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都是为你好
/不确定的我，不确定的你。/
漫长的夏天即将过去，尽管暑气还未完全消褪，但在风里已经闻不到夏天的味道了。早晨的空气里夹带着一丝凉意，同时也带来了恋人的消息。
自从上次返回Q市工作后，那男人再次坚持了没多久，最终还是提出了岗位调返的申请。幸好申请很快就通过，这下贺盈和恋人再次成为了亲密的“公司同事”，再也不用承受异地之苦了。
中午同事们都外出就餐，剩下带饭的贺盈在茶水间等待微波炉热饭。每一天的中午饭都是妈妈早起为女儿特意准备的。
因为心疼妈妈没有休息好，贺盈试过让她不用再早起做饭，提议自己可以前一天晚上做好放冰箱里。可是妈妈根本不听劝：“隔夜饭菜怎么健康？我早起做饭都是为你好而已。”两人为此还争执了好几次，如此下来，贺盈都懒得劝说了，只好让妈妈继续辛苦。
“都是为你好”，但自己真的需要这种“好”吗？
想到这里，贺盈感到内心有种莫名的压抑。微波炉里的饭菜在黄色的光里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像是无解的问题一样，无限反复无法停止。贺盈望着微波炉出了神，双眼因专注而失去了焦点。
“亲爱的今天又带饭了吗？”突然背后传来的声音，把贺盈吓得浑身一颤。
“啊……原来是你。”刚好微波炉完成了热饭，贺盈把装满饭菜的玻璃碗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是你自己做的吗？”男人兴致满满地凑上前看了个仔细。
“我妈做的饭菜……你呢？又点外卖？”懒得解释妈妈坚持给自己做饭的事由，贺盈故意岔开了话题。
“亲爱的你会做饭吗？以后结婚了会不会让我饿肚子？”说完，他冲着贺盈笑了起来。
这个笑话令贺盈感到不适。怎么就聊到“结婚”了呢？她对这两个过于快速出现的词语反感不已。
“女孩子不能太懒啊。”男人只顾着拿起勺子准备试吃饭菜，根本没注意到贺盈的脸色早已变得暗沉。
“那你呢？在家也是自己做饭吗？”贺盈一把夺过男人手中的勺子，盖上了饭盒。饭菜的香气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家里都是男人干活的。我爸炒的菜很好吃，以后你来我家，保证不会饿肚子。”说完，男人吞咽着口水，似是在回味一道绝世佳肴。
“好啦，我开始吃饭了。”可惜贺盈并不感兴趣。
看见对方闷闷不乐的表情，男人这才发现不对劲：“怎么了？要尝你的饭菜不高兴啦？”他似笑非笑，反问的语气更像是在故意给对方留了个台阶似的。“这么一点小事，至于吗？”
男人跟着贺盈来到旁边的小桌子，看着她打开饭盒盖，一言不发。
“怎么不理我了？”他继续追问着。
“没啊，这里空间太小，可能热得有点烦躁了。”不需要辩解，贺盈浅浅呼吸了一口，拿起勺子开始吃饭：“你也拿了外卖快点吃，别饿着了。”
可能发现自讨没趣，男人一声不吭离开了茶水间。空气稀薄得令人感到窒息。
贺盈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饭菜。
无论从前抑或是现在，贺盈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懒女孩”。平日休息在家，她也会特意跑去市场买菜，让妈妈给自己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然而当自己信心满满地把菜端上桌，妈妈尝了一口却眉头紧皱，似乎很不满意：“你做的菜还是少了点味道。”妈妈放下了筷子，站起身来到冰箱前，拿出了昨天剩留的隔夜菜，下一步打算热一热就开吃。
妈妈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唠叨着：“你不像你的姐姐。她做的菜比你的更好吃，所以她老公一家都爱吃她做的饭菜。”说着说着，妈妈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仿佛姐姐就是她的一个“得意弟子”，为她赢得了脸面。
“你要多学学怎么做菜，以后嫁人才能拿得出手。”她语重心长，为女儿操碎了心。
现在回过神一想，男人话语间表达的意思跟妈妈说的简直是如出一辙，都是一种“为你好”。贺盈忽然发现自己刚才和恋人对话的语气太冲了，原本好好的沟通交流，现在却成了不欢而散的局面，心里不禁内疚了起来。
趁着办公室还没有其他人，贺盈来到恋人身旁。只见对方已经独自吃完了午餐，在椅子上半躺着闭目养神。
