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志:拥挤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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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围断片

关于停车。

车子在村中没头没脑转了大半圈,停车场不少,五六个,几乎没有停车位。“几乎”两个字,是把那几个明明空着却被板子挡住的车位排除了。终于在一个貌似官方办事机构的门口停下,熄火后很不自信地左看右看。如果从门内走出一个人撵我,该怎么办。吾知,在某些城市(不点名,不代表我心里没有具体指向)则一定有人过来,厉声呵斥,干吗的?走开!他不是爱这个地方,更不可能是有责任心(嗯,我就这么自信),而是在陌生人面前以主人自居,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可以训斥的,岂能错过。做了这件事,他会开心一下午。在深圳,这类情况不多,大家普遍的心态是,能与人方便尽量与人方便。走出几步,忽见墙边长长的车龙中赫然空着一个车位。马上跑回去启动汽车,飞快地塞进来。

三围社区(俗称三围村)中,车位贵如油。路边车挨着车,几无缝隙。不经意瞅了瞅车标,名牌不少。有豪车不算什么本事,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车位才可笑傲江湖。市中心豪宅里的车主,还不是照样因为争一个车位你追我赶,满地打滚儿,尊严全无。凑近看车窗,有的玻璃上尚存强力胶贴纸的痕迹,隐约可见“此处严禁停车”几个字,车主已经试着撕过了,撕不净,留下一片惨白,仿若哭丧的脸。

一辆又长又壮的大拖挂车,正在一条窄路上一点一点向前挪。停在路边的白色轿车,被前后左右的车辆和行人挤压着,本已踮脚、提气、收腹,忽然又来这么一个大家伙,如果会说话,它一定张嘴求饶。拖挂车也是使命在身,并无退路,眼见红色车厢里的司机上下其手,一番操作猛如虎,挂着的大平板在距离轿车车顶仅有0.00001毫米处停下了。两辆车无论谁再动一下,一定擦上。我呆呆看了两分钟,毫无进展。走开后,心里还在琢磨,事物皆有结果,我看不到的,时间空间皆停滞于此,对我对他们,都不啻一个好结果。

关于喧嚣。

三围市场门口停着无数的电单车、共享单车、拉货车。无数的人闪转腾挪,从车辆的海洋中翻越过去。他们手里还拎着东西呢,甚至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灵巧地走路。学府路上有一个三围夜市,一个手推车就是一个摊位,都是烤面筋、凉皮、麻辣凤爪之类的小吃,还有麒麟爪!凤爪是鸡爪,麒麟爪是什么古怪东西?定睛细瞧,原来人家写的是“冰镇麒麟瓜”,西瓜的一个品种。夜色渐起时,麒麟瓜的红瓤最先叫喊起来,一个又一个摊位陆续现身。

深圳老城区中,有不少这样的城中村,看着不起眼,一个小门,人畜无害地面对着宽阔马路,进去后却皇皇一敞亮世界。该有的都有,不配有的也有,热热闹闹。村内的街头小店且不用说,如柳州螺蛳粉、武汉热干面、兰州拉面、客家原味汤粉、隆江猪脚饭、药店、烟酒店等,另有一所幼儿园、一所实验学校,好几个颇大的商业综合体,内设超市、网吧、影院、宾馆等。若不抬头望天,只看两边,会以为自己走在繁华的都市街头。

陆续进驻到城中村里的规则。

楼间距有大有小。稍阔的两楼之间,地面有黄字提醒:

禁止占用

消防通道

生命的宽度

4米

巨大的四行字,仿佛两只胳膊把道路撑开。效果明显,两旁确实无车。走过多处城中村,少见这样的提醒方式。希望他处见贤思齐。

街边公告栏里贴着各类房屋招租广告,价格与福田的上沙下沙和南山白石洲相比,低了不少。论繁华度和人口密集度,三围并不逊色,但住在这里的人,掌握话语权的似乎不多,说话不够大声,只能默默地喧嚣。

其实谁又在乎别人看见看不见呢?

