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
何文,魏郡人。家里穷,没上过什么学。人挺聪明,认得字,喜欢看书,常常捡书来看。捡不到就找人借,往往空手而还——谁愿意把书借给一个穷小子呀!他当然不会偷书,顶多在做工之余,站在冷摊书铺前,装作买书人,胡乱翻看半天。
何文到处打零工,挣不到多少钱,糊口而已。
他的父母年纪大,一向老实巴交,住在一间破屋里。这破屋东倒西歪,不成样子。正如安徒生在童话《丑小鸭》里写的那样:不知道该往东倒,还是该往西倒,因此,也就没有倒。一家人四日八餐,吃了上顿,愁着下顿。老头子不爱说话,每日坐在家门口的歪脖子柳树下眯着眼睛晒太阳,盼儿子多带些米面回来——米缸又快见底了。
何文没别的本事,干的都是力气活,认得字又能咋样?日子过得紧巴巴,唯一的消遣就是听人说书。找不到活干,他就去听人说书。
没钱交茶费,他就站在茶棚外面听。或者帮老板干点端茶倒水之类的闲杂活,不喝茶,也不必管饭,饱个耳福——这就够了!
说书人讲的都是传奇。传奇好啊,正如做了一个美梦,虽然醒来一场空,可梦里不是什么都有吗?有时候,他也为书里的人担忧。
茶馆里,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不说书时,能听到各种闲聊,也挺有趣。
有一天,有人说起一桩奇事。说是城南有个叫张奋的大老爷,家里非常有钱,可忽然遭逢变故,家道中落,只得卖房子度日。房子老旧,却很大,古色古香。有个叫程应的,贪便宜买下了。
程应一家人兴冲冲地搬到大房子里住下。没过多久,一家人全都病了。但奇怪的是,他们不是一齐病的,而是接力赛似的,前一个病刚好,下一个又病倒了。
如此折腾,怎么受得了?程应思来想去,怀疑问题出在这房子上。
买房子花了一大笔钱,家里人接二连三地生病,又花了不少钱。程应眼看着撑不下去了,就打算把房子卖了,搬回原来的旧屋住。旧屋小一点儿,小一点儿也没啥,一家人健健康康的,多好。
可是,事情已经传出去了,谁敢买那老房子呀!——大老爷张奋由富变穷,说不定也跟这“凶宅”有关呢。
程应一家搬回旧屋去,那老房子就一直空着。
说来也怪,程应的家里人再也没接力赛似的生病。
程应放出话来,老房子不要了,谁要谁住去!不过有一条:房子先不要钱,但只准一个人进去住。一年半载后,如若没事,房价照付——可以打八折。以后再要出事,与他无干。
大半年过去了,无人响应。
老房子的院子里长了草,有一人多高。
何文听到这里,心里一动,也没作声。照样端茶倒水,抹桌子,听人闲聊。晚上回到家里,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像烙煎饼。
“儿啊,你怎么还不睡?”
母亲在隔间问。
“是不是晚饭没吃,饿得慌?水缸里还有一点儿水,你要不要烧点水喝?”
父亲叹了一口气。
“不饿!”何文的声音有点儿大,“你们睡吧。”
第二天,何文没去上工。好几天找不到活干,多歇一天也坏不到哪里去。他径直找到程应的旧屋。对开小木门半掩着。
“有……有人吗?”
何文撞了一下木门上的铁搭扣。
木门朝里拉开,钻出一个肉头肉脑的矮胖子来:
“要买房子?”
