕!”
黄一多说:“唉,原来这家伙想吃这种玩意儿,这品味也太差了吧!”
“说什么,黄一多!”欧阳老师叫了一声,黄一多吐吐舌头,赶紧不作声了。
第二天,欧阳老师真的去附近的清真饭店给马克西姆买来了真正的馕和烤羊肉包子,还端了一份新疆大盘鸡,马克西姆看着他面前的满满一盘美食,望着欧阳老师有些不知所措。
欧阳老师拍拍他的肩膀:“快吃吧。”
马克西姆低下头,拿起了一个烤包子。
欧阳老师看着他:“咦,这孩子——怎么哭了?”
马克西姆的眼睛里真的慢慢包上了一汪眼泪,哽咽着使劲吞下一口包子,噎住了。欧阳老师递给他一碗汤,也不说话。
马克西姆接过汤去,抬眼看了一下欧阳老师,泪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像个洋娃娃。
黄一多在旁边看到了,偷偷捅了捅鹿鹿:“是个爱哭包呢!”
鹿鹿没有说话,朱萌萌小声说:“唉,你离开家你也会哭的。”
“我才不会。”
“你会。”
“我是男子汉。”
“谁说男子汉就不会哭?宋江就是个大哭包。”朱萌萌说。
欧阳老师瞪了他们一眼,两个人这才闭上嘴巴。
下午,美术老师走进了教室,大家一看就欢呼起来,他们喜欢美术老师。
美术老师刚从美院毕业,还是个大男孩儿呢,剪很时尚的发型,像花样美男团一样。总在笑,不像老师,倒像个大哥哥。他总会给大家带来很多很多新鲜的东西。
今天老师又给大家带来了什么呢?
美术老师放起了幻灯片,哦,天哪,是一组绝美绝美的西部风光,巍峨的雪山、苍翠的森林、湛蓝的湖泊、延绵不尽的羊群……见多识广的同学们都看呆了。
马克西姆也看呆了。
当画面上出现一顶顶帐篷、一群骑着马奔驰的牧人时,鹿鹿侧头一望,突然吓了一跳,他看见了什么?老天爷,马克西姆又在哭!他又在哭!一个男人!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那漂亮的脸蛋儿无声地滑落下来,滴在衣襟上。
哭得稀里哗啦的。
鹿鹿呆住了。
画面上又出现一种鹿鹿从来没有见过的树,金黄的树叶,奇特的树冠,一棵一棵的,在蓝天下显得又亮丽又壮观,马克西姆哭得更凶了,他拼命忍住啜泣,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很辛苦的样子。
鹿鹿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塞给他一张纸巾。
还好,马克西姆没有拒绝,他用红得像兔子的眼睛看了鹿鹿一眼,无声地接了过去。
马克西姆在想什么?他在想他的家吗?那些树,跟他有什么关系?
下午放学了,鹿鹿正在收拾书包,马克西姆走到他面前,鹿鹿赶紧说:“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马克西姆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往前走了,鹿鹿赶紧抓起书包跟着他跑出去。
他连最亲密的朋友黄一多和朱萌萌都搞忘啦。还好,那两人今天没有追上来。
到了校门口,所有孩子都排着队等着出校门。马克西姆排在鹿鹿后面,突然说:“那是什么意思?”他指了指学校大门外黑压压一大片伸长了脖子等孩子的家长们。
“哦,那是接孩子的家长,正等着我们放学。”
“接孩子?接我们吗?”
“对啊。”
“城市里的孩子为什么都要等着爸爸妈妈接?”马克西姆用怪腔怪调的汉语问。
“这个……”鹿鹿奇怪地望着他,“你们那里不用爸爸妈妈接吗?”
马克西姆摇头:“我们自己骑马上学,自己回家,没人接。”
“什么?!”鹿鹿大为吃惊,“骑马上学?真的?你不会在开玩笑吧?”
马克西姆也感到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开玩笑?”
“骑马上学?”鹿鹿还没有回味过来,咂巴着嘴,“真惊人!太神了!马克西姆,你真棒!”
马克西姆看了他一眼:“骑马上学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在新疆的时候,还听说你们四川的孩子都骑熊猫上学呢。”
“那是开玩笑嘛,熊猫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个骑马上学——我见过同学们坐车上学、打的上学、走路上学、滑轮滑上学,但是就是没看到过骑马上学,这也太神奇了!”
“真没见过世面。我们骑着马一天要翻好几座大山呢,过几条大河,路上还有狼。”
“有狼?”鹿鹿眼睛都要滚出来了,“真的假的?是不是你要吃的那种馕?”
