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朱湘一封集外长信
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印行了上下两卷本的《胡适友朋手札》,收有五十二封胡适的“友朋”们写给胡适的书信,其中一封就是朱湘长达二千五百字的长信。这套宣纸线装本《胡适友朋手札》的版权页不仅没有定价,连出版年月也没有。据内部印行的《广陵书社十年书目(2003—2012)》中相关记录,《胡适友朋手札》一九九八年影印出版,与该年的二月影印《胡适手札》和五月影印《阿英信稿》的出版时间差不多先后,是一个小小的名家书信手迹影印系列图书。
朱湘的这封长信,比较重要。它不仅是研究朱湘本人的第一手自述档案,而且也是研究“胡适与朱湘”这个问题的第一手参考史料。朱湘此信只在信尾部分写了“五月廿四日”,据信中一些相关史实推算,此信写于一九二五年。下面是根据朱湘书信手迹弄出的释文,不当之处,乞教正。
适之先生:以素昧平生的人来托亲交中才能开口的事,未免唐突,但韩愈荐孟郊即韩氏自己也曾数次上书时相的。司马迁《夷齐列传》末尾的几句话是极对的。凑巧我昨天翻到一本民国元年出板的刊物,中引宋华州张元的两句咏“白鹰”的诗,“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云头上飞”,这两句诗比起杜甫“画鹰”的“攫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两句来,性质虽异,而佳妙则同;但一挂文士的口齿,一则很少人知道,并且这些很少人所以知道这两句诗,还是因为作者有过事异族西夏的一件政治事迹。由此看来,诗选中的“无名氏”也不过是一小部份的幸者以及一些“附”上了“青云之士”的人罢了。不已于言,不吐不快,我的这些话并非是想求先生来公开的称赞我。我现在要托的事,是荐入商务印书馆。
我今年在上海大学教英文,第一本书是郝胥黎,听者极少。自从我的无资格宣布以后,想不到竟遇着一些好笑的事。一件是:我译strata of society为“社会的各阶级”,我当时解释,strata一字本是“地层”的意思,这里借用为“阶级”;何以能借用呢?因社会的各阶级,像地壳的各层般,也是一步步的演化成的。但有一学生教训我说译为“层级”更好,因“层”字表出进化的意思。那么试问,“阶级”的原义是什么呢?由此看来,一个教员没有资格,学生是极会疑心的。编译只看文采不问资格:所以想入商务印书馆。
并非自大的话,只说翻译,我的六十页的《路曼尼亚民歌一斑》便抵得他人的六万页;因我译那本书时,不仅在书内作功夫,也在书外,我细阅读过许多的《百科全书》,读过路国的历史,自己向英国购买路国短篇小说集译本以及一本谈路国乡村生活的书来看过,才作出了我的那篇短的序以及那篇短短的跋来。即“路曼尼亚”四字中的“路曼”两个字都有讲究,因此名之原文为Romania,原文中的o等于英文u的发音,a等于法文un,ou in的发音,所以此名应译音为“路曼尼亚”,而不应译音为“罗马尼亚”。并且“罗马尼亚”的“罗马”易与他名淆混,虽然路国文字是现存文字中最近拉丁的,但“罗马尼亚”在巴尔干半岛上,“罗马”则在意大利半岛上,并且“罗马尼亚”绝非东迁的“罗马”。至于讲到别的翻译,我曾有一英文长信致彭君基相谈一篇我的Aeschylus:Prometheus Bound的中文重译,先生如感觉兴趣,可以向彭君索阅。我的英诗中译,我也有几篇文章自己解释,但《京报副刊》压置不登,后转《晨报副刊》,不知已登出否。如果登出,我已函嘱饶君孟侃将它们拿给先生看看,如先生以为值得登载即望介绍与——《晨报副刊》。谈起创作,批评方面特附上《桌话》一则(阅后望由彭饶两君转下),诗歌方面则不谈以前的,只录近作一首:
答梦我怎么还不能放下?因我现在浮沉于海中,你的情是一粒孤星垂顾我于云浪的高空,它吸起我下坠的失望,令我能勇敢的前向。
我怎么还不能放下?
