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行者,五行也”:孝的形上化与移孝作忠
除却《为人者天》外,《春秋繁露》中的《五行对》一篇也可以视作《孝经》之传。这篇文字显示出,董仲舒对儒家五常观念的论述是以五行学说为基础。民国大儒宋育仁曾言:“董子《繁露》发明‘地之义’特深微,心知其意,而汉初注家未起,惜其未诠注本经。”[35]指出董仲舒所论重在《孝经·三才章》的“地之义”,其《五行对》文曰:
河间献王问温城董君曰:“《孝经》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何谓也?”对曰:“天有五行,木火土金水是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为冬,金为秋,土为季夏,火为夏,木为春。春主生,夏主长,季夏主养,秋主收,冬主藏。藏,冬之所成也。是故父之所生,其子长之;父之所长,其子养之;父之所养,其子成之。诸父所为,其子皆奉承而续行之,不敢不致如父之意,尽为人之道也。故五行者,五行也。由此观之,父授之,子受之,乃天之道也。故曰:夫孝者,天之经也。此之谓也。”王曰:“善哉。天经既得闻之矣,愿闻地之义。”对曰:“地出云为雨,起气为风。风雨者,地之所为。地不敢有其功名,必上之于天。命若从天气者,故曰天风天雨也,莫曰地风地雨也。勤劳在地,名一归于天,非至有义,其孰能行此?故下事上,如地事天也,可谓大忠矣。土者,火之子也。五行莫贵于土。土之于四时无所命者,不与火分功名。木名春,火名夏,金名秋,水名冬。忠臣之义,孝子之行,取之土。土者,五行最贵者也,其义不可以加矣。五声莫贵于宫,五味莫美于甘,五色莫盛于黄,此谓孝者地之义也。”王曰:“善哉!”[36]
这段话所包含的首要命题是:孝是天理、天行、天道、天经。天有五行,孝就是五行相生之理,正如父生子、子养父一样。故天之五行就是人之五行,这就以五行相生的道理解释了《孝经》的“天之经”。而关于“地之义”,他的解释则是下事上、地事天,但《孝经》本文中天经和地义是并列的,并不包含董仲舒解释之意。之所以如此解释,正是为了将“下事上”的忠德包含进去。这相当于将“孝经”变成了“忠经”,其中包含了浓厚的尊君观念,尤其是考虑到这段文字是对河间献王的回答。严格说来,地不能等同于“土”,但在董仲舒这里,则着力强调地德就是土德,“忠臣之义,孝子之行取之土。土者,五行最贵者也,其义不可以加矣”。《孝经》言:“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董仲舒之说本此,但他又自行添加了“忠”德。这样的说法在汉代并不鲜见,如刘向《说苑·臣术》中载:“子贡问孔子曰:‘赐为人下而未知所以为人下之道也。’孔子曰:‘为人下者,其犹土乎!种之则五谷生焉,掘之则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兽育焉,生人立焉,死人入焉,多其功而不言。为人下者,其犹土乎!’”[37]为人下之道犹土,正是董仲舒忠臣之义取之土的意思[38]。依此,《孝经》所说“夫孝,天之经,地之义”就变成了忠孝俱为天经地义。而且,不难体会到,在这一论证中,当董仲舒将“地”等同于“土”[39]时,就已经降低了“地”相对于“天”的位置,而仅仅成为天之五行的一行[40]。虽言天经地义,但是“天”更像是五行之德、忠孝之德的订立者,而地则是施行者。惟言“五行莫过于土”或土旺四季可以稍稍提高其位置。《春秋繁露·五行之义》中亦有土为五行之主的论述:
天有五行:一曰木,二曰火,三曰土,四曰金,五曰水。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终也;土,五行之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此其父子也。木居左,金居右,火居前,水居后,土居中央,此其父子之序,相受而布。是故木受水,而火受木,土受火,金受土,水受金也。诸授之者,皆其父也;受之者,皆其子也。常因其父以使其子,天之道也。是故木已生而火养之,金已死而水藏之,火乐木而养以阳,水克金而丧以阴,土之事火竭其忠。故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五行之为言也,犹五行欤?是故以得辞也,圣人知之,故多其爱而少严,厚养生而谨送终,就天之制也。以子而迎成养,如火之乐木也。丧父,如水之克金也。事君,若土之敬天也。可谓有行人矣。五行之随,各如其序,五行之官,各致其能。是故木居东方而主春气,火居南方而主夏气,金居西方而主秋气,水居北方而主冬气。是故木主生而金主杀,火主暑而水主寒,使人必以其序,官人必以其能,天之数也。土居中央,为之天润。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时之事,故五行而四时者。土兼之也。金木水火虽各职,不因土,方不立,若酸咸辛苦之不因甘肥不能成味也。甘者,五味之本也;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之主土气也,犹五味之有甘肥也,不得不成。是故圣人之行,莫贵于忠,土德之谓也。人官之大者,不名所职,相其是矣。天官之大者,不名所生,土是矣。[41]