“对不起啊，刚才不知道想到哪里了，突然对你生气了。”贺盈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细声说道，害怕再一次把对话搞砸：“我点了奶茶，等会到了我拿给你，别生气了。”
听到声音，男人缓缓睁开眼睛，神情透露出不快：“女朋友，你别老是一言不合就发脾气。你这样，我以后还怎么跟你说话？”他眉头紧锁，神色严肃，似乎在训斥一个学生。
站在一旁的贺盈紧张地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指，不敢直视恋人。
拿到奶茶后，贺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奶茶送到了恋人的位置上，然后在同事们的起哄声中飞快小跑回到自己的座位。
“行啊你小子，大美女给你点奶茶了！”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哥你真牛！”
空气中蔓延着一声声惊叹、羡慕、打趣的声音，贺盈在众人的口水里奄奄一息，可惜她不能开口求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渐渐沉没。
在绝望之中，她用余光瞥见男人喝着奶茶，和同事们侃侃而谈，脸上露出的自豪笑意，仿佛在向众人宣布着此次大战的胜利。他轻松地赢到了荣誉与真理。
这爱情怎么变得不一样了？贺盈嗅出了一丝不安的情绪，回味着恋人不确定的，本末倒置的爱。她不清楚自己在爱情关系里的位置。
下班后，贺盈坐上了男人的车，两人打算到外面解决晚餐。刚上车系好安全带，男人就开口说话了：“亲爱的你看我对你多好。上下班载你来回，你以后可要对我好点。”他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我现在对你不好吗？”贺盈低声嘀咕着，不敢呼吸。
“不是。我没说现在，说以后呢。”他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笑意从未离开嘴角：“我们去吃新开的那家法国菜吧，你大学不是学的法语嘛，刚好。”
法国菜和法语之间的相同之处，都是“法国”的。那男人大概就是这么理解的。贺盈的大学专业的确学的是外语，但并不是法语。她怀疑对方未曾认真把自己说过的话记在心里。
“我学的不是法语。”贺盈一脸无奈，她想起以前自己给恋人介绍德语的时候，那个样子搞笑极了。“你忘记了？我大学学的是德语。”话一说完，她忍不住发出笑声。
“都差不多吧。”也许知道自己根本没把女朋友的话放在心上，他脸上的开朗变得尴尬起来。
来到餐厅，贺盈看了好几遍菜单，都决定不了要吃些什么。
“随便吃点吧。我下午喝的奶茶太饱了，还没消化。”贺盈放下菜单，随便点了个沙拉。
“都怪我把你养胖了。”男人上下打量着贺盈，似乎在观赏出于己手的杰出作品。
“你什么时候养我了？”刚脱口而出，贺盈发现自己又着急“抓字眼”了，可说出的话已经覆水难收。
男人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大。“刚恋爱时，我妈煲的汤我都给你送去了啊。还有送你家的水果……”他托着下巴，眼睛朝左上方紧盯，努力回忆着以前的点点滴滴，“还有上次送你的零食，看我多爱你。”
听完恋人的回忆报告，贺盈的心有点乱，但她依然尽力回想起从前。
当初男人誓言要好好对待自己，才开始了把他家里的汤打包过来。因为两人的家距离实在太远，贺盈尝试过婉转告诉男人下次不用麻烦带过来了。至于水果，都是男人说过“为了讨好未来的‘岳母’礼节要做好”而主动要求的。
还有，其实贺盈一点也不喜欢他送的那些饼干零食。因为太干容易噎住喉咙，所以她从小就不爱吃饼干。当收到恋人的零食礼物，比起开心，她感觉到更多的是难堪。
但是，这些全是恋人的“为你好”。
“你的记性真好。”贺盈不自觉地伸出手把耳边的发丝别在耳后，似乎在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焦虑。
“减减肥。看你的肚子，跟怀孕了似的。看一下几个月了？”说罢，他便侧着身子伸过手来，想要摸到贺盈的小肚子。“以后减肥了，我们放假就去海边玩。瘦了拍照好看。”
贺盈见状连忙拍了拍对方伸过来的手。
这一个动作并未打断男人，他再次开起了玩笑：“现在就吃胖了，以后结婚了岂不是更加有福气了？”他喋喋不休，给“以后”安排了第二次“结婚”。
这一顿晚餐，贺盈根本没胃口把沙拉吞进嘴里。绿色的蔬菜在口中嚼了又嚼，食之无味，吐之可惜。