是你自己留下了爱情,
他趁我不及防的梦里
玩童样排演起戏文,
——我真愿力能及梦中,
好同你每夕的相逢!
我怎么还不能放下?
□嫁并非撒手的辰光:有如波圈越摇曳越大,虽有池岸能将他阻防,柳条仍起微妙的颤曳,并且它将永扩出而不灭。
温情随时光而更热,正如山的美随了远增加,棕榈的绿阴更为可爱,当游子渡过了黄沙:爱情呵!请替我回答,我怎么能将伊放下?
所以我看我还够得上先生的推荐。商务印书馆在新文化上虽无多大贡献,但在新青年的智慧的形成上是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则为大家所承认的。前信谈《英华合解辞汇》八年中十九版,也可看出它在新青年的英字知识上的位置了。但此字典竟随我的任意翻查而露出了那些巧妙的笑话:这不应当设法补救吗?又《人名辞典》我前在《语丝》中举了一例,证明出它太模胡,近授上大英文,无意中又发见一例,即瑞典科学家Linnaeus(林奈乌士)据一学生查的,是译成“林内斯”了。这种模胡不应当设法改进吗?又,据各刊物看来,商务的译籍是谬误极多的;家嫂薛琪英女史近译法剧家Brieux一书,想托他们印,家嫂的译笔绝对的虽非最上乘,但相对的总算是超拔了,那些别人的可笑的谬误也是家嫂的译文中所没有的,并且白立阿被萧伯纳称为有过易卜生而无不及,而家嫂译的三种本身又极好,且是谈的一种常人不谈而却是关系极重的性问题(婚姻生产梅毒三方面):不料他们竟不肯印!这种颠倒不应当纠正吗?一方面,我望北大能组织一个如“牛津图书公司”的那种大出版部;但一方面这种已成势力的书局也该设法补救才好。我并非是有什么野心,但我如进去时,他们给我什么事作,我都要尽力作去,并且我能看出的短处,我都要建议。
我即入商务,也是暂局(暂局在我并非敷衍的对称词,即如文学研究会我已退出,但我以前的文章我还要替他们更为改好一点,以备成书或付刊)。将来我还是要加入我向友人闻一多、梁实秋提议的“艺术大学”(总不出吴、宁、浙、粤),或是入“北大图书公司”中服务,如需要我的话。
我也自有我的野心,它便是《文学丛刊》。我要独自作稿,独自筹款印刷,独自发行。独自作稿,因态度更可鲜明;独自筹款印刷,因自己工作的报酬我不主张谦的拱手(虽然我同样不主张攫取别人分内之物);独自发行,因托售折扣太大,无异于为他人作嫁衣(衣裳有时是不免要替他人作一作的,但嫁衣则不可),并且要是与我表同情,即千里之远亦可来,何况一举手投足的汇钱小事?要是顺便就买一本,不顺便就算了,那种人我也不希罕他们来看我的书。广告我也要自己出名登,因我近来恍然了惟有自己才最能了解自己。我的书将用毛边纸印,一因价钱简直一般,二因美观,三因不伤眼睛。我的书畅顺时是一年两本,拂逆时两年一本也。说不定我的书将一本不送人,好朋友也在内,因送书是有钱人作的事,而我无钱。野心一人不能不有,无野心的人便是死人;但野心应向“绝对”走去,不可走“相对”的路,那种阻挠破坏别人的人便是恶人。我不愿作死人,我不屑作恶人,我要作一个“人”。
朱湘 五月廿四日
此信望给彭君看,好知道我不去北京的原故;并望即由他转下,因此信也是我的《一本白话散文》中的一篇文章。
《文学丛刊》首期的目录约为“伊立沙白时代”的抒情诗中译若干,自己的近作若干,Marlan Hero Leander一叙事诗的中译,Brieus:Mataternity一剧的中文重译,Turgener:Faust ar Acia的中文重译,《论李集大成而杜为异军》,“Ke ats”论近人的“桌话”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