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鬼之子
内勒艰难地爬过一条维修管道,用力拉扯里面的一根铜线。铜线越来越松动,终于被拽了下来。年头儿久远的石棉纤维和分解成粉末的老鼠屎也随之腾起,弥漫在他周围的空气中。他再次费力地往管道深处爬去,同时努力从U形铝钉下拽下更多铜线。U形铝钉纷纷掉落,弹在狭窄的金属通道内壁上,叮当作响,仿佛人们祭祀拾荒之神时投掷硬币的声音。内勒急切地跟着这声响向前摸索,追寻那些暗淡的光点,然后把它们通通收到腰上的一个皮袋里。他再次拉扯铜线,这回他扯下了一截一米长的宝贵铜线,一团灰尘顿时包围了他。
内勒额头上抹的LED发光涂料发出幽幽的绿光,照亮了占据他整个视野的维修管道。混合着尘垢的汗水刺激着他的双眼,几乎要沿着他的过滤面罩的边缘流下来。他抬起疤痕累累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绕开LED发光涂料,将腥咸的、如小溪般淌下的汗水抹去。涂料让他的额头痒得要命,不过,他知道,在一片漆黑中他是不可能爬出这迷宫一样的管道的,所以他只有忍了这瘙痒,再次确认自己的位置。
在他前方,数根被锈蚀的管道消失在黑暗中。这些钢管道和铁管道都是重工的活儿。内勒只用管那些轻巧的东西,比如铜线、铝和钢夹,都是可以装进袋子或拽出管道、交给等在外面的轻工同事的东西。
内勒转身继续沿着维修管道往前爬,但不小心脑袋撞上了管道的顶。碰撞产生的巨大声响久久回荡在管道中,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待在基督教会的一口钟里。灰尘扑簌簌地落进他的头发里。尽管戴着过滤面罩,他还是咳嗽起来,因为面罩边缘密封不严,终究还是有细细的灰尘漏进来。他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眼中顿时泪汪汪的。他抬起面罩,抹了把脸,然后又把它扣回到口鼻处,但愿这次能贴合好,但他知道希望不大。
这面罩是他爸爸留给他的,戴上不但让他脸上发痒,而且因为大小不合适,从来都密封不好,可这毕竟是内勒唯一的面罩。面罩一侧印着一行褪色的文字:使用40小时后请丢弃。但是内勒没有可替换的,别人更是一个面罩都没有。他能拥有一个面罩已经很幸运了,尽管其中的微纤维已经因为在海水中的反复洗涤打绺儿了。
他每次清洗面罩,女工友斯洛特都会拿他打趣,问他干吗还要找这个麻烦。戴面罩只能让本就糟糕的管道工作变得更热、更难受。“这样做毫无益处。”她说。有时候,他觉得她说得对。但是皮玛的妈妈曾告诫他和皮玛,无论如何都要戴着面罩工作。况且他在海里洗面罩的时候的确在过滤器里发现了不少黑色的污垢,这说明戴面罩有用。皮玛的妈妈说过,要不是面罩,这些污垢就进到他肺里了,所以他才始终戴着它,尽管每次透过这些被他的气息浸润过的细密纤维呼吸潮湿的热带空气,他都感到窒息般的憋闷。
管道中传来一个声音:“你拿到铜线了吗?”
是斯洛特,她就在外面等着呢。
“快好了!”内勒又努力往管道深处爬了几下,扯下更多铝钉,急急将更多铜线拽了下来。他还没爬到管道尽头,不过现在他得到的铜线已经够了。于是,他用轻工刀刀背上的锯齿将线割断。
“好了!”他大喊。
斯洛特也大声回应道:“明白!”