“是。”
“不必急着交钱。”矮胖子把何文让进屋里,“放心,我说到做到,一文钱不要,但是——”程应从矮柜取出一张写好字的纸,“我叫程应,这是我的名字。你把名字签在这儿。”
何文是认得字的,看完文书,二话没说,拿起毛笔,签上大名,还摁了一个红色的手指印。
文书上写得明白:
不要钱,一个人住上一年(少则六个月)再付房价(可以打八折)。立此为据,不得反悔。钱财、房屋交割两清后,诸事概与原主无涉。
二人请了隔壁老王大爷做中人,签了字,画了押。文书一式两份,两人各持一份。
程应把大门钥匙交到何文手中。
“兄弟呀,祝你好运。”
“谢谢。”
何文拿着文书和钥匙,转身走了。
“那个……你……何文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矮胖子程应站在门口正挥着胖手,“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万一出不起房价……算……算了,算我倒霉。”
程应的话,何文没有全部听到,他走得飞快。
他要先回一趟家,跟父母亲讲一下,二老半年的米粮他想办法筹备,他要一个人出趟远门。万一回不来,就当没生过他这个不孝之子。
“你要到哪里去?”
父亲急问。
“您别管。”
何文犟着脖子。
“儿哇,可不能干歹事,咱是好人家……”
母亲擦眼泪。
“姆妈(1)想哪里去了!我是那干歹事的人吗?”何文把借钱买来的米面存进柜子里,“顶多半年,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何文住进了老房子。
都说何文胆大,何文自己也这么觉得。也没听说程应一家到底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只是他家里人一个劲儿地生病——生病跟这房子有关系吗?
不清楚。
虽说胆大,何文还是有备而来:他拿了一把刀,是上山砍柴用的;还有一根绳子,是捆柴用的。赶到城里时,天已快黑了。
他找到老房子,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疑点。
西边的墙壁有点儿掉灰,露出青黑色的方砖。砖很大,有的砖上还刻着字,果然是大户人家!
不远处有口井,井台子滑溜溜的,生了青苔。何文不敢往井里看,怕吓到自己。
他回到大门前,门上有两个大铜辅首,雕的是饕餮纹,鼓眼努睛的,张开的大嘴里,獠牙衔着一对铜环。门框上了大漆,颜色发黑。
“吱——呀——”
木门挺沉,门轴滞涩的“吱呀”声,把何文吓了一跳。
他定定神,抬脚走进去。门槛有点儿高,差点把他绊倒。
方砖铺地,砖缝里长出了冒冒失失的乱草。中间是天井,四边有廊柱。东北角的柱子脚被雨水腐蚀,乱糟糟的,像是被老鼠啃咬过。
房子是好房子,就是大。一个人住这里,还是有点儿怕。
何文想了想,先不管,也不点灯——他带着蜡烛呢,先看看。趁着昏暗,他到各处逛了逛,厨房也转了一圈,灶台上蒙了一层灰,灶门口堆着柴火。
没啥子异样呀!
他把带来的被卧扔到一间房的雕花木床上,懒得拆开。
何文站在堂屋里,一抬头,看到了横梁。
有了!
三下两下,他像猴子似的,带着刀和绳子,顺着廊柱往上爬,蹿到大梁正中,跨腿坐下。那儿高,视野好,角角落落,尽收眼底。
“这是在赌命呀!”
一个声音从何文的脑子里响起。何文苦笑一声,他知道那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只是没有说出口,是内心的声音。
“就算没事,半年之后,顶多一年,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钱交房费呢?”另一个何文的声音又在脑子里响起。
“先不管,住下来再说。”
何文自答,自己的声音把自己吓到了。
“真想早一点儿把父母亲也接来住呀!这是做儿子应尽的责任,可惜,我太没用了……”何文在脑子里自己跟自己说话,以此来打发这寂静、无聊的时光。
时光放慢了脚步,从进门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呢,可何文却觉得像过了很久很久似的。
终于熬到了三更。
忽然,堂屋里冒出了一个人!
这人身长一丈,戴着高高的帽子,身穿黄色的宽衣,走到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一屁股坐下,一脸威严地大声喝问:
“细腰!”
“在,小的在……”
声音颤颤的。
何文瞪大眼睛,却没看到人。
“怎么有生人的气味?”
“有吗?……没有呀!”
那个看不见的名叫细腰的人说。他似乎扭着头,四处望了望。这是何文的幻觉——不知道细腰在哪里答应,只听得其声,却不见其人。
何文屏住气息,尽量不弄出声响。
这么一恍神,堂前太师椅上的黄衣人忽地不见了。
何文小心地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又进来一个人!
