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到达
那是盛夏,一位朴实的青年从家乡汉堡出发,到格劳宾登州的达沃斯高地旅行,打算做一个为期三周的访问。和短暂的逗留相比,从汉堡到达沃斯这段漫长的旅程,确实显得太长。一路上不知要经过几个国家,翻过几座山岭,从德国南边的平原一直往下到康士坦茨湖的湖岸,还要穿过翻腾的海浪,跨越那些我们曾以为深不见底的沼泽。
这本是一条宽阔而笔直的道路,到这里却中断了,时不时地要停下来,或是绕道前行。到了瑞士境内的罗尔沙赫,倒是又可以乘坐火车,却也只能到兰德夸特。这是阿尔卑斯山旁的一个小火车站,人们只能在这里换乘火车。山风呼啸着,在一段冗长无聊的等待之后,你才能登上一列狭小的火车;而当火车体积虽小但异常有力的发动机启动之后,这段旅程最让人心惊胆战的部分才刚开始。火车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往上攀去,似乎永远不想停歇。兰德夸特火车站地势不高,铁轨奋力前伸,一路朝着阿尔卑斯荒原上的石子路绵延而去。
青年的名字是汉斯·卡斯托普,他独自坐在铺着灰色小坐垫的车厢里,还带了一个鳄鱼皮手提包,这是他的叔叔兼养父蒂恩纳佩尔参议员——这里我们先简单介绍一下他的名字——送的礼物。他还带了他的行李毯,还有挂在钩子上的过冬外套。车窗已经拉下来,这个午后渐渐显出寒意,这位娇生惯养的青年把那件时髦的丝质夏季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叫《远洋轮船》的杂志;旅程刚开始的时候,他就把这本杂志来回翻阅了数遍,现在却无心再看。任凭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火车引擎喘着粗气,轰隆隆地往前行驶,书的封面沾了不少灰尘。
这个年轻人少不更事,两天的旅程把他与之前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所有所谓的责任、志趣、纷扰、前途等,都被他置之脑后。这样的感觉,比他坐着马车前往火车站的时候更为强烈。旅程在他自己与那片纯粹的故土之间盘旋出一片空间,这空间里存在着我们通常认为的时间的力量。和时间的作用一样,空间每时每刻都能引起他内心的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空间起到的作用更大。它和时间一样,会让人忘记某些事情,但只有脱离了周围环境的控制,回到无拘无束的原始状态,才能做到。没错,它甚至会让书呆子或市侩庸人转眼间变成流氓。有人说,时间就是一条忘川,到别处去换换空气也像是在忘川里饮了一瓢水,虽然作用没那么彻底,却能让人忘得更快。
汉斯·卡斯托普现在正是这种感觉。对他来说,这次旅行他并没有太过看重,甚至,他还想草草略过。虽然这是一次不得不动身的旅行,但他只想怎么开始便怎么结束,等一切了结,再重新拾起中断的生活。就在昨天,他还一直回忆着发生的种种,一面想着刚刚过去的考试,一面又想着马上去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工作的事。这是一家兼管造船、机械制造以及冶炼的公司。他似乎对什么事情都很不耐烦似的,所以对于未来的三周,他压根没有在意。但现在,他好像必须要对目前所处的环境全神贯注,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火车把他带到了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他知道,这里的生活条件不如往常,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艰苦的。他却变得兴奋起来,甚至有些许忐忑。