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心理的磨炼
约阿希姆回答得断断续续且含糊不清。他从桌子上一只衬有天鹅绒的红色皮盒子里取出一支小小的体温表,将注有水银的一端插进嘴里,搁在舌下偏左处,这样,体温表就从嘴里斜着向上翘起来。接着他换上室内服,穿好鞋子和军装般的针织上衣,拿起桌上的一张打印表格和铅笔,再捡起一本俄语语法书。他之前一直在学习俄语,因为他认为这会对工作有些帮助。他拿着这些走到外边阳台上,在卧椅上躺下来,然后把一条骆驼毛毛毯往上轻轻一抛,盖在了脚上。
其实并没有必要盖毛毯。不过一刻钟的时光,云层变得越来越薄,太阳穿透云层,发出和盛夏时节一样炽热而刺眼的光。约阿希姆不得已,拉起系在卧椅扶手上的一块白色亚麻遮光罩把脑袋保护好。遮光罩可按照阳光的照射方向上下调节。汉斯·卡斯托普对这一设计称赞不已。他一边等着表哥体温测量的结果,同时又在观察周围的环境。他还仔细看了看靠在阳台一角的毛皮睡袋,这是约阿希姆在天冷时用的。然后他把胳膊肘支在栏杆上,低头看着下面的花园。这时候,公共休息室里已经挤满了病人,他们斜靠在椅子上,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写字,有的在聊天。他只能看到一部分室内的光景,望过去有四五把椅子。
“你要量多久体温?”汉斯·卡斯托普转过身问道。
约阿希姆竖起了七根手指。
“七分钟?时间应该到了啊!”
约阿希姆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从嘴里取出体温表,看了看,说道:“是啊,当你看着它的时候,会发觉时间走得真慢。我很喜欢测体温,每天要测四次,那时候你才真正知道实际上一分钟,或者七分钟一下子过去了是什么感觉。在这儿,一周七天一晃就过去了,时间过得飞快。”
“你说‘实际上’,”汉斯·卡斯托普答道,他坐下来,把一条腿搁在栏杆上,眼睛看上去布满了血丝,“可是无论如何,时间终究是‘不实际’的。如果在你看来它是漫长的,那么它就是漫长的;如果在你看来它是短暂的,那么它就是短暂的。但是它实际上究竟有多长或者多短,无人能知晓。”他平常并不习惯将哲理挂在嘴边,此时却忍不住了。
约阿希姆反驳他:“那也未必吧,我们还是可以计算的,我们有钟表和日历来计时。如果一个月过去了,那么它就是过去了;对你如此,对我如此,对大家都是如此。”
“等等,”汉斯·卡斯托普一边说,一边把食指按到满是倦意的眼睛边,“这么说,一分钟的长短全凭你计算时的感觉来决定?”
“一分钟的时长……刚好等于手表秒针走完一圈所需的时间。”
“不过从咱们的感觉来说,所需时间的长短完全不同!实际上……我是说,从实际上来看,”他重复道,说的时候用食指狠狠摁着鼻子,把鼻尖都弄弯了,“这是一种运动,一种空间运动,不是吗?等等!这也就是说,咱们是用空间来计算时间的。这就像咱们用时间来计算空间一样,只有那些不懂科学的人才这么干。从汉堡到达沃斯,乘火车要花二十小时,但步行要多久呢?在脑子里想想,又要多久呢?只需一秒钟便到了。”
“我说,”约阿希姆说道,“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你是在这里变得不太对劲了吧!”
“住嘴!我今天头脑十分清醒。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汉斯·卡斯托普问,他用力扭着鼻子,鼻子一下子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这个问题你可以回答我吗?我们凭借感官来觉察到空间的存在,也就是说,凭着视觉和触觉。好。可是我们感知时间的器官是什么呢?如果知道,你可以跟我说说。瞧,你也被难住了。可是对于我们一无所知,甚至连特性也说不上来的东西,我们又怎么能够计算呢?我们说,时间飞逝。很好,那就让它流逝吧。但是为了计算它……且慢!为了让时间能够测量,它必须均匀地流逝,可是这种事是否存在呢?就我们的意识来说,它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为了方便起见才假定这样。我们的计量单位纯粹是我们自己规定的,完完全全是一种习惯……”
“很好。”约阿希姆说,“难道说我这个体温表上显示高了五格,也纯粹是一种习惯吗?但是,因为多的这些刻度,我才不得不在此闲荡,不能去服役,这简直叫人作呕。”
“你体温有三十七点五度吗?”