这段话完全将五行的相生关系视作父授子、子受父的相生关系。五行就指涉了孝子忠臣的五种行为:养之、藏之、养以阳、丧以阴、竭其忠。《孝经》说:“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在董仲舒看来,之所以“多其爱而少严”,正是因为教与政皆是遵循了天道,是五行生克之道的体现。正如他在回答河间献王时从论孝转及论忠,此处亦是循着移孝作忠的思路,故后半段内容主要落在臣子之忠上说,但董仲舒不是泛泛说所有臣民之忠,而是特别落实在官之大者——“相”上说,土为天官,相为人官,正如土为五行之主一样,相为人官之大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结合两篇文字来看,“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是故圣人之行,莫贵于忠,土德之谓也。”董仲舒虽然是在以五行解释《孝经》“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但他解释的重心实则是在“地之义”,也即五行中的“土”。地事天就是臣事君、子事父。由此,子尽孝于父即是臣竭忠于君。既然《孝经》说:“甚哉,孝之大也。”“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同理,自然可以说“忠之义不可以加矣”“圣人之行莫贵于忠”,这样一来,先秦儒家设想中的圣王也就变成了“圣相”,圣人只能是做臣,汉儒已默认或默然接受德与位之相分离。五行之主是土,人行的中心则归本于忠孝,犹如《孝经》开首所言“夫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根据董仲舒的思路,他对《孝经》所言“父子之道天性,君臣之义也”做了连贯的理解,意即:父子之道既是天性,也是君臣之义。概括言之,忠、孝皆是天性,皆是天经地义、五行授受的天道。
显然,在五行体系中是不能以天地分别对应阳和阴来论说的。而在阴阳系统中,则可谓地卑于天,正如《易传》所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这一点,在《春秋繁露·阳尊阴卑》中就表露无遗:
诸在上者皆为其下阳,诸在下者皆为其上阴。阴犹沉也。何名何有,皆并一于阳,昌力而辞功。故出云起雨,必令从之下,命之曰天雨。不敢有其所出,上善而下恶。恶者受之,善者不受。土若地,义之至也。是故《春秋》君不名恶,臣不名善,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臣之义比于地,故为人臣者,视地之事天也。为人子者,视土之事火也。虽居中央,亦岁七十二日之王[42],傅于火以调和养长,然而弗名者,皆并功于火,火得以盛,不敢与父分功美,孝之至也。是故孝子之行,忠臣之义,皆法于地也。地事天也,犹下之事上也。地,天之合也,物无合会之义。是故推天地之精,运阴阳之类,以别顺逆之理。安所加以不在?[43]
下事上、地事天的说法再次出现。但这段话已经不在五行系统中来论证君臣关系,而是在阴阳系统中。地为天之合,即是《孝经》“君臣之义也”,君臣以义合。《五行之义》中也说:“土者,天之股肱也。”臣子为君主之股肱。但是,在董仲舒以五行论述天经地义的框架中,君臣之义和父子之义是相同的。他正是通过这种论证弥合父子之亲和君臣之义二者间的差别。这段话中说:“《春秋》君不名恶,臣不名善,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正对应于《五行对》中所说:“勤劳在地,名一归于天”,“土者,火之子……不与火分功名”。董仲舒的这一说法,并非毫无根据,在汉人的著述中也并不鲜见。纬书、东汉的官方制典《白虎通》均采纳其说,如《春秋元命苞》言:“土无位而道在,故大乙不兴化,人主不任部职。地出云起雨,以合从天下,勤劳出于地,功名归于天。”[44]此说很可能系本于董子。《白虎通》亦是如此[45]。就经典文本根据来说,董仲舒“名一归于天”及其善归于君、恶归于臣的“大忠”思想有着《春秋》学的论据,而另外则很可能与《礼记》有关。《坊记》言:
子云:“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不争。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怨益亡。《诗》云:‘尔卜尔筮,履无咎言。’”……子云:“善则称君,过则称己,则民作忠。《君陈》曰:‘尔有嘉谋喜猷,入告尔君于内,女乃顺之于外。’曰:‘此谋此猷,惟我君之德,於乎是惟良显哉!’”子云:“善则称亲,过则称己,则民作孝。《大誓》曰:‘予克纣,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纣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46]
