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片场
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一张照片,心情真的可以用百感交集来形容。照片上是邵氏影城的主要建筑,建筑外墙像一个老去的巨星剥脱了妆容。如果邵逸夫先生看到了,怕也会像西洋人形容的那样,“在坟中翻个身”吧。
因家族关系,我从小就认识邵先生,后来自然而然地跟随着他,在他身边做事至少有三十年。关于这个“邵氏电影皇朝”,我有讲不完的故事。
记得有一次,我和金庸先生夫妇乘车在意大利旅行,为了解闷,我就跟他们俩聊起邵先生的事,不知不觉谈了好几天,他们俩听得津津有味。我知道,我所说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所以并没有保留,但在此前,对外我从未公开过。
现如今,故事中的各个人物走得七七八八了,我的记忆也大不如前,是时候把还记得的事写下来了。我自然不必有什么顾虑,反正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没有添油加醋。说到底,事实是最有趣的,这段历史如果不被记录下来,将会被永远地埋葬。
说回到照片中的那座建筑。在那段光辉的日子中,在大门的侧边路上常常泊着多辆汽车:有邵逸夫先生的劳斯莱斯,有小生们各种型号的跑车,有女明星的奔驰。另有多辆福士九人座小巴士,这是来往于清水湾和市区的主要交通工具,在20世纪70年代的香港非常流行。这种小巴士票价便宜,载人多,虽然缺少冷气,但也从来没有听人抱怨过。
门口是接待处,有位电话接线生守着,对面有一排沙发用来给来访者稍做等待。二楼就是邵逸夫先生的办公室。他在其家族的同辈中排行第六,我通常称呼他“六先生”。我不肯像别人那样叫他“六叔”。非亲非故,何必谄媚?
六先生喜欢电影。对电影,他是真正喜爱的,并不像邹文怀先生那样只是把电影当作事业。六先生一有空就往他办公室旁的试片室里钻,那里有一个专门为他放映影片的职员,名字叫阿邦。阿邦对邵先生非常忠心,住在宿舍里,随传随到,可二十四小时为六先生服务。
试片室外挂着一幅巨大的溥心畬的山水画,当时没有人懂得欣赏,更没有人想去偷。放到现在,这应是价值连城的作品了吧。
再爬到三楼,就是餐厅了。当年影城中有三个餐厅,一个在大厦的三楼,一个在摄影棚中,一个在第一宿舍旁边。三楼餐厅里的来客大多是鼎鼎有名的演员和导演,如果能坐在其中,是何等荣耀的事情。
六先生在六七十岁时还是很健壮的,又因常练太极拳,所以一口气从大门登上三楼,一点儿也不气喘。他还常笑那些有了名气的导演,走了不到三步路,就像要了他们的老命一样。这里所指的当然是张彻,张彻的原则是能不动就不动。从影城中的宿舍到摄影棚的短短路程,他常乘他那辆法国雪铁龙轿车代步,连几步路也不肯走。到了晚年,他的腰已弯得不能直起来了,实在是一个令人悲哀的状态。
但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完全不是那个样子的。当年,他还是一个“阿飞”,前额留着一缕打着钩的头发,还时常用手去卷。张彻很注重仪容仪表,身上的衣服总是同一个色系的。有时,他还把打火机放在桌子上,指着他的袖扣和打火机给人看——出自同一个品牌,同一个设计师。
我还没有被正式调派到影城之前,只到过那里两次。
第一次,我从新加坡乘飞机来香港,计划再由香港坐邮轮到日本。到达香港时,我第一次走进了邵氏大厦三楼的餐厅,那经历简直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整个餐厅布满了各种人物照片,时装的和古装的。当年,邵氏的电影对历史的考证并不严格,不管是什么朝代的服装,都叫古装,而在某个时间点之后的都叫时装,现在看来可笑得很。
那些嘴里叼着大雪茄的,就是导演了。导演得有导演的样子,不戴着个贝雷帽,不叼个大雪茄,形象就不行了。还好,他们没有把麦克风拿在手里。最有代表性的是岳枫导演,他常咬着个大雪茄,咳嗽个不停。
大明星也来用餐,但他们不点餐厅里面的菜。有两三个当跟班的婆娘跟着他们,拿着好几个食盒,一盒盒地把不同的菜肴拿出来,请导演们一起吃。其他工作人员,包括临时演员,都不会到这栋大厦的三楼餐厅用餐。
我在日本半工半读期间,在很短时间内学会了制片,在那里负责邵氏所有拍摄团队到日本拍外景的工作。那时候,凡是有雪景场面的片子,都到日本拍,所以我也就认识了岳华和王羽。
我第二次来邵氏影城时,他们两个刚好都在拍戏,看到我后,都坚持收工后请我吃饭。我左右为难,不知道和谁去好。当年,他们俩都年轻,血气方刚,争执之下就大打出手起来。当时的情景,也不像电影里那么拳来脚去,只是互殴,后来他们干脆扭成一团,跌到沟渠里去了。好在当时没有记者在场,否则此事被报道出来一定会成为笑话——我宁愿有两个女明星为我吵架。
我写这篇东西,扯东扯西,并没有严格按照年份,也不分次序。自从昆汀·塔伦蒂诺出现之后,电影也可以“乱剪”了。我的记载,也就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最后如果能辑成一本书,那就是大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