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永远无法闭上的嘴
/我们竟成为了彼此讨厌的那类人。/
“幸福肥”会平等地发生在每一个处于恋爱中的男女身上。
恋爱两年,贺盈心血来潮站上体重秤一看,发现体重竟比以前涨了二十多斤。眼看着夏天就要到了,衣柜里面过去的衣服恐怕得要重新更换一波。
都是平时贪吃懒动惹的祸。
为身体健康着想,更是为了衣柜里的夏装,贺盈决定报名健身房。
“唉,整天都想着吃的,跟猪有什么区别?”男人不屑一顾,语气轻蔑。
贺盈后悔把决定告诉恋人,只可惜没有后悔药。
“嫌弃我就早点说,不要等太久。”如果有一键瘦身那该有多好,她讨厌这个世界的不完美。
“怪我说你胖吗?开玩笑而已,又不是第一次说了。小气鬼。”
男人为自己对女朋友的身材羞辱披上一层幽默的外衣,反过来责怪贺盈缺少幽默感。
“不好意思,我认真听了。”贺盈不愿配合男人的“玩笑”,直勾勾盯着对方的眼睛,语气从未如此认真:“你的那一声叹气,让我想象到将来生完孩子,你在嫌弃我身材走样。”
“你听错了,我没嫌弃你。”白天的工作就已经疲累,男人不愿再花费力气在争吵上。
作为高敏感人群中的一员,贺盈对身边的所有事物都存有过度敏感。再简单的一句话,她都需要在大脑里过滤一遍,去探索说话者背后的真正意图和含义。
贺盈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办公室的女生们总是在嘴上喊着减肥,贺盈也是其中一个。但某一次中午吃饭时候,旁边的女同事却带着意义不明的笑意对贺盈说了一句:“你不是减肥吗?怎么还吃这么多?”
一瞬间整个办公室的目光都聚集在贺盈的身上。女同事的“玩笑”更像是一种戏弄、羞辱,让贺盈感到脸颊火辣辣在烧,顿时没有了胃口。
报名健身房的意念再次熊熊燃起。
“我等会出去和朋友喝酒,你今晚早点睡。”
男人出门后,房间里又再次剩下贺盈一人。她望着窗外的漆黑发呆,脑海里回荡着恋人与同事的言语攻击。
“我真的有这么糟糕吗?”贺盈用手捏了捏肚子上的肉,自言自语。
第二天下班,贺盈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男人来到附近的健身房咨询。
“你自己来不就行了,干嘛要拉上我?”男人一万个不情愿,嘴上不停嘟囔着。
“有你在,给我壮胆。”
来到健身房楼下,男人却不愿意上去了:“你去健身房有什么用?还不是去一两次就放弃。”他显摆出能预知未来般的自信:“照我说,你在家跳操随便动动都比这个划算。”
“你怎么知道我只去一两次?”面对恋人的轻视和贬损,贺盈硬着头皮独自上楼。这一次必须要证明,不需要任何人的鼓励,她也能做好想要做的事情。
见拗不过贺盈,男人便跟着她上楼。
没过一会儿就办理好健身年卡,男人轻笑一声,仿佛已经看到了贺盈减肥失败的结局:“还要办年卡,我赌你一年没去十次就废卡了。”
“你用什么跟我打赌?”贺盈对恋人的鄙视十分不满,不禁愤怒无比:“作为男朋友,竟然不说一句鼓励的话,张口就是一连串的打击还有批评,真讨厌!”
“我可没有打击你,只是说出以后必将发生的事情罢了。”
男人头也不回快步走在前面,不去理会贺盈的任何反应。
自此以后,贺盈下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往健身房奔去。幸好健身教练教会贺盈几个器械的使用方式,否则内向的她永远只会在跑步机上瞎跑。慢慢地,贺盈可以不顾旁人,勇敢地踏入无氧器械区域。
锻炼的效果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看出来。每次洗澡前,贺盈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都会觉得这样的身体令人生厌。
健身房锻炼,一半是改变自己的动力,一半是讨厌自我的压力。
每一个累得将要崩溃的夜晚,贺盈恐惧付出的努力与结果将不成正比,验证了恋人口中说的那句“预言”。简直就是梦魇般的存在。
“怎样?健身房有用吗?”