在《坊记》的语境中,孔子是在谈论礼仪中人我彼此关系的相互性,由此绎出君臣关系、亲子关系,但他强调的是“为己者”之道德主动性,并未将君主的权威绝对化,认为君主不会错。故第三句话所引《大誓》即为武王自认有罪之语。也就是说,这三句话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别抽出断章取义来理解。且孔子极为强调的是这样做的教化意义。在此意义上说,君主自身能做到“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对于天下民众来说,无疑有着更广泛深刻的教化意义。对此,结合《礼记·祭义》之说即可明了,后者谓:“昔者圣人建阴阳天地之情,立以为《易》,易抱龟南面,天子卷冕北面,虽有明知之心,必进断其志焉,示不敢专,以尊天也。善则称人,过则称己,教不伐以尊贤也。”[47]此即明确说明,天子亦应“尊天”,以向天表明自己并不敢自专己志,强调了君主本身的敬慎戒惧之心。且天子本人也是应“善则称人,过则称己”。这样做,有“尊贤”的教化意义。
而唯一可以做绝对化原则看待的是一种特殊情况,《礼记·曲礼》言:
大夫士去国逾竟,为坛位,乡国而哭。素衣、素裳、素冠,彻缘、鞮屦、素簚,乘髦马,不蚤鬋,不祭食,不说人以无罪,妇人不当御,三月而复服。
这段话是就臣子去国而言,有其特殊语境。孔颖达《礼记正义》即指出:“‘不说人以无罪’者,善则称君,过则称己。今虽放逐,犹不得向人自说道己无罪而君恶,故见放退也。”[48]遗憾的是,虽然汉儒将《坊记》这段文字视为理解事君之道的典范文本,但却是将《坊记》中的第二句话单独抽出,以论证臣忠于君。董仲舒就说:“是臣子之不为君父受罪,罪不臣子莫大焉。”[49]他们忽视了其中的“善则称人,过则称己”正是儒家忠恕之道、反求诸己精神的一种体现。而在汉儒三纲的观念中,《坊记》这一说法的具体语境被抽离掉了,变成了父为子纲、君为臣纲,故董仲舒强调“阴兼于阳”,“子之功兼于父”。
同样可以看到的是,西汉前期的《韩诗外传》卷三与《说苑·君道》都记载了这样一段话:
当舜之时,有苗氏不服。其不服者,衡山在南,岐山在北,左洞庭之波,右彭泽之水,由此险也。以其不服,禹请伐之,而舜不许,曰:“吾喻教犹未竭也。”久喻教,而有苗氏请服。天下闻之,皆薄禹之义,而美舜之德。《诗》曰:“载色载笑,匪怒伊教。”舜之谓也。问曰:然则禹之德不及舜乎?”曰:“非然也。禹之所以请伐者,欲彰舜之德也。故善则称君,过则称己,臣下之义也。假使禹为君,舜为臣,亦如此而已矣。夫禹可谓达乎为人臣之大体也。[50]
《白虎通》卷四《五行》中亦以阴阳论君臣,说:
善称君,过称己,何法?法阴阳共叙共生,阳名生,阴名煞。臣有功,归功于君何法?法归明于日也。[51]
事实上,通过公羊学对于《春秋》微言大义的发挥,“为尊者讳”就成了孔子本人之意,并将其与《论语》中的相关文本结合起来。《白虎通·谏诤》中就说臣子谏诤君上当隐恶扬美:“所以为君隐恶何?君至尊,故设辅弼,置谏官,本不当有遗失。《论语》曰:‘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此为君隐也。……诸侯臣对天子,亦为隐乎?然。本诸侯之臣,今来者为聘问天子无恙,非为告君之恶来也。故《孝经》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52]郑玄注《孝经·事君章》“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正是本《坊记》此文,说:“善则称君……过则称己。”[53]但郑玄强调:匡正君主之行为是非常重要的。虽然依董仲舒之意,天子要顺承天。天子顺承天即是忠,即是孝。天是百神之大君,人君法天即是忠于君。但以天抑君这一维度仍然显得太弱。
《春秋繁露·立元神》一篇体现出了董仲舒以孝为本、以孝治天下的思想,而亦是本于对《孝经·三才章》“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的理解。其文曰:
君人者,国之元,发言动作,万物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端也。失之豪厘,驷不及追。故为人君者,谨本详始,敬小慎微……君人者,国之本也。夫为国,其化莫大于崇本,崇本则君化若神,不崇本则君无以兼人。无以兼人,虽峻刑重诛,而民不从,是所谓驱国而弃之者也,患孰甚焉?何谓本?曰: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无孝悌则亡其所以生,无衣食则亡其所以养,无礼乐,则亡其所以成也。三者皆亡,则民如麋鹿,各从其欲,家自为俗。父不能使子,君不能使臣,虽有城郭,名曰虚邑。如此,其君枕块而僵,莫之危而自危,莫之丧而自亡,是谓自然之罚。自然之罚至,裹袭石室,分障险阻,犹不能逃之也。明主贤君必于其信,是故肃慎三本。郊祀致敬,共事祖祢,举显孝悌,表异孝行,所以奉天本也。秉耒躬耕,采桑亲蚕,垦草殖谷,开辟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立辟雍庠序,修孝悌敬让,明以教化,感以礼乐,所以奉人本也。三者皆奉,则民如子弟,不敢自专,邦如父母,不待恩而爱,不须严而使,虽野居露宿,厚于宫室。如是者,其君安枕而卧,莫之助而自强,莫之绥而自安,是谓自然之赏。自然之赏至,虽退让委国而去,百姓襁负其子随而君之,君亦不得离也。故以德为国者,甘于饴蜜,固于胶漆,是以圣贤勉而崇本而不敢失也。[54]