这人戴着高高的帽子,穿着青色长袍,走到堂前的太师椅上坐定,大声喊:
“细腰!”
“在,小的在……”
声音颤颤的,还是看不到人。
“我好像闻到了生人的气味!”
“有吗?没……没有呀!”
名叫细腰的人似乎欠着身子四处找了找。——何文轻轻一晃脑袋,把自己的幻觉甩掉。没看到细腰到底在哪里,只听到了他的声音,声音尖细,锐若女声。
“不知道那个青衣人说的‘生人’是不是指我?”何文暗忖,“可除了我,这屋里难道还有别人吗?当然没有。要说我是‘生人’,并不准确呀,因为我有文书,签字画押了的,房子已经属于我了,只是暂时还没付钱而已。我不算‘生人’,我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何文这么一想,又笑了。
他定睛一看,那个青衣人不见了。
事不过三,应该还有……
何文刚这么一想,又进来一个白衣人!这人身长一丈,穿白色深衣,面目模糊,径直走到堂前太师椅上坐下,大声喝问:
“细腰!”
“在,小的在……”
那声音听起来急急忙忙的,好像有个人迈着小碎步,跌跌撞撞地走到堂前匆忙跪下答话——何文差点笑了,都是听说书听出来的毛病,想象力太丰富,哪有什么人呀?
只听那个白衣人板着白脸厉声质问:
“屋里真的没有生人吗?!”
“没,没……没有呀!”
“没有就好,那我走了。”
“小的恭送。”
一整个晚上,何文都没有合眼,盯着堂屋的角角落落。
居然很安静。
何文趴在横梁上,差点睡着了。
快到天亮时,依然无动静。他迅速从廊柱上溜下来,抬头挺胸,昂昂然,迈着方步,甩着假想中的长袖(他在不自觉中按照自己亲眼所见,以及在听说书时想象的样式,模仿昨晚那几个“神秘的人物”呢),走到太师椅前,转过身,正襟危坐,大声问:
“细腰!”
“在,小的在。”
声音即时响起,却看不到人。
何文克制住自己不四处扭头乱找,假装那人就在自己面前,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可还是心里发虚,那个名叫细腰的人,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呀?
“昨晚那穿黄衣的人是谁?”
何文对着空气发问。
“他……它……它是金子呀!在堂屋的西壁下。”
“那穿青衣的人又是谁?”
好像在审问什么人似的。
“他……它……它是钱呀!在房前井边五步处。”
“那穿白衣的……?”
何文的话没有说完,细腰已抢着答话了。
“是银子呀,在墙东北角廊柱下。”
“好了,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又是谁?”
“我?我……我是细腰呀!我嘛,本来是一根杵,因为身材苗条,大伙儿都管我叫细腰——让您笑话了,我在灶下。”
“这屋里不会有‘生人’吧?”
“当然没有!没有……”
“那好吧,你去歇息。”
“您也早点歇息,一晚上没睡,主人累得慌……”
这是细腰第一次叫“主人”,声音很甜。
“他如何知道我一晚上没睡?”
何文愣住了。
第二天早上,何文按照细腰的提示,在堂屋西壁下、房前井边五步处、墙东北角廊柱下,依次挖到了金、银各五百两,钱千万贯。
他又在灶门口柴火底下的泥地里挖出了一根杵。木头做的,腰果然很细。后来,何文把杵仔细洗干净,让姆妈缝了一个绸布袋子套起来,挂在堂屋正中的山水立轴边,挂了很久。
不出半年,何文把房钱付给了程应,全款,没打折。他把父母亲也接到了大房子里住。
何文还经常接济穷人。
虽然有钱了,他还是每天照常出去做工,回家侍奉父母,有时候去茶馆里听人说书——对了,他买了很多书。房子大,不怕书多。有时候一个人看书看得晚了,也会走到堂前太师椅上小坐一会儿,突然喊一声:
“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