马克西姆白了他一眼:“胡说,是真狼!有一回我和萨仁多哥哥放学回家的路上差点被狼吃了,幸亏阿里叔叔和谢里尔叔叔及时赶来,放了一阵枪,狼群才散了。”
“我的天!”
“你也要爸爸妈妈来接你吗?”马克西姆嘲弄地望着鹿鹿。
鹿鹿挺了挺胸脯:“谁说的?我自己回家!”
马克西姆说:“真的假的?”
“骗你是小狗!”
鹿鹿说完,还是心虚地看了看校门外,真怕家里保姆燕子那张红红的脸不识时务地出现。还好,燕子今天又偷懒了,没来接他。至于爸爸妈妈,他们更没时间来接他了。
出了校门,没有人接的孩子一下子全成了脱缰的野马,撒着欢儿地跑开了。真的没有人来接马克西姆,只见他茫然地看了看街道,低着头往前走。鹿鹿心里一动,喊了一声:“喂!”
马克西姆回过头来:“什么事?”
“想不想到我家去玩儿?”
“什么?”
“我说,我家不远,想不想到我家去玩?”
“好啊!”没想到,马克西姆很爽快地答应了。
鹿鹿大喜过望,把马克西姆带到家里。
鹿鹿喜欢把同学们带回家玩,这是他从幼儿园起就有的渴望。可是同学们好像都很忙,能跟他一起回家玩的人很少很少。
所以,能带着马克西姆一起回家,鹿鹿兴奋得脚丫子都翻动起来了。
奇怪的是,一进鹿鹿家,马克西姆很平静,并没有像其他那些初次到鹿鹿家的同学那样,被他家巨大的别墅和美丽壮观的花园惊呆,他皱着眉头跟着鹿鹿走进屋,再跟着他爬上三楼,到了鹿鹿的房间里,他转出去看了看平台上的屋顶花园,一屁股在凉台上的躺椅上坐下来,说:“你家有好多花。”
“都是我种的。”鹿鹿得意地说。
“干嘛不种树光种花?”马克西姆问。
“什么?”鹿鹿一愣,“种树?”
“我喜欢树。”
鹿鹿叹了口气:“你让我在屋顶上种树?同学,树根会把房顶撑破的。”
“你可以在一楼的园子里种树。你家那么大的花园。”
“那里不是已经种了好几棵吗?不能再种了。”
马克西姆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树。”
鹿鹿点点头:“我也喜欢,可不敢种。”
“你可以种树。”马克西姆固执地说。
“我爷爷在下面园子里种了好几棵,你看,那里,银杏、桂花、蜡梅、白玉兰,还有桑树,楼上真的不敢种。”鹿鹿指指楼下,然后又问,“你想喝点什么?喝饮料吗?王老吉?老酸奶?”
“我才不喝你们城里人的酸奶呢,腻死人。我想喝马奶茶。”
鹿鹿把手一摊:“兄弟,那种东西只有草原上才有。”
马克西姆叹了口气:“还大城市呢,什么都没有。没有马,没有牛,没有草原,也没有馕。”
鹿鹿抱歉地说:“我们这儿是很惨,寸土寸金,缺吃少穿,真对不起。”
“你到过新疆吗?”马克西姆出了会儿神,突然问。
鹿鹿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到处都是大绵羊……”
“不对,是天山南北都是好牧场。”马克西姆纠正他。
“牧场上当然得有大绵羊。”鹿鹿强词夺理。
马克西姆说:“我知道你们这儿为什么种不好树了,因为没有太阳。”
“谁说的,我们这儿有太阳,你们那儿才没有呢。”鹿鹿很不服气。
“你没到过我家乡,我们那儿,太阳大大的,整天都是,又白又亮,晒得你头晕。你们四川,唱一首歌,叫什么《太阳出来喜洋洋》,一出点儿太阳就不得了,人人欢天喜地,像八辈子没见过太阳似的。我们那儿不唱这种歌,我们不缺太阳,我们唱月亮,你听,‘姑娘像银色月光,升起在我窗上’,‘你的眉毛细又长啊,好像那天边的弯月亮’,‘月亮月亮你别走’……”
马克西姆自顾自地唱起来,鹿鹿吓了一大跳,他望着马克西姆:“你是骗子马克西姆,你还说你不会唱歌,你唱得比电视上那些歌星都好听。”
马克西姆得意地笑起来:“总得让我留一手吧?不能什么都让你们知道了。”
“你跟我们留一手?不止一手吧?”
“那当然!”马克西姆笑得发抖,他现在像个小孩子了,而不是整天都板着脸一副讨债鬼模样的小老头儿。
“马克西姆,你还会什么?”
