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的夏天(小马驹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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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孔雀河左岸

我叫多吉,我住在孔雀河左岸。

村里人都说我是个哑巴,但我不是。孔雀河可以证明,我跟它说过的话就像河底的五彩卵石那样多。

但我几乎从不跟人说话,我从六年前那个夏天的下午起,就被魇住似的,很难发出声音。再说,我心里相信,没有哪个人会像孔雀河一样专心地听我说话,还会给我殷勤又善意的回应。大人们总是忙着自己的事,偶尔漫不经心地回我两句,而小孩子们只知道踏着身形灵活的滑板车在村子里疯跑,哪里肯安静下来听我说点什么呢?他们也有安静的时候,比如夜晚,但那个时候,我也被瞌睡虫蛊惑,睁不开眼睛,并不想说话。

美男子索太加是我阿妈的丈夫,但他不是我阿爸。他话多,总是试图让我开口说话,但他的努力只会让我厌烦,起不到积极作用。他时常会好奇地盯着我看,问阿妈:“普普,多吉真的不会说话吗?”阿妈不理他,他再问,阿妈就会白他一眼,淡淡地说:“多吉只是不说那些没用的话而已!”这个时候,索太加就会笑起来,说:“普普,多吉叫我一声阿爸,也是没用的话吗?”

阿妈脸上会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小声地说:“嗯,他愿意叫你阿爸的时候,自然就叫了。”

“叫一声阿克太加(太加叔叔)也行的!”索太加不太死心地嘀咕着。

我和阿妈却不再接他的话。

虽然我一向觉得阿妈的很多话也没什么道理,但是她对索太加的这个回复令我满意——“愿意的时候,自然就叫了”。

阿妈嫁给索太加,我认为完全是因为他长得好看,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索太加还有什么能够吸引人的优点。他在阿妈的茶馆里,不是握着贝壳掷骰子就是坐在靠背椅子上眯起眼睛望着窗外半空的游云,耳朵里还塞着耳机,那里面的音乐声大到足够让他跟这个世界隔绝,无论阿妈打酥油、煮茶、招呼客人有多忙,他都不会上前搭把手。不上学也没有功课的时候,我愿意给阿妈帮忙,但是我一拿起抹布准备帮她擦桌子,阿妈马上就会制止我,说:“多吉,小孩子不要急着插手大人的事,长大了会有干不完的活儿呢!”

我常常被阿妈撵出店外,她希望我能和村子里那些跟我同龄的孩子们一起去打打闹闹,跑跑跳跳。但是我真的不想跟他们在一起,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痴迷滑板车,几乎人人都有一个,甚至有的人拥有两三个,淘汰旧滑板车的理由很多,可能是轮子磨损了,可能是模样不时髦了,还有可能就只是看腻了必须要换一个新鲜的。他们在这个巷道和那个巷道之间穿来穿去,乐此不疲,而且让我很不能理解的是他们对这种玩具的喜爱简直经久不衰,我的同学从上幼儿园就开始玩,直到现在还在研究怎样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畅通无阻地滑滑板车。当然,他们的研究和试验也确实很有成效,楼梯、花坛、小水沟、路口的石墩子上,他们都能一跃而过,顺利成行,只不过偶尔会听说某个小孩子的膝盖受了小伤,但那并不影响他们继续保持对这个玩具的无限热爱。

真的,我不玩滑板车,试也不会试一下,甚至看到滑板车我都会躲得远远的。当然,他们大概也不愿意跟我玩,因为我不仅不亲近滑板车,还不跟他们说话,他们在一起热烈地探讨和分享滑板车怎样能够更好地在楼梯上平衡行驶时,我没有发言权。

当然,我并不为此感到难过,毕竟,是我选择独处的。

我可以在家,家很宽敞,也很富足,能干的阿妈靠着从前和现在开茶馆应该挣了很多钱。我知道村子里有很多人都很羡慕我阿妈,有一个铺得起纯羊毛地毯、供得起金佛的家,还拥有一个长得令男人们嫉妒、女人们痴狂的丈夫,最关键的是,这个长得好看的男人还不花心,全心全意守着这个会煮茶的女人和她的哑巴儿子。

