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夏金元时代的宗教思想与文化认同(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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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释摩诃衍论》辽朝注疏的内容与思想

《释摩诃衍论》是对《大乘起信论》的注释书,题名为龙树菩萨造,后秦筏提摩多译。作为《大乘起信论》的注疏,该书中包含有华严学、唯识学及密教咒语等复杂的内容,但自唐代开始,此论就被怀疑为伪论[254],在中国《碛砂藏》《嘉兴藏》《龙藏》等《大藏经》中都没有收录此论,目前学术界也普遍认为此论为唐代时托名龙树的伪作[255]。例如,对于《释摩诃衍论》的真伪问题,《佛光大辞典》称:“《释摩诃衍论》凡十卷。印度龙树菩萨造,姚秦筏提摩多译。……本书相传为龙树所作,然其真伪论说不一。或谓本书乃日僧圆仁根据新罗僧珍聪口传而成立者;或谓原撰者为新罗国大空山沙门月忠;或谓本论诸咒各种奇特之异字中,有类于武则天之文字者,故推论本书成立于武周时代。”[256]

虽然中国佛教界一直存在着对《释摩诃衍论》真伪问题的怀疑,但这并未影响到它的传播。相反,此论在辽朝佛教界受到了特别的重视,辽道宗皇帝特别推崇《释摩诃衍论》,在他的授意和提倡下,辽朝佛教界的许多义学高僧都对此论做了研习与注疏,保存至今的便有法悟的《释摩诃衍论赞玄疏》(以下简称《赞玄疏》)五卷及志福的《释摩诃衍论通玄钞》(以下简称《通玄钞》)四卷。

辽朝法悟和志福对该论的真实性似乎深信不疑,据《赞玄疏》的记载,《释摩诃衍论》只有一个译本,最初由“后秦中天竺三藏伐提摩多弘始三年奉敕于庄严寺译成十卷”,并题名为《释摩诃衍论》,即翻译于与鸠摩罗什同时的后秦时代。此外,《赞玄疏》还指出《大乘起信论》有南朝梁和唐朝武则天时期的两个译本,分别是“梁朝西印度三藏波罗末陀承圣三年奉敕于建兴寺译成一卷”,以及“大周于阗国三藏实叉难陀圣历三年奉敕于授记寺译成两卷”[257],前者即法藏《大乘起信论义记》中所说的南朝梁承圣三年(554)真谛译本(“波罗末陀”译名真谛),后者提到的实叉难陀为武周时期八十卷《华严经》的翻译者。

法悟认为三个译本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但实际上稍做分析,就会发现这些说法中存在的矛盾:首先,关于《释摩诃衍论》的译本并不见于唐代以前的经录,而伐提摩多其人及弘始三年(401)庄严寺译经的事也可能是后人的附会;而作为本论的《大乘起信论》,自隋唐时代起就被很多人怀疑为“伪论”,梁朝真谛三藏的《大乘起信论》译本不见于真谛译经目录,实叉难陀的重译本也被认为只是对原作的改写[258]。其次,《释摩诃衍论》的内容综合了晚出的如来藏思想、唯识学、密宗经咒等,而与鸠摩罗什时代中国佛教思想界的情况不尽相同(当时以般若中观学、成实学、地论学为主),不大可能是当时的译本。第三,按照《赞玄疏》的说法,解释《大乘起信论》的《释摩诃衍论》译出在先,而本论则要晚一百五十多年之后才译出,这也明显有违常理。

对此,《赞玄疏》并未给予合理的解释,只是笼统地记述了辽道宗时此论被重新发现并流通的历史:

然斯《释论》,肇从秦代,迄至皇朝,仅七百年间未曾流布,遘一千运内方遂传通。……清宁纪号之八载,四方无事,五稼咸登。要荒共乐于升平,溥率皆修于善利。皇上万枢多暇,五教皆弘。乃下温纶,普搜坠典,获斯宝册,编入华龛。自兹以来,流通寖广。[259]