接着,那条铜线猛地被抽离了他身边,蜿蜒地穿过狭窄的管道,随之腾起一路烟尘。在错综复杂的管道之外,斯洛特正用曲柄转动卷筒,像从一碗陈记汤面中吸溜出一根米线似的将铜线盘绕起来。她皮肤上闪着亮晶晶的汗水,一头金发湿漉漉地紧贴在脸上。
内勒拿起轻工刀,将巴皮的轻工标记刻在了他刚刚割断铜线的地方。这个标记和内勒两颊上旋涡状的文身类似,这就是他的劳工标记,标志着他是巴皮手下的拆船工。内勒捏出一小撮粉末涂料,往上面吐了口唾沫,在手心里将粉末和唾液混在一起,然后将其抹在那标记上。现在,就算隔着一段距离,人们也能看到他刚才潦草画上去的标记闪闪发光。他用一根手指头和剩下的涂料在那标记下面写了一串之前记住的数字符号:LC57-1844。这是巴皮的许可代码。虽说目前还没人跟他们抢这片地盘,但标明势力范围总是明智之举。
内勒收好剩下的铝钉,手脚并用,急匆匆地沿原路退回,小心绕过金属管道中无法支撑他重量的地方,同时还警惕地听着他爬行时搞出的叮叮当当的动静,以便及时发现管道要散架的迹象。
借着他前额上发光涂料发出的微弱光线,他看到铜线刚刚在积着灰尘的管壁上划过的痕迹。他经过一具具老鼠的干尸和鼠穴。就算在这里,在这艘有年头的油轮深处,也有老鼠,不过这些老鼠很久以前就死了。爬到前面,他又看到了更多小的骸骨,应该是猫和鸟的。空气中到处飞扬着羽毛和纤细的绒毛。这里已经和外面的世界很近了,管道成了各种迷路的生物的坟场。
前方闪现出一缕阳光,明亮而耀眼。内勒朝着阳光爬去,眯着眼想:生命神教所谓的“重生”恐怕就是如此吧,就是向着纯净而强烈的阳光爬去的感觉。然后,他终于爬出了管道,来到了被晒得发烫的钢甲板上。
他扯下面罩,急喘了几口气。
沐浴在明亮的热带阳光和腥咸的海风中,他环顾四周,看到一群群男女聚在这艘破旧的油船上的各处,正努力将它拆散;耳畔尽是一把把长柄大锤敲击铁板的巨大声响。这些重工用乙炔割炬将铁板切割开。这些铁板像棕榈叶一样从船身两侧剥离,随着海浪冲上沙滩,插在沙子下面。沙滩上有更多工人将乘浪而来的船体部件拖走。像内勒这样的轻工则负责拆下船上的小配件,比如铜线、黄铜件、镍件、铝件和不锈钢件。其他人负责寻找隐蔽的汽油与船用油储藏点,找到后再将那些宝贵的液体用桶运出去。他们就像一窝工蚁,围绕着这具船骸忙忙碌碌,只为了从中获得这个新世界用得上的东西。
“你这次去的时间够长的。”斯洛特说。
她用铁锤敲打了几下卷筒的固定夹,它们纷纷从线轴上脱落下来。她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闪光,双颊泛起红晕,让上面那旋涡状的劳工文身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汗水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她长着一头金发,但短得和内勒的一样。剪成这样是为了在工作场所避免头发卡进数不清的缝隙里或绕到什么机械中。
“因为这次咱们下得深。”内勒说,“里头的电线虽然挺多的,可我花了好一阵儿才够到这根。”
“你总有借口。”
“行了,别抱怨了。咱们一定会完成任务的。”
“但愿如此。”斯洛特说,“巴皮说有个轻工也想来分一杯羹。”
内勒露出一副苦相。“这不新鲜。”
“是啊。没有哪件好事儿是长久的。来给我帮把手。”