可是我并不喜欢独自待在家里,我的安乐窝在孔雀河。

孔雀河是个传奇,她从央吉玛奶奶的梦中来。

央吉玛奶奶是第一个搬到这个村子里来的人,也是我们村子里年纪最长的人,她到底活了多少岁,似乎没有人说得清楚。

她的家在村子里一个最偏僻角落,她在我还没有出生时就离世了,但她的房子至今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仿佛她还在屋子里似的,而且,村子里的女人们时常还会去打扫,煨上柏香。每一个看到央吉玛奶奶家里冒出桑烟的人,都会合起双手,念诵六字箴言,无论是在什么时间和地点。现在还常有人指着那个角落说:“看,那就是央吉玛奶奶的家。”接着,手指放下,就会说起关于央吉玛奶奶的故事,其中,就会说到关于孔雀河那个奇异的梦了。

村子建在市郊的一片荒滩上,听大人们说过,那时村子里和周边几乎没有任何植物,只有村后有一小片红柳林,林边靠着几丛黑刺果,风从西北吹来,整个村子没遮没拦地承受着风沙的侵扰,尤其是在多风的春季,人都出不了家门,有事要出去,都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最早,村里人在红柳林旁边竖起一根巨大的经幡杆,彩色的新经幡挂上几天就变得破败不堪,灰扑扑的没有生气。

失去了草原和牛羊的牧民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除了在村子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建设,就只能把时间和精力都献给虔诚的信仰,念诵经文,那些从人心出发的祈祷,靠着虔诚的力量穿越生命的疑惑和迷雾,抵达菩萨的指尖。

央吉玛奶奶就在梦中看到了菩萨的手指,他轻轻地一挥,一道吉祥的光就降临到了村庄。

央吉玛奶奶把这个梦讲给众人听,所有人仿佛都梦到了那美妙的瞬间,他们会请央吉玛奶奶一遍遍地回忆那个梦境,央吉玛奶奶因众人的好奇,把她的梦讲得更真切,菩萨的模样都会说得很清晰,五彩的冠,七彩的衣,还有那些缤纷的璎珞与腰饰,跟唐卡里绘的一模一样。

央吉玛奶奶从美梦中醒来的那个美丽清晨,村外的红柳林边,出现了一条清亮亮的河,河水像牛奶一样柔软纯洁,像央吉玛奶奶年轻时的歌声一样明亮温暖,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小河缓缓流淌的声音细腻温柔又充满了可以感知的热情,像一个姑娘在深情地唱拉伊。

我们村里的人都说这是众人想念家乡的心感动了神,菩萨便让家乡的尕朵觉悟山神派了一条河来,慰藉众人的心,大家给河起名叫孔雀河。

但是村外的人,却说这条河完全是山里的冰雪消融,导致大河涨水才形成了这条季节河,也许会在某一天像她的到来一样奇异地消失。但是这话,我们村里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老人和孩子都笃信这是神的安排。

河水不仅抚慰着村人的心,还滋养着这片荒芜的土地,河边慢慢长出草和花,红柳很迅速地沿河长起来,河的右岸远处的芦苇慢慢地向河靠近,然后连成一片。

河从村外流过不久,像舍不得这片吉祥的村庄,在不远处徘徊了一下,就不再远去,水聚集在一起,成了一个椭圆的小湖,蓝幽幽的湖水像孔雀半开屏的蓝色尾巴,而村前那段河道的弯度正好像一只吉祥的孔雀的头颈,如果从天上向下俯瞰,我们村就正好是孔雀的左翅。

而我,在“孔雀”的翅窝里建立了一个自己的世界。我常常一个人待在那个小世界里,我喜欢躲到这里来读书,独自一个人,陷入那些奇妙的故事里,能忘记世界。

有时,也不读书,只是呆坐,想一些事,或者什么也不想,看着天空变幻的云,或者感觉来去的河风,有时也会盯着水下的鱼儿和卵石,猜想它们之间的对话。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有趣,只要你把这世间的一切都看作你自己那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