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拉开帷幕
纪德,《帕吕德》
对于《帕吕德》这样一部可从多角度理解的著作,根据读者不同的个人喜好和思考立场,至少存在两种不同的解读。一种是从纪德写作这个故事的生平背景出发,形成对其全部作品的展望。另一种则倾向于突出《帕吕德》在其所处时代小说史中的地位。这本书是批判性小说在与传统小说的博弈中走出的第一步棋。
第一种解读关注的是叙述者在他讲述的五天生活中所发生的事实、动作和话语:他的生活近乎空白,只有三件事——写作或者说试图写作一本书的片段,拜访一个与他只有精神关系的女人,以及周旋于一个文人小团体。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如意,还将这种生活与两个朋友的生活对立起来,这两人一个为了各种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另一个不得不为生计奔波。任何人问他正在做什么,都会得到相同的回答:“我在写《帕吕德》。”这句名言包含了各种嘲讽:嘲讽专注于写作却几乎没有作品的生活,嘲讽叙述者因为这样的写作而获得的重视,嘲讽给予他这份重视的社交圈,嘲讽让他受到重视的手段——文学。如果结合纪德创作《帕吕德》的时间——1894年,这种嘲讽就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了。这一年纪德刚刚在阿尔及利亚发现了一种快乐刺激的生活,但他还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其中。《帕吕德》对巴黎文人的讽刺是他在后一部作品《人间食粮》(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中大胆追求享乐刺激的对立面和必要前提。有趣的是,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主题便足以让纪德在散文中表现出精湛的讽刺技巧。这使得《帕吕德》,尤其是其中的某些表达方式和罕见用语,成为某种文学品味的标志及其爱好者之间的暗号。
但如果我们不再把叙述者当作角色,而是认为他为了写作而选择这个角色;如果不再区分对话和写作,而是把它们看作被书写或被引用的内容;如果对纪德散文中的抒情和幽默同样敏感的话,那么我们就会产生不一样的解读。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将《帕吕德》与它之前和之后的小说做比较。
往前看:一个牧羊人每天从早到晚唯一的事情就是观察羊群吃草的沼泽地,这样的故事正如福楼拜所愿,几乎找不到甚至根本不存在主题,那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在这第二种解读视角中包含了更多的嘲笑和讽刺——一种故意的不修饰。纪德拒绝有后续的情节[尤其表现在几页关于打猎的饶有趣味的叙述中,纪德很从容不迫地证明了他并不是不会叙述情节(108—111)[1]],甚至在牧羊人观察的风景中不需要有生动、壮观或其他迷人的东西来吸引他的注意。相反地,书中蒂提尔(Tityre)只描写风景的那一页(57—58)很有价值,按照福楼拜的说法,这得益于风格的内在力量:句子成分的分割,语句的停顿,标点符号的运用,恰当的节奏,一些罕见的、过时的或有细微变动但仍然非常明显的句法结构。相较之下,就算不知道牧羊人因为怎样一连串情节才会在这里观察风景又有什么大不了?就算没有人物心理描写来获知他观察风景的乐趣又何妨?“沼泽!谁会讲述你的魅力呢?”(58)真正有魅力的其实是文本。关于这种魅力,最好的见证者非克洛岱尔(Claudel)莫属,他在当时还是纪德的朋友,他说“《帕吕德》中的宣叙调就像中国人用半透明玛瑙制成的小玻璃瓶,用来装各种雾的样本:江雾,海雾,阳光轻洒时的晨雾”(46)[2]。在这些宣叙调中,纪德开始执行福楼拜的计划,他还借叙述者之口说:“我的审美原则与小说创作背道而驰。”(143)在这里,主题被弱化到了极致,它的唯一作用就是将作者和读者之间仅靠风格相联系的那些时刻串联起来。纪德将叙述者和他朋友十分空虚的五天生活写成了一部优美精妙的讽刺佳作,这的确很令人钦佩。不过读者必须要先从叙述者的文学表达中看出他是故意选择了风格而不是故事。