可知《释摩诃衍论》原本湮没无闻,是在辽道宗寻访佛教典籍(“普搜坠典”)的诏令下,才于清宁八年(1062)被重新发现并收入《大藏经》(“编入华龛”)的。

与北宋佛教界对此论的冷落相比,辽朝佛教界对《释摩诃衍论》的重视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而从《赞玄疏》及《通玄钞》两部注疏的内容来看,法悟和志福所引用的佛教学说包括华严学、唯识学、天台宗及禅宗等众多宗派的思想,但其主要义理及基本思想立场都没有超出华严学的范围,这实际上反映出辽朝统治者试图以华严学统一佛教思想界的企图,这正是辽朝佛教思想和华严学的重要特点之一。对此,本书将通过对法悟《释摩诃衍论赞玄疏》及志福《释摩诃衍论通玄钞》的内容及思想的分析,进一步探讨辽朝华严思想的内容,该书的主要思想内容包括以下几方面:

(一)以澄观思想为主要的立论依据

法悟《赞玄疏》及志福《通玄钞》都将唐代华严宗祖师的著作和论述作为立论的主要根据。两书大量引用了唐代澄观、法藏等人对于法界、一心等名相概念的解释,以此来疏证《释摩诃衍论》的相关概念。法悟和志福的基本立场是,“用此论义门,成华严宗趣”[260],即通过对《释摩诃衍论》的注疏,显示华严宗的理论和境界。

据笔者统计,志福《通玄钞》中明确提及引自澄观的文字有45处之多:包括称引自“清凉云”“清凉述”“清凉释”(意为引自清凉国师澄观)的文字计32次,如对“三藏”“四藏”“十门礼”“往复无际”“十地为初地”“入不二法门”“真妄交彻”“性相二宗之异”“十界”等概念的解释;称引自“清凉疏”“清凉大疏”或“华严经疏”(即澄观的《华严经疏》)的计9次,如对“十种报恩”“十二入”“体性广大”“圆融始终”等概念的解释;称引自“略策”或“清凉小疏”(即澄观的《华严经略策》)的计4次,如对“一真法界”“法界观”“果海”的解释等;称引自“清凉钞”(即澄观的《华严经随疏演义钞》)计1次(对“五教”的解释)。

明确提及引自法藏的文字则有15处:包括提到“贤首述”“贤首云”(意为引自贤首大师法藏)的文字有11次,如对“真如”“灭相”“分别事识”“变异细苦”的解释等;称引自“贤首疏”“起信论疏”(即法藏的《起信论疏》)的计3次,如对“非有相非无相”的解释等;“贤首分齐”(即法藏的《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1次(“别教”解释);明确提及引自宗密的文字(“圭峰云”“草堂云”“圆觉疏”等)则只有4处,主要是对宗密《圆觉经》疏的引用,如“修多罗”“唱陀南”“法义”等。此外,明确提到引自《华严经》(或称“杂华”)的有6处。

法悟《赞玄疏》中明确提及引自澄观的文字则有17处:包括称引自“清凉云”“清凉释”的文字计8次(如对“三藏”“果海”“初地成佛”等概念的解释),称引自“清凉大疏”“华严大疏”(即澄观的《华严经疏》)的文字计3次(对于“四种法界因果”“五重中道”“九门决择”的解释等),称引自“略策”(即澄观的《华严经略策》)的1次,明确提及引自法藏的3处,分别是“探玄记”(即法藏的《华严经探玄记》)、“贤首”“贤首疏”(即法藏的《大乘起信论疏》)。此外,还有“贤首清凉”(法藏和澄观)并举的计2次,没有明确提及引自宗密的文字。