内勒来到卷筒的另一边。他们闷哼一声,一起将它从线轴上抬起来。然后,他们把卷筒往旁边一倾,卷筒咣当一声落在了生锈的甲板上。内勒和斯洛特肩并肩,咬紧牙关,微屈着腿开始推。
卷筒开始慢慢滚动了。内勒站在被阳光暴晒过的甲板上,一双赤足被烫得要命。船身倾斜导致的这截上坡给他们造成了不小困难。不过,在二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卷筒缓慢地隆隆向前,碾过甲板上起泡的防腐漆层和金属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从油轮上俯瞰,远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金沙海滩,焦油遍布的沙滩上点缀着一个个蓄着海水的沙坑,里面尽是其他油轮和货船的残骸。有的船身相当完整,就好像是当初船长发了疯,临时决定把这一千米长的巨轮开上海滩,然后就弃船离开了一样。其他船则都是被搜刮过的,只剩下一副副锈蚀的钢铁骨架。这些船就像被人切成一块块的鱼:这儿是一座瞭望塔,那儿是船员居住舱,远处还有一截直指苍穹的油轮船首。
就像拾荒之神曾经降临,一番大力劈砍,把这些钢铁之躯的船都切成了丁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地七零八落的残骸。不管这些巨船躺在哪儿,像内勒他们这种拾荒团都会像苍蝇一样火速涌来。经过一番狼吞虎咽,他们终会将这些钢筋铁骨吃得渣儿都不剩。然后,劳森—卡尔森公司会将沙滩上这些旧世界的可用之材拖到称台上称重,再扔进回收熔炉中,一天24小时、一周7天,不间断地烧。可以说,这个公司就是在拿拆船工的血汗换钱。
内勒和斯洛特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靠在沉重的卷筒上歇了一下。内勒擦掉快要流进眼中的汗水。海天相接的地方,被石油染成黑色的海水渐渐变为蓝色,映出天空与太阳的影子。白色的浪花泛着泡沫。海岸线一带的熔炉冒出的黑烟使得内勒周围笼罩着一层雾霾,但透过雾霾他能看见几片远帆。是新型的快速帆船,他和他的工友们成日里努力拆散的那种烧煤和烧油的大船的替代品——海鸥白的帆面、碳素纤维的船体,速度仅次于磁悬浮列车。
内勒的目光跟随着一艘划过海面的快速帆船,看着它轻盈而迅捷地驶出了视野。他现在推的卷筒上的铜线可能就会被这样的船运走,然后被火车拉到奥尔良,再然后被装进另一艘快速帆船的货舱中,漂洋过海,转运到某个能买得起这些回收品的人或国家手里。
巴皮有一张布朗—穆罕拉吉公司的里伯斯金设计的快速帆船的海报。那张海报就挨着他墙上的可循环使用的挂历,上面不仅画着一艘快速帆船,船的正上方的高空中还有一架拖曳伞。巴皮说过,这类拖曳伞能达到急流带的高度,拽着快速帆船以五十五节的时速驶过平静的海面,底下的帆船则展开水翼、掀起水波,披荆斩棘一般破浪前行,向着非洲、印度进发,甚至驶向欧洲与日本。
内勒热切地注视着远方的帆船,对它们的目的地充满了好奇,还想象自己也拥有这样一艘船,比现在海上那几艘都要棒。
“内勒!斯洛特!你们俩死哪儿去了?!”
内勒这才从白日梦中惊醒。皮玛正在油轮的下层甲板上向他俩挥手,看上去怒气冲冲的。
“我们都在等你呢,小子!”