此处以天、地、人三才为万物之本,但他所言作为本的“人”主要指君而言,故谓“无礼乐,则亡其所以成”,君主正是制作礼乐者。但不论是天生、地养、人成,三者皆可贯之以“孝”。故他在论述肃慎三本时所述皆是本《孝经》言孝之义,奉天本是《孝经·圣治章》所言郊祀配天以祖配祭,奉地本则是脱胎于《孝经·庶人章》“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奉人本则涉及《孝经》多章内容,如《三才章》“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圣治章》“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其所因者本也”,《广要道章》“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等等。而所言“自然之灾”“自然之赏”与《春秋》灾异说有关,也同样与《孝经·孝治章》所言“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相应。难怪有学者会认为此篇文字“即使视为《孝经传》也不过分”[55]。董仲舒实则是以公羊学的义理理解《孝经》,《春秋》开首言“元年春,王正月”,《春秋繁露·玉英》解释说:“谓一元者,大始也。”“《春秋》变一谓之元。元,犹原也。……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56]《春秋繁露·王道》中亦言:“《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王不正则上变天,贼气并见。”[57]制作礼乐的王是人道政教之始,所谓“国之元”,故“王正”、王之崇本即至关紧要,这就是对君主本身的严格要求。就《春秋》与《孝经》之关联而言,董仲舒将《春秋》的“一元”演绎为天地人“三本”,后世公羊学的《春秋》“五始”说正是在此三本说基础上的进一步演化。因此《立元神》不仅可视为《孝经》之传,也可视为《春秋》之传。《春秋》贵元,而《孝经》重本,董仲舒概之以“崇本”“谨本详始”,将《春秋》以“元”为始与《孝经》“夫孝,德之本”“其所因者本也”相结合,充分阐发了治国以孝为本的理念。其阐发也正与西汉政治有关,汉制使天下诵《孝经》,而正如清人苏舆所指出的,董仲舒言“举显孝悌,表异孝行”正是西汉表彰孝悌力田制度的体现[58]。
而不得不指出的一点是,董仲舒的这一“君本”说,未免会使孔孟以来的仁民、民本思想变得黯淡不彰。虽然他曾偶尔谈到人君“必忠其所受”——君主忠于天,但在其五行理论中又完全不提这一点。以他为代表的汉儒如此拔高“忠”德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正违背了《孝经》[59]。《孝经》本以“中于事君”为孝之一节,“终于立身”“立身行道”才是孝的最高境界。《孝经》固然有忠、孝并提之言,如:《士章》:“以孝事君则忠。”《广扬名章》:“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但这正显示出:孝可以包含忠,孝才是最本源的,不宜将忠提升到孝的高度。《孝经》仅言:“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从未说忠是圣人之所贵。且根据《孝经·士章》“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之说,事君之忠仅仅是资取事父之敬,故君臣关系与父子关系显然不能等同。“以孝事君则忠”的意思是说,人之入仕事君,是出于安亲孝亲之心,是为了安亲养亲,若是为了贪荣富贵,则非忠。只有在此意义上才能说孝是“德之本”。董仲舒、《白虎通》之说以五行理论贯通忠、孝,此点问题不大,但是将忠与孝等同,父子关系与君臣关系等同,则隐含很大问题,流弊无穷;据阴阳理论而以尊卑解君臣,将臣事君之敬绝对化,这忽视了父子关系不仅有敬还有爱,也忽视了君臣以义合、不合则去的道理。而从根本上说,《孝经》言治天下的明王本身必须率先行孝,“先之以博爱”,“先之以敬让”等,故君臣关系、父子关系的爱敬都是相互的,并非仅要求下对上的爱敬。董仲舒对“忠”的提升,对阳尊阴卑、君善臣恶的强调,犹如天平偏向了一端,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为孝奠立了天人之际的宇宙论根据,但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孝的真义。而且在对忠的论述中强调君尊臣卑,实则无形中取消了革命、放伐的合理性。当然,换个角度看,则可说董仲舒之论包含了维护汉朝政治稳定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