以上只是就两疏中明确提到转引出处的文字进行的统计,实际上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疏文解释转引自澄观、法藏等人的著作,或是受到澄观等人思想的重要影响。与此同时,书中虽然也引用了唯识宗、禅宗等宗派的思想,但其数量及地位是无法与之相比的。而从这些引文的内容来看,对于本体论(如“真如一心”“四法界”等)及修行论(“理事双照”“初地成佛”)等关键思想的阐释上,都以澄观的论述为依据;两书引用的法藏观点则主要用于对澄观观点的补充,至于书中引用的宗密观点,则主要是一些基本概念和译名(如“修多罗”“优陀那”等)的解释。这正反映出澄观思想在辽朝义学界的主体地位及巨大影响,以及对法藏、宗密等人思想的相对轻视。

从法悟和志福对《华严经》及唐代华严宗名相的引用等方面来看,两人的思想并未超出华严学的范围,他们同样将澄观思想作为主体和理论依据。此外,他们对于华严学主要创始人的法藏思想也给予了一定的重视,而对宗密思想的关注较少,这与鲜演的思想立场是相同的。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释摩诃衍论》中存在着大量的经咒字轮等密教内容,但两部注疏中对密教内容的解释只占很小的部分,如《赞玄疏》卷五中对于“持咒”“字轮”“阿呼门”等内容的简要解释[261],这可能也是由法悟与志福的华严学匠身份和显教立场造成的。

(二)以如来藏真心为理论核心

“如来藏”和“真如一心”是法悟和志福用以阐释《释摩诃衍论》的理论核心。《赞玄疏》和《通玄钞》本身是对《释摩诃衍论》的注疏,而《释摩诃衍论》又是综合了华严、密宗和唯识思想而对《大乘起信论》进行解释的论书,因此《大乘起信论》所宣扬的如来藏思想及“一心、二门、三大”等名相,无疑成为《赞玄疏》和《通玄钞》所阐述的重点,而《大乘起信论》的如来藏思想与唐代华严学之间的密切关系,也决定了两部论疏以华严学为理论依据的合理性。对此,志福在其《通玄钞》中已经明确指出:“清凉云:用起信之文(终教),成华严之义(圆教),妙之至也。今用华严之文成起信之义,亦妙之至也。”[262]意思是说,当年澄观是引用《大乘起信论》中的如来藏“真如一心”等思想来完善华严宗的教义,而现在则是利用华严宗的学说来解释《大乘起信论》(实际上是指《大乘起信论》的注疏书《释摩诃衍论》)的义理。具体来说,这种“华严之义”主要体现在《赞玄疏》和《通玄钞》对“真如一心”的特别重视上,这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首先,《赞玄疏》将《释摩诃衍论》的核心内容总结为“四种根本大乘”。

此即“一心”和“体相用三大”四种,“开前根本大乘为四种:所谓一心及与三大”,其中“一心”是本体,所谓“无为真如、本觉、始觉、虚空各具二体,通体皆以非有为非无为一心本法而为体”,“有为根本无明、生、住、异、灭各具二体,通体皆以非有为非无为一心本法为其体”[263],这实际上正是对如来藏真心的本体地位的阐述。对此,《赞玄疏》进一步指出:“以此一藏无所不通,无所不当,圆满圆满,平等平等,一切所有诸如来藏无不以此而为根本”[264],“一法界心,通一一心及多一心,通无尽一法界及纯白一法界,周遍凡圣,不可分离,唯一体相”[265],这都是在反复强调“如来藏真心”的根本和唯一。

其次,将“信真如”作为“四信”的首要内容。

《赞玄疏》提出,证得大乘真理(“摩诃衍法”)的主要途径是“四信”和“五行”,这里的“五行”指传统“六度”中的布施、禅定、精进、戒律,以及合二为一的智慧和般若,实际上就是“六度”的另一种说法,而“四信”说则具有新意。文称:

若谓证入摩诃衍法,当起四信及修五行能趣入。故言四信者:第一信真,令心平等;第二信佛,令心忻德;第三信法,令心进行;第四信僧,令心无诤。因斯四信能起五行,复凭五行还成四信。[266]