“女大佬来找碴儿喽。”斯洛特嘟囔了一句。
内勒做了个鬼脸。皮玛是他们这些工人中年纪最长的,所以平日里有些专横。虽然他和她是很长时间的朋友了,但只要他的任务进度落后了,她还是一样会催他。
内勒和斯洛特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那个卷筒上。哼哧了几声之后,他们终于把卷筒滚下了弯曲变形的甲板,将它推到了一架早已准备好工作的简陋起重机旁。他们用起重机那爬满铁锈的钩子钩住卷筒,然后抓着起重机索跳到卷筒上,随它一起摇摇晃晃、打着旋儿降落到下面那层甲板上。
二人一落地,皮玛和其他轻工就围了过来。他们把卷筒取下来,将它滚到靠近油轮船首的剥离工作区。那里到处都是从电线上剥下来的绝缘体,此外还有闪闪发亮的一卷卷铜线,后者被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排放整齐,并标上了巴皮的轻工标记,和他们脸上文的旋涡图案一样。
所有人都开始上手去剥内勒带回的新电线,每人负责一段。他们动作很麻利,因为早就熟悉了相互配合的节奏和工作内容。皮玛,他们的“女大佬”,虽然还没成年,但个子比其他人都高,身材丰满,像个成熟的女人,皮肤石油般黢黑,身板钢铁般结实。斯洛特则是个脸色苍白的皮包骨,膝盖等关节分外显眼,留着脏兮兮的金色短发;等内勒身体长开了,钻管道和舷窗的活儿就都得指望斯洛特了;她原本白皙的皮肤如今被晒伤了,正在脱皮。月亮女孩有着糙米般的肤色,她妈妈是个钉娘,死于疟疾;她干活儿比谁都努力,因为她知道不这样做自己会沦落到怎样的境地;她的耳朵、嘴唇和鼻子上都串着拾荒得来的钢丝,这是为了让别人对她没兴趣,从而避免自己重演母亲的悲剧。嘀嗒是个近视眼,看什么都眯着眼,肤色几乎和皮玛的一样黑,却不及她一半聪明;不过他手巧,只要你告诉他该干什么,他就能很麻利地做好,而且他这人从来不无聊。佩利是个印度人,他会讲湿婆、迦梨女神和黑天大神的故事,而且他非常幸运,父母双全,二人在做油料回收的工作;他一头黑发,有着热带人的那种深色皮肤,因为一次卷筒作业的事故,他的一只手缺了三根手指。
然后就是内勒了。有些人,比如佩利,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来自哪里。皮玛就知道自己母亲的故乡是海湾那边最后一个岛屿。佩利告诉过每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他是百分之百的印度人,完完全全的印度马尔瓦尔人。就连斯洛特都知道自己是爱尔兰人。内勒则不同,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哪里人。他可能有一半的血统来自什么地方,还有四分之一的血统来自别处,棕皮肤和黑头发像去世的母亲,但他那双奇怪的浅蓝色眼睛遗传自父亲。
佩利曾经仔细看过内勒的浅色眸子,然后他就声称内勒是魔鬼之子。不过,佩利老爱编瞎话,他说的并不可信。他还说皮玛是伽梨转世,所以她的皮肤才这么黑,所以她才在他们任务进度落后的时候凶神恶煞的。话说回来,事实上内勒的确继承了他父亲的眼睛和瘦长结实的体格,而且他父亲理查德·洛佩斯的确是个魔鬼。这一点谁也没法反驳:清醒的时候,理查德阴沉可怕;喝醉了的话,他就变身为魔鬼了。
内勒绕下来一截电线,然后在灼热的甲板上蹲下身。他用钳子将电线拧弯,然后撤下外面的绝缘套,露出里面闪光的铜丝。
如此这般,一遍又一遍。
皮玛就蹲在他身后,剥着她那一截电线。“你这次去的时间可够久的。”
内勒耸耸肩。“近的地方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了。我在管道里钻了好久才找到这些线。”
“你老这么说。”
“你行你上啊。”
“干脆让我上得了。”斯洛特自告奋勇。
内勒翻了个白眼。佩利也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没有半兽人感觉灵敏。你在里面会像杰克逊男孩一样迷路的,到时候外面的我们什么也等不到。”
斯洛特使劲一拽。“快放线啊,佩利。我可从来不迷路。”
“在黑暗中也不会迷路?就算你周围的管道看起来都一个样,你都不会迷路?”佩利朝着船外啐了一口,可惜没吐出去,却正中栏杆,“‘深蓝三号’船上的工人们听见船里的杰克逊男孩大声呼救,叫嚷了好几天。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他。最后,这小子没吃没喝,死了。”
“这死法太糟糕了。”嘀嗒说,“没水喝,被黑暗包围着,而且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
“你们俩都给我闭嘴。”月亮女孩说,“想让死人听见你们在议论他吗?”