家乡以及以前的生活被他全部抛开,落在他脚底下几百米深的地方,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往上前行。他在过去以及不可知的未来之间犹豫不定,在心中自问未来的路应该怎么去走。这对他来说也许不够明智。自打出生之后,他就生活在海拔只有几米的地方,而今突然来到这荒无人烟的高地,而且这一路无论到哪个地方都没有停留一两天。他忽然希望旅程已经结束,这样他就可以像在别处一样开始他的生活,不用再回想这整个旅程,回想坐着火车、不停地爬着山路的荒唐情景。
他望向窗外,火车沿着又窄又弯的轨道前进,他看到前面的几节车厢,看到机车费力吐出的灰色、黑色和绿色的烟,烟雾随风弥漫开来。水流在右边的深谷里呼啸,左边的巨岩是耸入云霄的暗黑色枞树。火车穿梭在一个又一个黑不见头的隧道里,出了洞口,迎面便是宽广的峡谷,峡谷两面是错落的村庄。接着峡谷又不见了,出现的是另一处狭小的山谷,在山谷的裂口和裂缝处还能看到皑皑白雪。火车有时候在寒碜的小火车站,有时候在一些大的火车站停下来,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驶去,让人一下子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些高耸入云的山峰在眼前慢慢展开,变幻莫测,景色壮丽,令人肃然起敬。山上的小道相继出现,然后又渐渐从眼前消失。汉斯·卡斯托普想,草木繁盛的地带应该已经过去了,可能再也看不到莺啼燕语;这甚至让他感到生命是那么贫乏。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恶心,不由得用手盖住眼睛,过了几秒才恢复过来。他感觉到火车不再往上爬,已经过了山谷的顶峰。这个时候,火车正在山脚下的平原平稳前行。
此时已近八点钟,但天色尚未暗下来,远处还可以看到一川湖水。湖水是灰色的,湖岸是一片暗黑色的枞树林,枞树林一直延伸到周围的高地上。越高的地方植物越是稀疏,最后只剩下隐匿在山雾中的光秃秃的岩石。火车在一个小车站停了下来,汉斯·卡斯托普听到有人喊道:“达沃斯到了。”这段旅程即将结束。忽然,他耳边响起了他表哥约阿希姆·齐姆森的声音,是亲切而熟悉的汉堡口音:“嘿,你到了!现在可以出来啦!”汉斯往外一看,正是表哥本人,他站在下面的月台上,穿了一件棕色的外套,没戴帽子,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壮实。他笑了,又说道:“快出来,别磨蹭啦!”
“可是我还没到呢!”汉斯·卡斯托普惊慌地说道,仍旧坐着不动。
“噢,不,你已经到了。正是这个村子。这儿离疗养院很近,我已经叫了一辆车。把你的东西给我吧。”
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在一阵到达与重逢的欢笑声中,在心潮澎湃中,把他的手提包、外套以及一个装着手杖和雨伞的行李包交给表哥,最后把那本《远洋轮船》也递了出去。然后他沿着狭窄的通道走出去,跳到月台上,向他的表哥问候。他们重逢的问候并没有十分热烈,那些性格沉稳的人往往保有这样的习惯。说来奇怪,这对表兄弟从不称呼彼此的名字,只为了不使内心真情流露。他们也不叫对方的姓,互相之间只用“你”来称呼,这已经成了两人不变的习惯。
当他们急匆匆而不无尴尬地握手时,一个身穿号衣、头戴编织帽的人站在旁边看着。年轻的齐姆森笔直地站着,脚跟并在一起。这时候旁边的那个人走过来,跟汉斯·卡斯托普要他的行李票;他是山庄国际疗养院的门房,当这两位绅士驱车直接前去用晚餐的时候,他愿意为这位在车站下车的客人取那只大大的行李箱。那个人走起来一瘸一拐的,非常显眼;汉斯·卡斯托普问他表哥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是退伍军人吗?怎么瘸得这么严重?”