也就是说,这种解读不再是对文学的贬低。尽管纪德对那些可能介入个人和生活之间的小说嗤之以鼻,但文学在他看来依然是有价值的,甚至可能是一种信仰,就像他的前辈福楼拜和他之后那些想要从小说中剔除虚构的小说家一样。如果没有这种信仰,那么嘲讽文人也不再重要了。《帕吕德》的叙述者的确因为在做人、写作和性上面的失败而显得可怜或可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志向的伟大,尽管在他心里这始终是个遗憾:“我们难道不能提出任何外在于时间的东西吗……某个不需要我们就可以经久不衰的作品?”(132)
往后看:要确定《帕吕德》这本书对二十世纪法国小说史的影响,我们只需以贝克特为例。他的作品中有两部可以作为证据,第一部和最后一部。1934年创作的《徒劳无益》一书中同样包含对一个文人团体的讽刺。贝拉夸(Belacqua)和《帕吕德》的叙述者一样,在一个文学聚会上被要求朗读或背诵他正在创作的作品中的片段。不论在都柏林还是在巴黎,1930年还是1890年,越信仰文学的人就越能感觉到,以从事文学为傲的那群人,他们的行为和言论让文学变得多么可笑。
这部未出版的小说在写成五十年后才终于被鉴定为贝克特之作,书中描写了一个被幽禁在无人之境、偶尔会观察世界的人。贝克特之前的作品中也曾表现出向往隐居、闲散甚至完全不活动的倾向。但由于种种原因,这种愿望受到了局限,尤其是性欲让书中的人物不得不选择出门、活动甚至工作。因而出现了新的场所,发生了一系列邂逅和情节。而如果将这些次要元素逐渐去除,那么本质就会一点点被还原,这正是《帕吕德》的叙述者对他作品中人物的设想——一个在空间某处活着并说话的人的纯粹在场——目的是构思一个只以这个本质和这种无修饰为基础的语言作品。
贝克特有关这个主题的巅峰之作《静止的微动》出版于他去世的1989年,书中的“他”是匿名的,并且被尽可能地去个性化(《帕吕德》中的牧羊人叫作蒂提尔,与维吉尔诗中的牧羊人同名,单这个名字就已承载许多文化记忆,足以讲述一段故事,因此削弱了作品无主题的特质)。《静止的微动》中的“他”被封闭在四壁之间,通过一个气窗窥探外界。不过不难发现他所看到的风景与《帕吕德》中的十分相像:虽然不再是沼泽地而是辽阔的干草原,但从其他方面看,二者都是平淡、单调、乏味的风景。除了同样无聊之外,这两部作品还有两个不同之处。《帕吕德》的叙述者所构思的人物以别人眼中的无趣为乐趣。他的眼睛能在千篇一律中分辨出细微差别。他喜爱这些细微差别,于是寻找词汇为它们命名,而他精湛的语言功力令他有能力找到恰当的词。不论他的乐趣来自这些细微差别还是来自寻找词汇,这种乐趣是肯定存在的。谁会来讲述沼泽地的魅力?而在《静止的微动》中,泛白的大草原是一幅令人悲伤的风景。没有任何一种乐趣让主人公从与自身存在的对峙中分散出注意力。
不过,语言还存在。与《帕吕德》中一样,语言是构建的一种手段,只是这种构建有所不同。《静止的微动》也做到了仅靠语言赋予作品价值,不过这里是体现于文本而不是风格。这里的语言不再像《帕吕德》中的语言那样,带有个人印记,作家可以将内心无法名状的部分寄于其中,从而使其能够凭借史上独一无二的风格而从众多作品中被辨识出来。在《静止的微动》中,文本由完全属于文本内部的要素组成,不以任何突出它的新颖和个性的那种传统为参照。在风格到文本的过渡中,法国小说又朝着摘掉小说以往标签的愿望迈出了一步。从福楼拜到贝克特,《帕吕德》发挥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因此我们并不意外,各种叙述和写作手法逐渐产生并最终成为二十世纪的一笔伟大财富。它带来的首要好处就是将一个从酝酿到开始写作的作家作为角色。这相当于将读者的兴趣从故事转移到故事的形成上。