“我会跳舞。”马克西姆眼睛在花园转了一圈儿,“把这个借我用用。”他说着,拿起工具棚里的一个小圆盘子,举在耳边嘣嘣地敲起来,真好听,是清脆悦耳的手鼓声啊!他跳起来了,穿着小鹿皮靴的小脚飞快地踢踏、旋转,在大大的露台上像旋风一样旋转,眼睛亮晶晶的,嘴里唱着鹿鹿听不懂的歌词,最后“嘿哈”一声,半跪下定格在鹿鹿面前。
鹿鹿怔了好一会儿,才赶紧鼓掌:“哇塞!太棒了!马克西姆,你应该去参加电视选秀节目,比如说中国好声音,你一定能把那些对手都唱趴下。”
马克西姆说:“如果我去参加中国好声音,那其他参赛的人就没戏啦!我奶奶说做人要善良,不去不去。”
鹿鹿笑得发抖说:“马克西姆,你为什么要从新疆转学来我们这儿?”
“没办法,爸爸妈妈被派到你们这儿工作,就把我带过来了。”
“哦,那你舍得离开那儿吗?”
“没办法,我喜欢新疆,我不喜欢这儿。在天山上,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奶奶说,牧场上的小马驹一关起来就长不大啦,最后变成牧民们锅里的肉。我不喜欢这儿,街上尽是汽车,尽是人,没有马,没有牧场,也没有树。”
“怎么没有树?你看,我们这儿到处都是树。”鹿鹿不服气地指着楼下,“什么树都有。”
“没有胡杨林。”马克西姆说。
“什么胡杨林啊?”鹿鹿怔了一下。
“我们那儿到处都是胡杨林。从小我爸爸妈妈就不管我,他们在乌鲁木齐天天忙,于是就把我送到天山乡下奶奶那儿去,我是在奶奶家长大的。奶奶家在牧区,不过她不放牧了,奶奶在屋子前后都种了好多好多的胡杨树。看到胡杨林就想到奶奶了。”
“你奶奶是什么样的?你喜欢她吗?”
“哦,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世界上再没有比我奶奶更好的人啦!怎么问这种问题!”马克西姆叫起来。
“这个我相信。我也有奶奶。”鹿鹿赶紧陪着笑。
“你不喜欢你奶奶?”
“我更喜欢外婆一些。”鹿鹿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实话实说。
“哦,我也喜欢外婆,可是外婆在城里,不跟我们住在一起。”马克西姆忧伤地望着天空,“不住在一起的人是没办法有感情的,对不对?爸爸来接我的时候,我不愿意离开,我抱着胡杨树不松手,奶奶就告诉我,胡杨树哪儿都有,有太阳的地方就有胡杨树,到了四川也会有,不要怕,去吧。奶奶这么说我就不伤心了,有胡杨树的地方就有奶奶。爸爸妈妈也这样说——可是,你看,我到了这儿,一下飞机我就找,到处找,可哪里有胡杨树?许鹿鹿,你告诉我,你们这儿有胡杨树吗?”
鹿鹿呆了一下:“这个啊,这个……”
“你到底见过胡杨树没有?”
鹿鹿尴尬地摇摇头:“你知道,我这么小,没到过多少地方……”
“我给你画吧。”马克西姆拿出一个本子,趴在石凳子上画起来,“胡杨树是这样子的,叶子是这个样子的,树干很美丽,美得让人流眼泪……一到秋天,胡杨树叶变黄了,就全部掉下来,铺得一地都是,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黄!灿黄!胡杨树的生命长极了,可以活一千年,死了可以一千年不倒,倒下来一千年不朽,就是人们说的三千年胡杨……奶奶经常站在树下面等我放学回家,然后帮我把小马拴在树上,拉着我回家吃饭——胡杨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树!”
“好吧,我承认,胡杨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树。”鹿鹿赶紧说。马克西姆叹了口气:“什么呀,你连胡杨都没见过。”他拿着笔在纸上继续画着,“奶奶戴着彩色的头巾,头发都白了,奶奶的手很暖和,就是很粗糙,她摸我脸的时候,经常把我弄痛。”
鹿鹿看着马克西姆,一串眼泪从他的脸上淌下来,像条小河似的。鹿鹿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低下头突然说:“好吧,我可以让你看到胡杨树。”
“真的?”马克西姆叫起来,眼睛发亮,“在哪里?”
“就在我家院子里。”
“嗯?怎么可能?”
“我想,我们可以种一棵树,一棵胡杨树。”鹿鹿慢慢地说。
“这样啊?”马克西姆有些失望,不过还是高兴起来,“那好吧,我们马上去种树吧!”