“这已经降下来了。”说完,约阿希姆把温度记在表格里,“昨天晚上大约到了三十八度,这是因为你上山才这样。每每有人来探访,我总是出现这种情况。不过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不要紧。”
“我现在也得走了。”汉斯·卡斯托普说,“对于时间,我有满脑子的想法——可以说,简直是一团糟。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刺激你,你的体温太高了。我想先把这些保留一下,以后咱们再谈,也许就在早餐之后。到了早餐时间,你来喊我一下。现在我想躺下休息,感谢上帝,这样我才不会如此难受。”说完他穿过玻璃隔窗到了自己房里,那儿也摆着他自己的卧椅和小桌子。他拿起那本《远洋轮船》,从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房间里取出漂亮柔软、暗红色与绿色相间的方格花纹毯子,躺了下来。
他也不得不马上支起了遮阳罩,因为刚一躺下,灼热的阳光就晒得他无法忍受。然而汉斯·卡斯托普忽而发觉这样躺着十分舒服,这让他心满意足;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在这样舒适的躺椅上待过。躺椅的样式有些过时,却别有一番风味,因为椅子显然是新的,用表面光滑的赤褐色木材制成;躺椅上铺有席子,上面还有一层棉花一般毛茸茸的东西,但实际上,这并非棉花,而是三个厚厚的垫子,从脚下一直铺到了椅背上方。此外,这种硬中带软、用刺绣的亚麻布套着的圆形靠垫,是用绳子紧紧系在椅子上的,往上一靠,会让脖颈感到异常舒适。汉斯·卡斯托普把一只胳膊搁在又宽又光滑的扶手上,眯着眼睛休息。从阳台的拱门望出去,外面草木稀疏,阳光灿烂的景色映在眼前,宛如一幅静止的图画。汉斯·卡斯托普观赏着眼前的这幅画,若有所思;忽而他想起了什么,于是打破寂静,大声地问道:
“早餐时候,招待咱们的不是有个矮个子的姑娘吗?”
“嘘——”约阿希姆止住他,“小声点。没错,是有一个矮个子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咱们还没有谈论过她呢。”
于是他又坐着出神。他躺下的时候是十点钟,此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时,不算太长,也不算很短。一个小时刚过去,远处便响起了钟声,飘荡在疗养院和花园的上方,它由远及近,继而又远去了。
“吃早餐啦。”是约阿希姆的声音,还可以听到他已经起来了。
汉斯·卡斯托普也结束了他的静卧疗法,走进屋里稍稍打扮了一番。表兄弟在走廊里碰头,接着一同走下楼梯。汉斯·卡斯托普说:
“唔,在这儿躺着可真舒服啊!这种椅子究竟是怎么做成的?要是在这儿能买到,我倒想带一把回汉堡去,躺在上面真像是在天堂一样。这是不是根据贝伦斯的设计做出来的?”
约阿希姆也不甚了解。他们走入餐厅,那儿,人们又在尽情地吃着。
每个座位上都摆着一只大玻璃杯,杯里盛了满满的半升牛奶。餐厅里处处闪着牛奶色的白光。
“我不用了。”汉斯·卡斯托普说,他再一次在女裁缝和英国女人之间坐下来,慢慢摊开餐巾,虽然此时肚子还被第一次早餐填得很饱。
“我不想吃。”他说,“不,上帝保佑,我压根儿不能喝牛奶,现在更是一点儿也不想喝。那边的也许是黑啤酒吧?”他谦谦有礼地问那个矮个子的女侍者。只可惜没有黑啤酒。不过她答应去拿库尔姆巴赫[1]啤酒,最后还真给拿来了。这种酒又浓又黑,泛着棕色泡沫,用来代替黑啤酒再好不过了。汉斯·卡斯托普用一只半升的玻璃杯贪婪地喝着,还吃了几片冷肉和烤面包。侍者又端来了燕麦粥,还有大量黄油和水果。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东西,再也吃不下了。他同时也瞅着那些食客。人们也禁不住停下来看着他,个别的几个尤其如此。
他的那张餐桌上已经基本坐满了人,只有首席座位仍旧空着;有人告诉他,这是大夫的座位,只要工作时间允许,大夫也跟病人一起用餐,七张桌子轮流坐,不过每张餐桌的首席座位都是留给大夫的。此时两个大夫一个也没有来,二人正在做手术。蓄小胡子的青年又走进餐厅,他仍垂着脑袋,有些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下巴靠近胸口,一言不发。淡金色头发的苗条姑娘在原位坐下,用调羹舀着酸奶,仿佛这是她唯一的食物。这次她身边坐了一个矮小的、神采奕奕的老太太,老太太用俄语跟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搭起讪来。