佩利耸耸肩。“我们只是说,内勒每次都能完成任务。”
“哼,”斯洛特伸手捋了捋泡在汗水里的金发,“要是我进去,我找到的东西会是内勒的二十倍。”
内勒大笑道:“那你去啊。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可这个卷筒都满了。”
“是啊,想做到和我一样可是不容易哦。”
皮玛轻轻拍了一下内勒的肩膀。“我是认真的,因为你迟迟不回来,我们都停工了。”
内勒接住皮玛的目光。“可我完成任务了。如果你觉得我工作不行,你可以自己上。”
皮玛抿紧嘴唇,生气了。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大伙儿都清楚。她体型太大了,她的脊背、胳膊肘和膝盖上结的痂和落的疤说明了这一点。做轻工得体型小才行。大多数孩子到了十五六岁就会被开除出轻工的队伍,哪怕他们为了保持瘦小的体型故意挨饿都难逃这样的结局。要不是皮玛的管理能力突出,她早就在沙滩上过忍饥挨饿的乞讨生活了。不过现在她又为自己争取到一年的轻工工作,也许等到一年后,她的身体将更加壮实,到时候便能和瞄着重工空缺的好几百人竞争了。但留给她准备的时间不多了,大家都清楚。
皮玛说:“要不是你爸那麻秆儿似的身材,你现在肯定跟我一样,也不会摆出这副傲娇的嘴脸。”
“说得没错,我这身材还真是多亏了他的遗传。”
如果说他以后会和父亲的身材一样,那就意味着内勒永远都不会长得太开。他的行动会越来越利索,但永远不会长成大块头。不过,嘀嗒的爸爸说过,他们中任谁都不会长成大块头,因为他们摄入的热量不支持。据说生活在海景波士顿的人仍然保持着十分高大的体格,他们有的是钱,也有的是食物,永远不用挨饿,所以才会长胖、长高……
内勒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所以特别想知道衣食无忧是种什么体验。每每半夜里饿醒,他都一下下地咬自己的嘴唇,骗自己嚼的是肉。他真想有一天告别这样的日子,那该有多幸福。但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听上去海景波士顿实在太像基督教里说的那个“天堂”了,也像拾荒之神所说的那种安逸闲适的生活,前提是你选对死后随自己的尸体一起烧掉的随葬品。
不管是哪条路,你都得铆足了力气去拼。
他们继续工作。内勒从电线上剥下更多绝缘套,然后把这些剥下来的垃圾扔下船。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身上,照得他们的皮肤闪闪发亮。汗水浸泡着他们的头发,还有汗珠滴进他们的眼睛里。不过他们干起这活儿都很熟练,红扑扑的脸上的劳工文身活像一个个复杂难解的绳结。他们有时会简单交谈几句,开几个玩笑,大多数时候都在安静地做工。于是,他们的面前堆起一摞摞铜丝,等待有钱人买走。
“工头来了!”