这里所说的“四信”即发起对真心、佛、法、僧的信心,而“信真”即对真如一心的虔信则被列于首位,高于传统的“佛、法、僧”三宝,这无疑是将真如一心作为修行觉悟的前提和基础。此外,《赞玄疏》多次强调“四信”,如该书卷五有“信本、信佛、信法、信僧”等“四信”的内容(“信本”即“信真”),并进一步强调“信真如为根本”,文称:“一信本,达彼诸法,会归一实。以信真如为根本故,所信之境法界无穷,能信之心功德称性。”[267]也就是说,真如一心是了达各种佛法,并证悟最终佛性真理(“一实”)的根本途径。这实际上是从修行论的角度阐明真心的重要性,并且是对本体论方面的“如来藏真心”思想的呼应。

(三)以“本觉真心”为第十识—对唯识学思想的融会

除了以华严学思想为立论基础外,两部注疏同样采取了以华严学(特别是真心思想)为中心,融会综合其他宗派思想的做法,这与鲜演《华严经谈玄决择》的思想内涵是一致的。其中,就华严学以外的各宗思想来说,两书对唯识学名相概念的引用最多,这一方面与《释摩诃衍论》本身的内容有关(其中包含对诸识内容的讨论),另一方面也是辽朝佛教义学界华严、唯识思想兴盛的反映。例如,《赞玄疏》一书就引用了大量唯识学概念来注解六识和七识之间的因果关系(“现识”“分别事识”“境界”)[268],以及对“业识”和“妄心”熏习义等名相的解释等[269]。但在单纯的引用之外,两书还围绕真心思想对唯识学的概念做了改造与融合,这是其最具理论特点的地方。

首先,以本觉真心为十识。

唯识宗以阿赖耶识为第八本识,将其作为诸法根本以及一切万有缘起的种子,即“阿赖耶识缘起说”;而《大乘起信论》及华严学则主张如来藏缘起,即以如来藏真如一心为诸法根本和解脱的本体。对于阿赖耶识与如来藏真心的关系,《大乘起信论》即提出本觉真心即是阿赖耶识,即是如来藏;而鲜演在摄论学[270]及宗密思想的基础上,将“如来藏”作为高于阿赖耶识的本体,即第九阿摩罗识。但与《大乘起信论》及唯识学不同的是,《释摩诃衍论》的作者在第八识阿赖耶识、第九本觉识(阿摩罗识)之上,另立第十识“真如一心”,从而将传统的唯识八识扩展为“十识”。对此,法悟在《赞玄疏》中解释说:“合言一心等,以此十识乃是一心,乃是一心阿梨耶等”,即十识以真如一心为根本。而对于第九和第十识的关系,法悟解释为:“释曰:九,九识。前八识加本觉识,唵摩罗者,此云本觉”,“释曰:十,十识。前九识上加多一心,故此十识包含无量”[271]。这种说法实际上是将第八识和第九识分别作为如来藏真心的“染”与“净”的变现,并将如来藏真心独立为第十根本识,从而融会了唯识学的八识说。

其次,以诸识为真心的变现。

辽朝华严学匠对于诸识的普遍认识是:以如来藏真心为本体,而将阿赖耶识及末那、六识都视为如来藏真心的变现,认为诸识都是真心不觉的表现。例如鲜演就继承了宗密“八识但是真心上随缘之义”[272]等观点的影响,认为如来藏是清净无染的本体,而阿赖耶识则染净和合、随缘变现万法,阿赖耶识只相当于真如的“随缘”作用。法悟在《赞玄疏》中也指出:“三界虚伪,究本唯真心所作。六尘幻化,推源亦真心能现。就末境从心起,不离于心故,分别境界即分别自心。”[273]对比《赞玄疏》与《通玄钞》对八识的看法,可知两书的观点与鲜演是相同的。虽然两书中引用了大量唯识学的名相用来解释“八识”的具体内涵[274],但都认为作为诸识根本的是“真如一心”而非阿赖耶识。可见,在对待诸识与如来藏关系的问题上,辽朝佛教界的认识是基本一致的。