经过那么多让读者通过各种方式惊叹于虚构的小说作品,《帕吕德》的出现让人们开始想要了解这个能够抓住思绪、引发悬念的机器究竟由什么组成,通过怎样一系列想法而来:小说家本人在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他基于私生活、周围人、时事、阅读中的哪些元素来创造人物、场景、情节?他选择运用这些元素是出于对小说和故事的哪方面的考虑?《帕吕德》中的叙述者记录下可以作为他小说人物原型的朋友的有关信息,去植物园搜集有关沼泽地植被的资料,甚至写下他的小说人物与他自己的共同点,他做的这些完全是为了呈现小说怎样形成。他甚至还从另外一个层面来延续这种现象:记录对同一句话的几次修改。《帕吕德》是第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这类小说在接下来的一整个世纪始终是挑战摹仿小说的途径之一。
另外,这个叙述者角色往往是带有嘲讽色彩的,以便我们将之区别于作者。对搜寻资料过程的呈现,不仅展示了小说的形成,还将一个写作活动嵌套进另一个写作活动。在《伪币制造者》诞生的三十年前,纪德已经被这种手法吸引并成为这方面的大师。文中叙述者创作的那本书与纪德的这本《帕吕德》同名,这更加深了嵌套的程度。此外还有另一个更细微的嵌套运用:在叙述者正在创作的小说中,主人公跟纪德本人一样会写日记(还不算是小说),因此这本书中还有第三层作家,尽管他只是业余的。通过这种构思,自我反射的平面可以无限增加,仿佛置身一座镜面宫殿。这种原动力可以产生眩晕效果,因此它与虚构效应并不是没有联系。但它的发展必然以损害虚构为代价。为了让虚构世界与个人的真实世界并驾齐驱,它必须是唯一与之平行的世界,必须保持独立性。一旦平面增加了,它们就会同时运转并相互联系。那么它们表现出的真实将不再能够取代永恒真实的世界,哪怕仅有一刻都不可能。当小说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直到它以自身为游戏对象时,小说便不再是摹仿式的。
在《帕吕德》中还有另外一种方法涉及福楼拜提出的“主题”,即提出从现实的片段中“抽取”主题:作者本打算写一部摹仿小说,但开始写作时却选取现实中的某个部分或某个方面。《帕吕德》中的叙述者在突然发现自己做了这样一个选择时产生了疑问:于是他将这种选择定性为“狂妄自大”(119)。所有的“主题”都来源于这样一种“狂妄自大”,正是这种“狂妄自大”促使小说家选择了他自己认为有趣并能引起读者兴趣的元素作为现实的替代品。在通过霸占读者的注意力使小说这个游戏扭曲之前,虚构本身就是一个欺骗游戏的产物。
对付这种狂妄自大的方法就是拒绝做选择,也就是说,保留所有选项原有的样子。还是在《帕吕德》的这个章节中,通过改变动词来掩藏惯用表达,纪德成为二十世纪第一个拒绝用句子作描述的小说家。他甚至不满足于采用逗号分隔的方法来列举各个并列的词组。他所提出的方法是,分行列举各个词组,每个占一行,每一行以短横线开头(119—120)。在他之后有不止一位小说家采用了这种方法,他们与保持原位的小说的决裂已经延伸到了印刷设计上。纪德与福楼拜的承袭关系使他顺理成章地成为小说革新的先驱,指引二十世纪批评流派将这种革新不断寻回并且系统化。
注释
[1]André Gide,Paludes,Gallimard,Folio,1973,p.108-111.(纪德,《帕吕德》,伽利玛出版社,1973年。)译文为译者所加。本书引用的文学作品有些没有已正式出版的中文版本。译者尽可能找到已出版的中译版本提供给读者,在无此类中译版本的情况下,译文为译者自己译出。为方便阅读与研究,在初次涉及作品时,我们会添加脚注,说明法语版及中文版(如有)的版权信息及页码,此后会直接用文内夹注形式提供著作页码。此外,译者还会在书末附录中提供参考作品信息的法中对照。下面不再具体说明。
[2]Paul Claudel,André Gide,Correspondance(1899—1926),Gallimard,1949,p.46.(克洛岱尔、纪德,《书信集(1899—1926)》,伽利玛出版社,194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