关于前世今生。

社区的后墙上雕着几幅画,将这个地方过去的生活言简意赅地表现出来。画作无奇。将说明文字照录如下:

三围社区位于航城街道南面,东起黄田路,南邻固戍社区、航城大道,西至宝源路,北接机场开发区,现管辖面积约3.4平方公里。三围社区毗邻深圳国际机场,主要居民介于宝安大道与107国道之间,与地铁罗宝线固戍站仅300米,交通便利,地理位置优势明显。2017年,总人口约75000人,其中户籍人口约750户约1500人,非户籍人口24250户73500人。

由于三围社区近海(珠江口),早期的三围人民以渔为生,并围海筑基养鱼养虾,基围人的名称因此而来,养的虾就叫基围虾。解放后,基围人洗脚上岸,后瑞村、草围村、塘边村(即后来的三围村)为三围大队,先后归南头、沙井、福永公社管辖,1988年分为三个行政村,分别为后瑞村、草围村、三围村,属西乡公社管辖。2004年,实行城市化,村改制为社区,隶属西乡街道。2007年7月,挂牌成立三围社区工作站。2016年12月,又从西乡街道划分到航城街道管理。

第二段第一句,从字面意思看,以为基围虾始自三围。基围虾乃深圳西部沿海基围人养殖的著名海鲜品种,非三围独有。它是面上的一个点,而非起点。其实“基围”二字亦非本地独有,多年前,中山、番禺等地的海边也有基围人。近300年的繁衍生息,形成独特的生活习性,统称基围文化。

今日之基围虾,与三围等地仅剩挂着名的牵连。海水渐渐走远,即便市场上仍有基围虾销售,也是他地养殖,辗转运来。近年深圳人口开始外流,三围村很难再达最盛时的75000人,但外来人口仍占绝大多数。他们对这里曾经的出海渔猎、缝补渔网等旧日生活只闻其名,难见其实,无法感同身受。他们当下执掌的与此前截然不同的火热生活,是正在进行时的历史,将来有一天也会被后人偶尔想起,或者装修成木乃伊或者忘掉。

关于地势。

有一段时间,要找一找深圳的奇葩地名,朋友推荐了“三围”。单看这两个字,与女性体貌有关,易产生联想。生活在本地的人天天与之耳鬓厮磨,麻木了,不以为奇。但在村中走一圈,地势高的高,低的低,凹凸有致,甚至称得上妖娆。“三围”村名于此忽然闪了一下。

沿一处台阶走上去,看到一个停车场,汽车是怎么开上去的?一定有另外一条路连通此处,但给人的感觉车是凭空掉下来的,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笑嘻嘻地看着你,仿佛说,我们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

顺路前行,左肩处出现一个标牌:三围公园。抬望眼,长长的台阶。拾阶而上,竟有登临高山之庄严肃穆。其实公园就是一个小山包。螺蛳壳里做道场,甚至还打造了一个主题,叫作“自然教育体验径”,一条小路两边设置了数个观鸟台。但闻鸟鸣啾啾,却难见其身,它们应该是被人撵到了更高处。公园顶端平整处耸立大榕树一棵,洒下浓阴近百平方米。时值周末,大妈们在树下跳集体舞,乐声悠扬;小孩子执拍猛打,白色羽毛球在大妈头上飞来飞去。大榕树乃岭南村庄的灵魂,多则几棵,至少一棵。只要它站稳了,它周围的人群也就有了根。

在三围村忽上忽下的路途上,我平视可见别人的腿,别人仰视可见我的后背。土地一下一下颠簸着所有人,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我和他们的身份。