但需要指出的是,《释摩诃衍论》所说的第十“一心”与第九“本觉”识都指真如佛性,两者在内涵上是相同的,未免有重复之嫌。此外,这种说法既违背了《大乘起信论》中以如来藏“一心二门”统一阿赖耶识的说法,也与宗密等唐代华严学大师所主张的如来藏九识说不同。但其积极意义是特别突出了“真如一心”的地位,并且试图以此统一关于诸识的各种争论(如唯识八识说、摄论九识说、如来藏说等),这正迎合了辽朝佛教界以“真心”思想统一佛教思想界的理论要求。这种“统一”思想也是《释摩诃衍论》受到辽朝统治者和华严学匠特别推崇的原因,同时也是辽朝佛教思想界理论主题的反映。

(四)对禅宗思想的吸收与会通

中晚唐以来,禅宗思想对中国佛教思想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此思想背景下,澄观、宗密等唐代华严学祖师也自觉将禅宗思想融入华严学中。在对待禅宗的思想立场上,法悟与鲜演等人是一致的,即主要持批判态度对禅宗思想进行吸收融合;而从《赞玄疏》及《通玄钞》的内容来看,禅宗思想所占的比例也是相当小的,但却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首先,对于禅观修行论,法悟在《赞玄疏》中主张“止观双运”“定慧双修”的方法,其主要内涵则是澄观的“事理双照”论即华严观法。对此,他在文中引用了澄观的相关说法:

清凉云:定慧虽多不出二种,一事二理。制之一处无事不辨,事定门也(《遗教经》意)。能观心性契理不动,理定门也(《涅槃经》意)。明达法相,事观也。善了无生,理观也。……若说双运,谓即寂之照是也。所以局见之者,随嘱一文,互相非拨。偏修之者,随入一门,皆有克证,然非圆畅。今当事观对于理定,此是菩萨微妙行门。[275]

值得注意的是,志福在其《通玄钞》中也引用了同样的文字(“修习止观门”)[276]。可见,法悟和志福在继承澄观华严观法的同时,同样继承了澄观重华严之“教”,并“融禅入教”的主张。他们一方面批评偏执于义理的“局见者”和偏执于禅定的“偏修者”,另一方面提出只有按照华严宗“事观”“理定”双运的观法,才能实现禅定与义理修行的“圆畅”。法悟还称:“故《涅槃经》云:定多慧少,不见佛性;慧多定少,见性不了。定慧等学,明见佛性。是知偏是偏慧,是愚是狂,若阙一门,无明邪见,此二双运,成两足尊。”[277]他在此引用《涅槃经》的说法,将“定慧等学”“定慧双运”作为明见佛性、觉悟解脱的必要途径,实际上还是在强调华严学的修行观法。由上文可知,鲜演也持相同的观点,可见“重教轻禅”与“融禅入教”是辽朝佛教界的普遍思想。

其次,相比于鲜演及法悟的思想,志福在其《通玄钞》中对南宗禅思想给予了更多的关注,并试图积极融合华严宗与南宗禅、天台宗思想。这主要表现在对于“顿悟渐修”及“无念”思想的阐述上。志福认为华严宗主张的修行论为顿悟渐修论:“若华严诸会,皆先顿悟同于佛果,后方渐修菩萨因行。”[278]并且他认为这与禅宗及天台宗的修行论是一致的,文称:

又清凉云:禅非智无以穷其寂,智非禅无以深其照。又天台止观经论云云,皆斯意也。由是圆正离彼偏邪之顿悟渐修大要门故。止即顿悟,观即渐修,念念顿悟,念念渐修,二不相离故。七祖云:顿悟渐修为圆妙也。斯则所修大节,故须双行。[279]

志福在此一方面引述了澄观的“融禅入教”论,另一方面又将“止”与“顿悟”“观”与“渐修”相等同,主张顿悟渐修一体,并引用了禅宗大师荷泽神会(“七祖”)的言论[280],虽然这里的“七祖云:顿悟渐修为圆妙也”一句实际上来自宗密的转述,但无疑属于唐代荷泽禅的思想,反映出志福在修行论上融合华严、荷泽禅和天台思想的倾向。此外,志福在“一心一念”的解释上,也同时引用了南宗禅及澄观对于“无念”的说法:

一心一念生缚等者,即下文云: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心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谓此门中“一切善恶都不思量,自然能入”而为行故。《达摩碑文》云:心有也,旷劫而滞凡夫;心无也,刹那而登正觉。又如清凉云:欲了真如性,须忘妄执情。有心生死路,无念涅盘(槃)城。烦恼谁为主,菩提尚假名。不存分别见,佛道自然成。[281]

这里提到的“一切善恶都不思量,自然能入”出自《坛经》[282],而“心有也,旷劫而滞凡夫;心无也,刹那而登正觉”则出自传为梁武帝所撰的《菩提达摩碑文》[283],两者都是南宗禅思想的反映,但随后志福又引用了澄观对于“无念”的看法,这反映出作者具有融合澄观与南宗禅思想的意图[284]

由上文可知,对于华严宗的修行论,鲜演倾向于“顿悟顿修”说,并对传统的华严“顿悟渐修”说持保留意见;而志福则明确支持华严宗“顿悟渐修”论。此外,除了晚唐宗密等人的禅宗著作外,志福《通玄钞》特别引用了北宋禅宗文献《景德传灯录》(以下简称《灯录》)的内容,一是在“堕于常边”的解释中,引用了《灯录》中“信州常禅师参六祖”的公案[285];二是在“因言遣言”的解释中,引用了《灯录》中“唐相国杜鸿渐问无住禅师庭树鸦鸣”的公案[286]。虽然《通玄钞》对《灯录》的引用仅有2处,在全书中所占比例很小,但这在现存的辽朝佛教文献中也属于孤例(鲜演、法悟及密宗大师觉苑、道㲀等人的著作中都未见北宋禅宗文献的引用),它一方面证明北宋禅宗对辽朝佛教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志福与鲜演、法悟等人之间的思想差异:即在吸收融合禅宗思想方面,志福更为积极和主动。

(五)“三谛”与“三大”圆融—对天台宗思想的融合

《赞玄疏》和《通玄钞》对于天台宗的思想也有所吸收和综合,这主要表现为:

首先,将“真如一心”与“第一义谛”,“一心二门”与“一心三谛”等同。

在天台宗思想的吸收融合方面,两书的主要表现是将《大乘起信论》的“一心二门”思想与真、俗、第一义谛的“三谛”思想结合。对此,《赞玄疏》称:

谓虽纯白无尽有异,而一法界体性常同,唯是所入第一义谛,此为根本。其真如生灭二种因果即是真俗二谛,摄二因果之末归一法界之本,则知此论唯以第一义谛法界为宗。故第三法界因果分明,显示法界,即当第一义谛因果,即收真俗二谛。[287]

这里将“法界体性”与“第一义谛”等同,并提出了“唯以第一义谛法界为宗”的说法,其主要内涵则是以如来藏真心为“第一义谛”,而“真俗二谛”则是真心的“真如”“生灭”二门的表现而已。此外,《赞玄疏》还提出:“此心为本,摄出世法为真如门,摄世间法为生灭门,所摄二门即真俗谛,能摄一心唯第一义”[288],“能作一心即中道谛,所生之法即真俗谛”[289]。可见,《赞玄疏》反复强调“第一义谛”与如来藏真心是一体的,“一心三谛”与“一心二门”是统一的,这实际上正是利用真心思想对天台宗学说的改造与融合。此外,《赞玄疏》还将“一心”的体相用“三大”与真俗二谛对应,认为“一心三大”中各包含着真俗二谛两种意义,这样便将其推演为“八门”。文称:“此一心三大各具真俗,分成八门,以此八门化于上智”[290],“一法之三大,于真俗谛各说三大。真谛门中虽有三大,无双立故;俗谛门中具明三大,无一阙故。二义之三大,后重能入。六门之内,约理亦有三重真俗二谛”[291]