这声警告是从船下传来的。人人都蹲坐在甲板上,表现出忙碌的样子,等着看栏杆那儿出现的会是谁。如果是别家的工头,他们就可以松口气……
结果是巴皮。
看着工头气喘吁吁地翻过栏杆,爬上甲板,内勒做了个鬼脸。工头留着一头反光的黑发,挺着个大肚子,所以爬栏杆才这么困难。不过对于有钱赚的事儿,这家伙说什么也得克服困难。
巴皮倚着栏杆喘气,汗水洇湿了他特意为干活儿穿的无袖背心。那背心上还有黄色和棕色的污渍,估计是他中午吃的咖喱或者三明治留下的。光是看到巴皮胸前背心上留下的餐点污渍,内勒就已经感到很饿了。可要晚上内勒才能吃到饭,眼巴巴望着食物根本没有意义,巴皮根本不会与他们共享。
巴皮用他敏锐的褐色眼睛紧盯着他们,以防有人偷懒或者懈怠。尽管在他来之前大家谁也没有偷奸耍滑,但现在有巴皮盯着,他们干活儿的速度更快了,这是在极力向他证明自己有用。巴皮以前也是个轻工,他知道该怎么干活儿,也知道那些偷懒的伎俩,所以他才是个让人紧张的危险角色。
“你们弄到什么了?”他问皮玛。
皮玛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太阳。“铜线。很多。内勒找到了‘灿烂号’的船员没发现的管道。”
巴皮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反光的白牙,还有之前打架丢掉的两颗门牙留下的窟窿。“有多少?”
皮玛朝内勒点点头,示意他回答。
“到现在为止,差不多有一百……一百二十公斤吧。”内勒估计了一下,“下边还有好多呢。”
“是吗?”巴皮点点头,“那就赶紧把线弄出来啊。剥绝缘套这事儿可以先放放,先把线都搞出来。”他朝天边望了望。“劳森—卡尔森公司说会有风暴,而且挺大的。咱们得离开废旧船只一段日子,所以我想让你们多弄点儿电线,接下来几天咱们好在沙滩上开工。”
内勒想到需要再下到黑魆魆的船肚子里去就觉得反胃。虽然他及时收住了厌恶的表情,但还是被巴皮看出了端倪。
“你有问题吗,内勒?你以为风暴来了你就能闲待着不干活儿了?”巴皮朝沙滩边上的密林处建起的劳工营挥了挥手。“从那边我能找到一百个臭小子来代替你,你难道不知道吗?为了来当拆船工,就算我挖他们一只眼睛,他们也愿意。”
皮玛插话道:“他没问题。您想要多弄点儿电线,我们搞到就是了。没问题。”她怒气冲冲地瞪了内勒一眼。“我们都是给您干活儿的,老大。什么问题都没有。”
大家都赶紧跟着点头。内勒站起身来,把他手里剩下的电线递给嘀嗒。“没问题,老大。”他附和道。
巴皮气哼哼地瞪了内勒一眼:“你确定要帮他说话吗,皮玛?我完全可以用小刀把他的劳工刺青剜下来,然后把他丢到沙滩上。”
“他是个优秀的拆船工。”皮玛说,“多亏有了他我们才越来越接近任务目标。”
“是吗?”巴皮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反正你是管他们的,我就不插手了。”他看了内勒一眼。“你小心点儿,小子。我知道你这种人都是怎么想的。你总以为自己是另一个‘幸运星’,总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以为有一天会找到巨大的旧油库,然后这辈子都不用再工作了。你老爸就是个那样的懒蛋,看看他最后的下场吧。”
内勒一股怒气冲了上来。“我可没说过你爸爸什么。”
巴皮哈哈大笑。“怎么着?你还想揍我不成,小子?想像你老爸常干的那样,从后边给我来一下?”巴皮摸了一下匕首,“皮玛为你打包票了,但我觉得你根本不知道她这是帮了你多大忙。”
“行了,内勒。”皮玛劝道,“你爸爸不值得你这样。”
巴皮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他的手始终在离匕首很近的地方晃悠。他们二人都知道,巴皮占着上风。内勒低下头,把怒火强压了下去。
“我会把你要的回收品拿上来的,老大。没问题。”
巴皮向内勒短促有力地点了一下头。“看来你比你老爸聪明。”然后他转过身,面对所有工人,“你们大家听好了。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了。如果你们能在风暴来之前拿到比既定任务更多的回收品,我就给你们发奖金。马上又有一队轻工要来,你们可不希望让他们来捡便宜,对吗?”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副凶恶的表情,大伙儿看了都连忙点头表示明白了。“绝不让他们捡便宜。”大家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