贺盈和男人还有他的母亲坐在客厅电视机前,男人突然开口问道。男人的母亲用他们的家乡话跟男人说了一句话,随后两人一起捧腹大笑。
好奇他们说了什么,贺盈有些不安,用手肘戳了戳男人:“你们在笑什么?”
“笑你现在有没有130斤。”然后他们再一次大笑起来,仿佛在耻笑贺盈正在做无用功。
贺盈没有加入他们的“玩笑”之中。
她在心里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不能得到身边人鼓励和赞扬的资格?
初始的贺盈,根本不知道每一个人都可以受到父母长辈或者是其他人的鼓励,因为“打压式教育”从她出生那天便已经开始,根深蒂固,没有终止。
第一次听到“子女也需要鼓励”这句话,是从贺盈弟弟口中说出来的。
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贺盈很惊讶。惊讶的是自己和弟弟一样,一直接受着来自母亲的“敲打教育”,但是这一天他竟然表达出了作为子女“需要鼓励”的需求。这是一种叛逆还是觉悟,她竟一时分不清楚。
自从听过弟弟的“反叛宣言”,他说的那一句话一直在贺盈的脑海里萦绕。跟母亲的每一次争吵过后,那句“子女也需要鼓励”更是像电影字幕一样,自动显现在她的眼前。
本来贺盈也反思过,母亲这一代人已经年纪大了,新一代人的观点与需求,已经很难影响到她,也无法影响到她了。与其跟她辩驳,还不如由着她。毕竟她是长辈。
于是不知不觉中,弟弟的那句“子女也需要鼓励”的思想,慢慢的被贺盈认同了。她也好像“觉悟”了,发现从小到大,三姐弟就没有得到过来自父母的鼓励。
她们的成长是一段极其可悲的经历。她们的性格,承受了长远且深刻的伤害。
埋在地下的炸弹终究会有爆炸的一日。
但事实上,藏在地上的炸弹不止一个。
过年期间,贺盈从男朋友家回到自己的家里,第一次感到家里的无比自在。她兴致勃勃地将家务活列成清单,然后开始逐样完成。
首先把客厅与房间的地拖了一遍,再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晒好,最后开启最大的工程:将家里的三台风扇拆开清洗再抹干组装好。
全部完成后,贺盈身上的衣服经过汗水的“洗涤”,充满了酸馊味。但是她很有成就感,因为贺盈天真地认为妈妈回来便会称赞她做的一切。
不奢求是大大的赞赏,只为一句“干得好,值得夸一下。”想到这里,她心里甜滋滋的。
等妈妈回家后,贺盈像一个小孩一样,告诉对方自己做了哪些家务。可没有等到认可,只听见妈妈说:“以前都是我洗的风扇,如今你只洗了一次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我做的要一一举例给你听吗?”