对方只是心神不安地看着她,频频点头,未曾答话。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仿佛嘴里有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似的。在他对面,老太太的另一侧,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模样很是俊俏,精神抖擞,胸部高高耸起,有着一头卷成波浪状的栗色长发,孩子般的棕色眼睛圆溜溜的,白嫩的手上戴着一只精致的红宝石戒指。她常常大笑着,讲的也是俄语,而且只讲俄语。汉斯·卡斯托普听到她的名字叫玛鲁莎。他又无意中注意到,当她说说笑笑时,约阿希姆垂下眼盯着餐盘,一脸严肃的样子。
这时塞塔布里尼从侧门走进来,翘起小胡子大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的位子在餐桌末席,与汉斯·卡斯托普坐的地方正好形成一条对角线。他坐下时,同桌的人都忍不住大笑,也许是他说了些什么刻薄的话。汉斯·卡斯托普也认出了“半肺俱乐部”的成员们。黑米尔内·克莱费尔特从走廊旁的门前溜向餐桌,眼神里满是倦意。她向厚嘴唇的青年打了招呼,那青年正是之前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外衣而引起汉斯·卡斯托普注意的人。那个脸白得同象牙一样的莱维坐在长着雀斑的胖女人伊尔蒂斯旁边,她们并排坐在汉斯·卡斯托普右侧横摆的桌子前,桌子周围的其他人他都不认识。
“你的邻居就在那边。”约阿希姆弯下身子悄声对表弟说。这对夫妻正好从汉斯·卡斯托普身边走过,到右边最后一张餐桌去,也就是去那张“下等”俄国人餐桌前,那儿已经坐了带着孩子的一对夫妻,那个长相极其丑陋的孩子正在狼吞虎咽地喝粥。那个俄国男人身材极其单薄,面如死灰,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他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脚上穿一双有鞋扣的厚重的毡皮靴。他妻子也长得颇为瘦小,穿着小小的俄罗斯高跟皮鞋,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连帽子上的羽毛也会摇摆起来。她脖子上披着一条脏兮兮的羽毛围巾。汉斯·卡斯托普冷漠地盯着这一对夫妻,他鲜少用这样的目光看人,连他自己也觉得太过无情;但同时他又在享受这种奇特的快感。他眼睛里满是疲惫,却又咄咄逼人。
正当这个时候,左面的玻璃门又嘭的一声关上了,玻璃震得咯咯作响。这下他不再像早晨时那样震惊,只是懒洋洋地露出嫌恶的神情;他想回头往那边看,却感到身子懒懒的,不想动弹,觉得为此费上一番力气很不值得。因此,他这回也不知道那个莽撞地关门的家伙究竟是谁。
原本,汉斯·卡斯托普早餐时喝啤酒并不会迷迷糊糊,可今天这个年轻人却完全醉倒了,昏昏沉沉的。他恍惚觉得脑门上被谁揍了一拳似的。他的眼皮像铅块般沉重,当他出于礼貌,想跟那位英国女人聊天时,他的舌头不听使唤,说话含混不清,甚至脑袋想换个方向都无力完成。除此之外,他脸上又如同昨日一样,泛起火辣辣的、让人抓狂的感觉。两颊胀鼓鼓的,呼吸困难,心也在怦怦地跳,好像一只包着布的锤子在敲打着。假如说所有这些并未使他感到特别难受,那只是因为他脑子里感觉好像已经数次吸入了氯仿。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来到这桌,坐在他对面,他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他在那儿,好似做梦一般,尽管他跟右边的女人讲俄语时,大夫曾多次直直地盯着他。大夫说话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姑娘——妙龄女郎玛鲁莎和喝酸奶的苗条姑娘——谦卑地垂着眼睛。当然,汉斯·卡斯托普的反应也很有礼貌。他不声不响——因为他的舌头已不听指挥——只是一本正经地挥动着刀叉。当表哥向他点头,示意要他离开时,他便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向在座的人鞠了一躬,继而一瘸一拐地跟着约阿希姆走了出去。
“咱们什么时候再躺下来休息啊?”当他们走出餐厅后,他问道,“要我说,这是这儿最美的事儿了。我想回到我那个舒舒服服的卧椅上躺着。我们还要散步很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