“退伍军人!当然不是!”约阿希姆语气有些刻薄,“他膝盖有问题,或者说,以前得过病,膝盖骨被切去了。”
汉斯·卡斯托普在脑中迅速地想了一下,说:“原来如此。”他说,一边走一边回头朝那人瞥了一眼。“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你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你看起来像刚参加完军事训练回来一样!”他斜眼看了一眼表哥。
约阿希姆的个头比他高,肩膀比他宽,看起来年轻力壮,似乎生来就适合当军人。他的肤色原本就有些发黑,晒过之后几乎变成了古铜色。在这个金发碧眼的种族里,他这副模样并不常见。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嘴唇也很漂亮,上唇蓄着一抹又细又黑的胡须。要不是长了一对招风耳,他完全称得上是美男子。这对耳朵一度成为生活中唯一令他遗憾的事情。不过现在他又有其他烦心事了。汉斯·卡斯托普继续说:
“你要跟我一起回家乡去吧?我看没理由不回去。”
“跟你回家?”表哥用那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这双眼睛一向很温柔,但这五个月来,却显出有些倦怠,甚至忧伤的神色。“什么时候?”
“怎么了,三周后吧。”
“哦,对,你已经想好要回家了。”约阿希姆回答,“哎,等等,你这才刚到呢。三周对我们这里的人来说可不算什么。不过对你这个来这儿探访且只打算待三周的人来说,确实够多了。你得先适应这里的水土,这并不容易,你以后会知道的。不过,对我们来说,气候不算是唯一奇怪的,你会看到很多你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慢慢看吧。事情远没有你想得那么顺利,你说三周后就回家,这只是乡下人的想法。至于我,没错,我确实是黑了,这大部分是雪反射的结果。这没什么,贝伦斯也经常这么说;上次大家定期检查身体时,他说我还得在这里待上半年,毫无疑问。”
“半年?你疯了吗?”汉斯·卡斯托普叫道。在这个像草棚一样破旧的车站前面,有条石子路,他们爬上石子路旁空地上停着的一辆黄色篷车。当两匹棕色的马儿起步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坐在硬垫子上愤愤地责怪起来:“半年啊!你已经在山上待了半年了!谁有这么多时间。”
“哦,时间——”约阿希姆说着频频点头,对表弟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以为意。
“这儿的人根本没把时间当回事。你应该不会相信。对他们来说,三周就好比一天。你早晚会知道这些的。”他说着,又加了一句:“人的想法都是会变的。”
汉斯·卡斯托普一路都在认真地打量着他。
“不过我看你身体恢复得挺不错的。”他摇头晃脑地说。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约阿希姆回答,“我想我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在垫子上坐直了身子,接着又放松下来。“没错,我好多了。”他解释道,“但还没有完全恢复。左肺叶还有啰音,现在听起来有些粗,但也不是很严重;不过下肺叶的啰音就非常粗,第二肋间还有些杂音。”
“你都懂这么多了。”汉斯·卡斯托普说。
“知道的还真不少啊!天晓得,也就是生病之后才慢慢知道的。”约阿希姆回答,“不过我还有痰。”他说着耸了耸肩,既有些漠不关心,又有些激动,这副神情与生病的他有些不搭调。他从外套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给旁边的表弟看,刚掏出一半又马上塞了回去。
这是一只扁圆形的蓝色小玻璃瓶,扣着一只金属制的瓶盖。“这儿的很多人都有一只这样的瓶子。”他说着把它胡乱塞了回去,“我甚至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他们老是拿这个来开玩笑。你在看风景吗?”