现在想要得到来自母亲的赞同和鼓励,简直是天方夜谭。
贺盈不理解作为母亲的她,对子女做出的回应。于是贺盈像以前的弟弟一样,说出那句“子女也需要鼓励”的话。
怎料对方的反应更加强烈,说着“我平日里也不见你们鼓励我”,“我从小也没有人鼓励还不是好好过来了?”。
母亲听不到积极的声音,她选择默默接受并迁移到下一代身上。
贺盈望着对方不可理喻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愤怒,跟母亲开始了辩驳,告诉对方不要用老一辈对待子女的方式,去对待她的下一代。
母亲那个永远听不进别人话语和观点的脑袋令人生恨。贺盈在组织语言让妈妈听一听自己心里面的声音,而妈妈却像是聋掉一般听不进去,反而一直在输出。
母亲那张永远无法闭上的嘴巴令人憎恶。贺盈绝望,放弃了把自己的观点告诉对方的念头。她清醒地意识到,这场斗争永远不会结束。
贺盈让母亲停止说话,表示尊重母亲不鼓励子女的行为,因此对方也不需要将想法强加于别人身上。只求母亲答应一件事,便是终结这次的话题。
可笑的是,下一秒母亲的嘴巴如同失去控制的机关枪,冷漠地扫射着周围一切,同时终止了“谈判”。
血压怒飙。贺盈扯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喊着让母亲住口,崩溃着求母亲停下。
医生无法拯救一个无力回天的病人,教师无法教会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学生,贺盈也没法让这台失去控制的机关枪停下来。
贺盈很讨厌肢体冲突,尤其是拿物品发泄情绪的暴力行为。
但这一次,她愤怒至极,站起身抓起面前的筷子往桌子上摔去。
因为强力的冲击,筷子从桌上弹起摔到地上,然后再次弹起飞远。没兴趣观看母亲的表情,贺盈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房门,手机点开音乐播放,把媒体音量调到最高。
客厅的那一边,传来了充满着埋怨的有声长篇巨著。贺盈用力专注在耳边不远的交响乐里。
过了好久,她留意到外面已经安静了下来。母亲好像离开了客厅。于是贺盈打开房间门,走到客厅装作要找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摔到地上的筷子断了两截。脚下是其中的一截残骸,另一根筷子却不知所踪。她弯腰把它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贺盈看见她的人生,在角落里慢慢死去。
“我妈跟你说话呢,怎么不回应?”恋人的一句话将贺盈从过去的惨痛中拉回来。
“刚想起一些事而已。”贺盈回过神来,不慌不忙说道:“我可哪只130斤?一个拳头就可以把你打趴下。”
男人的母亲被逗得咯咯笑。男人见形势不对,脸上的得意霎时间垮掉:“你变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不跟你说话了,我出门找朋友玩去。”这边一脸委屈地说着,便拂袖而去。
门关上后,男人的母亲靠近贺盈盘腿而坐:“对了,后天周末他爸生日,你也来一起吃饭。”她脚上的肤色短丝袜碰到了贺盈的大腿,让贺盈感到不适。
跟男朋友的父亲并没有见过几次面,参加别人家的家庭聚会似乎有些尴尬。再加上贺盈的原生家庭因素,她与男性长辈的相处仍是陌生而不自然。
“不了,我刚好要回家办些事情。你们好好聚一聚。”贺盈礼貌地笑了笑,张口就编出一个善意的谎言。
第二天下班后,男人按照约定接载贺盈回村里的家。才坐进车里,贺盈却察觉到恋人脸上的一抹阴霾。
“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她观察着恋人的表情,如履薄冰般关切问道。
男人陷入了沉默,似乎不太愿意开口。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就是一些家事。小事而已不用管。”男人侧过脸望着后视镜倒车,眉眼间都是不耐烦,不愿过多的解释。
车内播放的动感电子音乐,在两人之间的沉默里显得讽刺感十足。
“假的,你说谎。你没用真心跟我说话。”贺盈微微皱眉,感到有些失落。
她以为恋爱两年有余,彼此之间早已熟悉,可男人生活里的点滴小事,作为女朋友的她依然一无所知。包括男人昨晚出门到底去哪了,贺盈从未过问,也从未得知。
她认为,恋人对她关闭了心门。
只见对方情绪变得激动。他一转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那要分手吗?”男人转过头,目光如炬瞪着贺盈:“有些事你别管好不好?你总要问这问那,我很压抑!”