贺盈已经忘记了爱情刚开始的模样，坐在眼前口若悬河的，是那个不确定的，崭新的恋人。对方的每一个出发点，无不是为了自己变得更好，更完美，更符合恋人想象中的自己。
为了成为那个更完美的自己，贺盈决定做出一些改变。
回到家里，贺盈第一时间冲回房间给自己称了体重。照了照镜子，她开始对自己的身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焦虑。接下来的一整晚，贺盈熬夜给自己的减肥计划制定了一份详细的规划和安排。
听说节食瘦得快，贺盈开始了早饭不吃，午饭少吃，晚饭挑食的行动。每天早上回到公司，她都会因为低血糖造成的眩晕需要在位置上缓好久才能正常工作。
忍受着饥饿带来的煎熬，贺盈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完美，她总担心自己站在男朋友身边，会被别人评头论足，说自己配不上对方。
然而，过度节食很快带来了反噬。饥饿并没有让贺盈变得更美，反而让她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虽然体重有所下降，但贺盈的脸色却变得苍白无力，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病恹恹的。
随着焦虑的加深，贺盈开始频繁地失眠。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会记起小时候妈妈嫌弃自己长得壮实，劝说自己不要把好吃的都吃完，实际上却把更多的食物留给了弟弟的那些回忆。贺盈病态地认为，这是妈妈防止自己变胖，为了女儿变得更好的行为。
终于有一天，贺盈熬不住了。在身体减重突破十斤的那个早上，她突然感到腹部出现一阵剧烈的绞痛，让她无法忍受。贺盈捂住肚子，额头上冷汗直冒，脸色也变得苍白。直至妈妈回到家里才发现了倒在地上的贺盈，把女儿送到医院。
诊断为急性肠胃炎后，贺盈这才清醒了过来，认识到过去的不理智。为了那个“更完美”的自己，差点把命搭进去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刚打电话向公司请假后，手机传来了恋人发来的信息。
“听说你肠胃炎生病了，没事吧？”
“没事，减肥太猛了而已。”贺盈打字的手微微颤抖，整个人还在因为脱水而变得虚弱无力。
“让你多吃一点你又不听。不是跟你说了节食瘦不了吗？”比起是嘘寒问暖，对方的文字更像是在责怪。
都是因为想快一点成为更完美的自己，才选择走了危险的捷径。贺盈没有怪罪任何人，反而认为自己不争气，用了错误的方式减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贺盈按照医生的嘱咐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饮食，那些减掉的体重数字也慢慢回来了。但为了自己的健康，贺盈已不敢再次冒险。
随着夏日的落幕，秋天悄然降临，十月初的空气中凉风瑟瑟。贺盈一家在老破旧小区度过了最后一个中秋，终于开始着手搬家的准备工作。
搬家的这个重大决定，并不是由家中唯一的长辈——妈妈主张的，它是贺盈一家非自愿性的选择。皆因那个沉迷于赌博，把家当做抵押财产的父亲，一家人不得不搬到乡下的农村，远离中心的繁华与热闹，远离这个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贺盈不愿意提起那个早已在家庭里消失了的男人。在这个家里，他并没有做好本该担负的责任。比起这个所谓的“父亲”，贺盈认为妈妈即是母亲，也是实际意义上的“父亲”。
收拾整理了一个星期，搬家准备已经来到了尾声。
只见妈妈忙碌地打包着最后的行李，手上的动作虽然迅速，但脸上却写满了疲惫。姐姐带着姐夫早早赶到了家中帮忙，让原本沉重的搬家工作变得轻松了许多。贺盈停下来休息，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内心百感交集。
突然放进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男朋友发来的信息。
“你们今天搬家，我也来帮忙吧。”
“嗯。大的物件我们让搬家公司搬运，我们自己搬一些比较轻的行李杂物。”看见恋人主动要求前来帮忙，贺盈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很快，男人也赶到了家中，打过招呼后就开始帮忙搬运一些小型的家具和箱子。