鹿鹿兴冲冲地带着马克西姆来到左爷爷的花店里,要找一棵胡杨树苗。
左爷爷转动着眼珠惊讶地望着鹿鹿:“这孩子,怎么整天给我出难题?搞清楚,我们这里是四川盆地呢,哪里来的胡杨树?胡杨树种在西北,我们这里种不了的,没有!”
鹿鹿愣住了,马克西姆却不相信:“我奶奶不会骗我,奶奶说,世界上哪里都有胡杨树!”
左爷爷看了他一眼:“告诉我,你在南极见到过骆驼吗?”
马克西姆咬着嘴唇摇摇头。
“有没有在北极见到过大袋鼠?”
“没有。”
“这就对了,万事万物,都有它存在、生长的规律,人不能生活在海里,冰峰上养不了热带鱼,胡杨在咱们这儿就种不活,没有适合它生存的自然条件,懂了吗,孩子?”
陪着马克西姆离开左爷爷的花店,鹿鹿觉得很过意不去。两个人闷头走着,鹿鹿突然说:“没关系啦,如果你实在想看,我让我爸爸给你从新疆弄一棵过来,好不好?弄来种在我家花园里,你要想奶奶的时候,就到我家里来……”
马克西姆抬起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不过,他使劲地憋了回去,勇敢地笑了笑:“不啦,那个爷爷说得对,胡杨树弄到这儿来,可能也活不了……我走啦!”
“你回家吗?”
“是啊。”
“那再见啊!”
“再见!”
马克西姆走远了,鹿鹿望着他,马克西姆背着他的大书包,步子很慢。
那天晚上,鹿鹿在电脑里查到了胡杨树,好多好多的图片。真的,那是一种多么独特美丽的树啊。
那样的树下面再站着一个戴着花头巾的老奶奶,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画面吧。
就这样,鹿鹿认识了一种树:胡杨。
时不时的,鹿鹿耳朵里就会钻进来一声沉重的、长长的叹息:“为什么你们南方没有胡杨树啊!”
那一声叹息总会让鹿鹿很难过。
过了一段时间,鹿鹿发现,马克西姆不再发呆了,他和同学们越来越熟悉,玩得越来越开心。
音乐课上,马克西姆给大家唱起那首《掀起你的盖头来》,边唱边跳舞,跳得像一阵小旋风一样,同学们都看傻了,大家热烈鼓掌,马克西姆兴奋得脸都红了。
马克西姆参加了学校的艺术团,天天教舞蹈队的孩子们跳新疆舞,又累又忙,连鹿鹿邀请他到家里去玩,他都没时间了。
过了两个月,马克西姆甚至会说四川话了。
这天,鹿鹿激动地找到马克西姆,马克西姆正和黄一多他们在操场上疯跑着踢球呢。
鹿鹿一把拉住他:“马克西姆,马克西姆,听我说,下午放学到我家去,我给你看样东西!”
马克西姆头上直冒汗:“什么呀?”
“一样好东西,我爸爸拍回来的录像!”
“什么?”
“我爸爸去新疆了,我让他拍回来好多风光片,有你最想看到的胡杨林,爸爸给你拍了胡杨林!”
“胡杨林?”马克西姆看了他一眼,“胡杨林啊,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在老家看得多了!我下午还有事呢,不看了,谢谢啊!”
马克西姆和黄一多他们欢叫着跑远了,足球被他踢得老远老远,把鹿鹿一个人丢在那儿。鹿鹿望着他的背影,站了一会儿,把手插在裤袋里缓缓离开。
晚上做完作业,鹿鹿一个人打开投影仪,在大屏幕上看爸爸录下的胡杨林视频,他一个人坐在放映室里,睁大眼睛,望着屏幕一动不动。
妈妈在外面对爸爸嘀咕:“这孩子,奇怪了,怎么盯着这些树看个没完?”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我去新疆出差,他什么都不让带,就让我拍些树呀、马啦、雪山啊、还有维吾尔族老奶奶,真奇怪!”
“没关系,这孩子就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又喜欢花草树木,让他看吧!”
“他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学习,也很好啊!”爸爸说。
屋里,鹿鹿的泪水顺着小脸静静地流了下来。
鹿鹿努力地想让马克西姆在这里看到他家乡的胡杨林,以解思乡之情。但视频里的胡杨林是马克西姆现在回不去的地方,永远都替代不了他家乡的胡杨林。
鹿鹿抹了抹眼泪,想必马克西姆已经勇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逐渐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自己应该为他感到开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