汉斯·卡斯托普确实在看风景。“太美了!”他说。
“你是这么想的吗?”约阿希姆问道。
他们已经在那条崎岖不平、沿着山谷走向蜿蜒的山路上驱车好一阵子了。虽然这条路有些曲折,但好在与火车轨道平行。紧接着马车向左拐,穿过了一条小道和一条水路,然后开始在公路上奔驰,这条公路一直往上延伸到树木繁茂的山坡上。现在,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有些突出的草原,草原的西南方向矗立着一座长条形的建筑物,圆顶,有着数不清的长廊,远远看去像海绵一般,满是小孔。暮色很快降临了,建筑物里的灯逐渐亮起。天色渐暗,方才染红了天空的最后一抹晚霞也已慢慢退出天际,周围陷入一片朦胧又安静的氛围中,夜晚就要降临。人口稠密、绵延不绝的山谷已是万家灯火,平地和坡地上到处是房屋。特别是右边的山坡,那里的房屋都是呈梯田式排布的。左边的几条小径往上延伸,穿过斜坡上的草地,然后消失在松林间的暮霭中。山谷在入口处渐渐变得狭窄,远处的山在它面前显出一片凄清的灰蓝色。一阵风吹来,使人感到夜晚的寒意。
“不,坦白说,这儿也并没有那么让人敬畏。”汉斯·卡斯托普说,“冰川、雪山和高山在哪儿呢?在我看来,这些山不算很高。”
“不,它们高着呢!”约阿希姆说,“到处都可以看到参天大树,这些树轮廓清晰。枞树停止了生长,其他的树木也不生长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在那座施瓦茨山的右边,有一座尖尖的高峰,你能看到蓝色的那一片吗?虽然不算很大,不过那毕竟就是冰川,名字叫斯卡莱塔。峡谷中间是皮茨·米歇尔峰和廷岑峰。虽然你在这儿看不到,但那里一年到头都是积雪。”
“永远积着雪。”汉斯·卡斯托普说。
“只要你想,它就永远积着雪。是啊,那些地方都很高,不过我们所处的地方本身也非常高,海拔已经到一千六百米了,所以那些山峰看起来才不是那么高。”
“没错,爬得可真高啊!我可以告诉你,我担心得要死。一千六百米。我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千英尺高。我长这么大还没爬过这么高的地方。”汉斯·卡斯托普尝试性地深深呼吸了一下这块陌生地方的空气。空气很新鲜,仅此而已。它没有香气,没有尘土,没有潮气。他轻而易举吸了进去,却并不觉得惬意。
“空气很新鲜。”出于礼貌,他评价了一句。
“没错,这里的空气很出名。不过今晚的景致不是很好。比这美的时候多了,特别是下雪的时候。不过你看多了也会厌烦。你能想到的,这里的人都已经腻了。”约阿希姆说,他的嘴角扭曲,表情显得有些厌恶,不像之前的耸肩,他看起来有些焦躁,和那容貌极为不搭。
“你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汉斯·卡斯托普说。
“是吗?”约阿希姆若有所思,把脸转向他的表弟……
“啊,不是,我只是刚才那一瞬间有这种感觉。”汉斯·卡斯托普急着表明意思。不过他指的是“我们山上这些人”,这样的字眼儿表哥已经用了好几次,他听起来有些不顺耳,有些反感。
“我们疗养院地势比你看到的那个村子还要高。”约阿希姆继续说道,“海拔比它高了五十米。在旅行简介里说的是一百米,不过事实上只有五十米。最高的疗养院是沙茨阿尔卑,你在这儿看不到。冬天的时候,他们要用雪橇把尸体运下山去,因为路都被阻断了。”
“尸体?噢,我明白了,想想那幅情景!”汉斯·卡斯托普说。他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很大声,无法自持,身体都笑得抖了起来,那张被风吹得冻僵的脸也笑得扭曲了,甚至有些疼痛:“噢,用雪橇!你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居然如此平静!这五个月你确实变得愤世嫉俗了。”
“根本没有。”约阿希姆说着又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可以呢?对尸体来说本来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吗?不过兴许我们确实在这里变得愤世嫉俗了。贝伦斯一直就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不管怎样,他不是普通人,以前曾是学生会会员,又是一名优秀的医师。你会喜欢他的。那位叫克罗科夫斯基的是他的助手,非常聪慧。那本宣传册里还特别提到了他的贡献。他能为病人做精神分析。”
“他能干什么?精神分析!真叫人恶心!”汉斯·卡斯托普大声说道;此时他的神经振奋起来,无法自持。精神分析真的让他笑了出来,笑得如此厉害,甚至眼泪都出来了,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他用手蒙住脸,双手也被带着抖个不停。约阿希姆也大笑着。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两人情绪高涨地从马车上爬出来,这个时候马车已经缓缓登上了迂回曲折的陡峭车道,把他们带到了山庄国际疗养院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