不搬不知道，一搬吓一跳。家里堆积的杂物乱成一团，都是一些平时舍不得扔，但又用不上的东西：姐弟几人用过的教科书和练习册，各种瓶瓶罐罐，甚至每逢中秋节留下的月饼盒……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贺盈才意识到这个家是多么的乱。
“你平时不帮你妈妈做家务吗？家里怎么这么乱？”男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对贺盈说道。“你和你弟都这么懒。”他的表情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住这么多年，我也才发现家里会有这么多东西。”贺盈抬起头，恰好对上了男人的目光，“总以为有用，但最后又用不上……”她试图解释，但话还没说完，男人已经转身去搬另一箱“杂物”了。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
家里的一切杂物，虽然贺盈都知道并没有用处了，但思前想后，最后还是下不了决定扔掉。就比如那些旧的书籍，都是学生时期留下的珍贵回忆。并不是懒得收拾，她只是觉得，一件件物品，都装载着属于它的记忆。
或许男人的嫌弃并非出于恶意。如今搬家到新的地方居住，是时候要放下执念，把这些对未来毫无价值的物品丢弃。
“妈，那些没用的东西就不搬过去了吧？”贺盈小心翼翼地向妈妈提议。
“哪些没用的？”妈妈在忙碌中抬起头，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贺盈用手指着堆放在一旁的月饼盒。
“这些有用吧，以后过年可以用来装花生瓜子。”妈妈看了一眼，继续转过身忙活，似乎并不在意。
“可是这也太多了吧？以后的中秋节还是会有的啊。”贺盈知道劝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不只带一两个过去？”她想要快刀斩乱麻。
“千里迢迢”搬家也要带上的这些月饼盒，大概里面隐含着妈妈对过去一家人团圆过中秋节的记忆留恋。
可现在不需要的东西，以后也不会再用了。活好当下，以后才不会无法自拔。
到了楼下，贺盈看见男人已经把一件件物品搬上了他的车里，把小车塞得满当当。
“那些杂物不搬走啦？”男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我跟我妈说了，只带两个。”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走到贺盈身边：“搬到新的地方就不要囤积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呀。”他紧接着转过身把后车厢的门关上。
“为了你好，才会这样对你说话，可别嫌我啰嗦。”
“我知道。”男朋友的出发点总是为了自己，可谓是用心良苦。
“你住这么远，上班怎么办？”男人的身体倚着车子，嘴角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意：“不如搬到我家里，我们一起上下班。”
“只能早点出门了。我刚买了辆电动车，这几天熟悉一下。”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贺盈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以后约会都不方便了。”男人像是在暗暗示意着什么。
贺盈不愿去多想：“等有空了再约会吧，想你的时候就视频通话。”她的眼神在空中游移着，找不到焦点。
在落日的余晖中，一家人终于完成了搬家工作。看着搬运货车出发离开了小区，贺盈明白，告别了以前的杂乱，从今后要开始新的生活。天空被染成了紫红色，仿佛一张被颜料染色了的画布，异常好看。贺盈和妈妈坐上姐夫的车，前往农村新的家。
“你那男朋友挺能干的啊，一句话不说，上下跑了这么多趟。”妈妈似乎忘记了姐夫也在车上，对着贺盈表达着赞赏，仿佛那男人已经是家里的一份子。
贺盈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回应。
“要不是他来帮忙，可能还得要忙很久。”
“他看见我们家的杂物，还说了我几句呢。”大概贺盈很想让妈妈停下那些不合时宜的夸赞，才说出这么一句实话。
“肯定了，平时叫你们收拾一下都懒。”妈妈转过脸，神情开始变得认真起来，“人家这么说都是为你好。”
多么熟悉的感觉。贺盈发现男朋友和妈妈竟是如此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