以往无话不说的恋人,竟然变成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贺盈记得热恋期间的嘘寒问暖曾经是延续彼此爱情的必需品。自从搬进男人家里,便再也不需要无微不至的关怀问候,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反而拉远。
“关心你就好像是干涉你的私事一样。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对你家里的事却一丁点也不清楚。”一阵失落的愤怒涌上心头,贺盈声音颤抖:“我真的不懂你。如果我不爱你、不在乎你,我才不会理你。”
“你说过结婚前让我跟你的家人走近些,去了解他们。现在看来,我连你也都没了解透彻。”她的眼眶开始泛红,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分手”说出口谈何容易,但贺盈明白恋人只是意气用事。即使如此,这两个字也足够伤透她的心。
“有什么以后再说。”男人把头靠在方向盘上,略显疲惫,无力回应。
他错误地把贺盈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仿佛只需要说出一句“闭嘴”,对方便会识趣地退一边,乖乖演好小鸟依人的角色。可惜贺盈再也做不到忍气吞声,再也不想改变自己真实的模样。
“我的真心对待换来的是什么,今天也是清楚明白了。你的生活不需要任何人参与,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贺盈愤然推开车门下车,站在车外对着里面大喊:“我真的失望,伤心透了!”
“我比你更伤心。就因为一点小事,我和我爸吵架了!”
男人跟着贺盈下了车,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而伤感:“我真的很烦……有时候希望能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去。”
家,又是因为家。贺盈想起了之前和妈妈的战争,想起了那一根断裂并失去另一半的筷子。
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竟与恋人是如此的相似。
天空被一层阴暗深沉的灰色笼罩,令人分辨不出是夜幕降临还是暴风雨将至,只是无尽的压抑和沉重。
偶尔一阵大风吹过,带起他们的几缕发丝,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郁闷。
两人静静地面对面矗立在那里,任由马路上的车辆驶过。街灯下,两个身影拉得很长,在这片空地上显得格外孤独。
“没事的,我之前不也和我妈大吵了一场。父母跟子女哪有隔夜的仇。”
贺盈缓缓地迈向恋人,靠近这个相似的自我。她希望男人能够接纳、和解。
“刚才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爸的影子。他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没完没了的。”男人低头踢着脚下的沙子,垂下的眼帘里满是无奈和低落。
听见恋人说的话,贺盈猛地一惊,才知道她竟变成了恋人讨厌的模样。她说不出话来,徒剩愕然。
男人看见贺盈不自然的安静,伸出手揽过她的肩膀:“我们的经历原来是这么相似。”推动着贺盈往回走:“我们太相互了解和相同,看来我这辈子是你的人了。”
恋人的话令贺盈有些尴尬。与自己讨厌的那类人生活一辈子,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扭头往车窗外望,倒吸一口凉气。
“话说回来,你今晚不去减肥吗?”男人踩下油门,车子缓缓起动。“我看你就是白练了,一点健身痕迹都没有。”
“才两个星期,哪有这么快?”说话时贺盈不想看到对方得意的表情,她低头看手机,左耳清晰地听见了男人的嗤笑。
周末在家,贺盈和妈妈、弟弟无聊坐在客厅里。
往沙发上一躺,贺盈感觉沙发垫下有硬物把后背硌得生疼。撩开垫子,发现是许久之前摔在地上弹到不知何处的另一根筷子。贺盈攥住筷子,脑海里突然浮出许多问题。
“妈,你觉得在一起的情侣是相似一点好,还是不一样的好?”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妈妈没有立刻回答,手里正忙着用小刀给土豆削皮。没过多久便回答:“当然要相似的才好,越相似越好。你看我和你爸,就是太不一样了,话不投机……”
贺盈听到这里,已经失去了再听下去的欲望,她假装继续聆听着对方的长篇大论,一边任思绪飘远。
可惜贺盈与恋人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是彼此讨厌的那一类人。
喋喋不休的打压贬损,再加上永无休止的刨根问底,这种搭配若是组建了家庭,恐怕是不得安宁。
看来,爱情不仅仅是寻找相似,更需要的是学会接纳彼此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