其次,坚持唐朝华严学立场,认为“无情无性”。

与鲜演相同的是,法悟等人也主张华严宗的“无情无性”说,并以此批判天台宗思想。法悟在《赞玄疏》中称:“生有心识,知有佛性。生具本觉,故具识耳。虽然觉体横竖咸周,在于有情名为佛性,在于非情名为法性,即拣非情不成觉者。”[292]也就是认为,只有具有觉性的有情众生才具有佛性,而如草木土石等没有觉性的无情是不能成佛的。结合鲜演《华严经谈玄决择》中的相同说法,可知“无情无性”说是辽朝华严学和佛教思想界的普遍看法,而鲜演、法悟等人对“无情无佛性”的强调,无疑是针对唐代天台宗湛然的“无情有性”说而提出的,其意义都在于提高修行者的能动性和积极性。

再次,调和禅宗与天台宗思想。

志福在《通玄钞》中解释天台三观时提出:“达摩大师以心传心,不带名数,直为上上根智,俾忘筌忘意,故与此教同而不同。智者禅师穷理尽性,备足之门,故与禅宗异而非异也。”[293]认为禅宗的达摩大师通过心传之法来启迪具有上上根智慧的人,而天台宗的智者禅师则通过穷尽义理来觉悟佛法,两者只是在修行途径上不同,而在解脱的最终目的上没有不同,这实际上是在会通禅宗与天台宗思想,或者说是一种站在天台宗立场上的“禅教合一”论。

综上所述,法悟《赞玄疏》及志福《通玄钞》反映出辽朝华严学及辽朝佛教思想的以下几个特点:首先,辽朝佛教界将《释摩诃衍论》视为诸宗思想融合的代表作,并将其作为统一佛教思想界的重要经典依据。应该说,从理论思辨的系统性与深刻性来说,《释摩诃衍论》对华严、唯识、密宗等思想的杂糅并不值得特别称道,但对于辽朝佛教界来说,此论的出现正为诸宗思想的综合统一提供了权威经典(被视为龙树菩萨的作品)方面的依据;借此论以推进佛教思想统一也是辽道宗及法悟、志福等人的主要目的[294]。其次,辽朝佛教思想界以澄观思想为主要立论依据,并以如来藏真心思想兼容唯识学、天台宗思想。通过上文的论述可知,澄观的著作及其思想学说是两部注疏的主要立论根据,华严学的真心思想则得到特别重视,而法悟、志福用以融会唯识宗、天台宗思想的主要理论也是真心思想(“十识说”及“第一义谛法界”)。再次,提倡“顿悟渐修”论,并表现出“重教轻禅”的思想倾向。志福在其《通玄钞》中引用了大量南宗禅的文献,用以注疏《释摩诃衍论》,并解说华严宗观法和宗密的“顿悟渐修”论;虽然志福在南宗禅思想的引进上更为积极,但其基本立场与法悟和鲜演是一致的,即都是站在华严宗的思想立场上“重教轻禅”并“融禅入教”。

综合鲜演《华严经谈玄决择》、法悟《释摩诃衍论赞玄疏》及志福《释摩诃衍论通玄钞》的分析论述,我们可以对辽朝华严学的理论特点做出初步的总结:一是在学说基础上以澄观思想为主体,表现出对唐代华严学的选择性继承;二是在理论上以华严学的真心思想为核心,并将其作为融合各宗派思想的理论基础;三是以华严学的真心思想为理论核心,将统一佛教思想界作为理论主题;四是在禅教关系方面主张“重教轻禅”和“融禅入教”,并在华严学的立场上完成“禅教合一”。

当然,这只是依据辽朝华严学著作所得出的结论,尚不足以代表辽朝佛教思想的全貌。而就现存的辽朝密宗著作来看,辽朝密宗思想中也包含有丰富的华严学思想,并表现出华严宗和密宗思想相结合的“显密圆融”特点。对此,下文将以现存辽朝密宗著作的分析为基础,探讨辽朝密宗的思想内涵和理论创新,并进一步揭示辽朝佛教思想的整体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