关于信仰。

社区工作站也在一个小山包上,下面则是一座土地庙。二者错落叠加。庙不大不小,三四十平方米的样子。

高约两三米,方形。门廊挑起。门口立着一个一人高的香炉,上书“有求必应”四个字。这里的“应”正确理解是“回应”,为了不扫兴,先回你一句,表示“收到”。事却不一定办。神又不傻,不合理的要求干吗迁就你?若是非分之想,神可能还会让你走路的时候跌个跟头。他的逻辑,妄人永远不懂。

庙的整体红黄相间,与周围颜色反差颇大,却不突兀。其他建筑都降低了声调,做陪衬状。那不是它压迫了它们,而是自身的亮实在挡不住。

庙门紧锁,正对着小路。敞开的时候,里面的神仙正对着路过的行人。对视一下,行人顿觉气力增加。一个人的力量,一是靠自身积累,一是靠外界的输入。在深圳,几乎每个城中村都残存着这种朴素的信仰符号。时事更迭,世世代代的守护神不肯走开。庙的脚下,一对老人坐着歇息。他们喝一口水,望一望远处。这似乎是个暗语,此处为暂歇之地(扩大为避难所),除了神仙,谁也别想久居此地。回家好好过你的日子去。

关于未来。

以热热闹闹的下午向榕树致敬。

宁静的暂歇之地。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急匆匆跑来,躲在车后,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捂着嘴,呵呵地笑出了声。一个更小的男孩呼哧带喘地追来,左顾右盼,甚至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下我。我面无表情。再后面,一个白发老太太快步跟上,一手拉住男孩,一手把女孩从车后扯出,朝她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一起向前走去。女孩似乎还沉浸在刚才毫无难度的游戏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村边有一片草坪,未经修剪,给人芦苇荡的感觉,积水在草地上悄悄地摇晃,下面的泥土已被泡透。一个男孩子单腿立在路边的自来水管旁,认真地冲洗手中的鞋底。他踩在了泥水中,如果脏兮兮地回家,估计要挨揍。

城中村的孩童有一些共同特点,即他们很少被娇惯,常常在呵斥乃至打骂中长大,生存能力较强。直接的表述是:这里的孩子没那么金贵。最主要原因或为孩子太多,物以稀为贵,以多为贱,故,孩子们自发(或者说自由)成长的机会就多,其心路历程有点类似多年前的农村孩子。谁能想到深圳这样的繁华都市仍被农耕社会映照着。深圳人当初差不多是最难遵守计划生育政策的群体之一,但在漫长的计生时代,这里又执行着差不多最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比如体制内的一票否决制,违反计生政策,不要在体制内混了。外来工的罚款也异常严重。但政策有多硬,对应策略就有多么细腻。粤地有多子多福的强大基因,体制内的人只要想多生,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至于外来打工者,在野蛮生长时期,今天这里明天那里,管理的漏网之鱼,找都找不到。这些超生出来的孩子如今扮演着人口坍塌的顶梁柱角色,此一时彼一时也。

在广州老城区闲逛时,强烈感受到和深圳完全不同的味道。前者遍布深扎土地的根须,暴烈的风雨可以将其吹断,但血脉还在土里,固有的气息久久不散。而在三围村,土地上同样遍布根系,轻轻一阵风却可以把它们移走,在另外一个地方重新扎进去。剥离之痛,很快就被热热闹闹地抹掉。在一个地方看到被称为文化的东西,起码得三五十年的沉淀。这里仍是进行时。

三围村里的孩子们,在公园的运动器材上上蹿下跳。在杂货店门口举着一个冰淇淋,仰起头来舔舐,阳光照得他们眯起眼来。他们敏捷地在车流中闪身,无来由地坐在路边大声喘气。他们和多年前农村无人管教的孩子一样,时时处危险中,又凭着命运的关照无知无觉地躲过。如果父母没有出来,他们在籍贯地长大,当然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多年以后,他们记忆中城中村里的烟火和拥挤,高楼间狭窄的缝隙,也会成为被怀念的文化之一种,像现在的三围人怀念百年前的渔船。

两者已经截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