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细雨梦回鸡塞远
认祖归宗
李煜出生两年不到就改了姓,从徐从嘉变成了李从嘉。为什么要改姓?事情得从他爷爷说起。自从六岁那年成为徐温的养子后,小李变成了小徐,这一变就是将近四十年。
他最初的名字,早已和他死去的父母一样,消失在时间长河里。徐温家中从上到下,都称这个捡来的男孩为“彭奴”。
古人不写自传,所以永远没有人知道,与徐温父子相称的这四十年,小李内心感受如何,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会梦见亲生父母。成为孤儿往往能更加深刻感受到人间冷暖,他或许对徐温有感情,但也长期活在后者的阴影之下,更不要说徐知训几次三番试图谋害他。养子的身份让他进入徐家,一连串的意外之后,他白“捡”了至高无上的皇帝之位。但另一方面,养子的身份,也意味着几十年来,寄人篱下的不堪过往。
我们无法洞察徐诰的内心,但却能看到他的行动。
他当了皇帝之后,最迫不及待的事,就是要通过改姓来洗去身上的徐氏痕迹。
当然改姓这个事自己不能提,否则会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毕竟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姓徐,并且代表徐温家族。
他只能在各种场合暗示部下,自己想要认祖归宗。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是永远存在的:物质、能量和马屁。只要处于上位,就总有人哄着,抬着。你不提,有人抢着提;你不急,有人比你急。
大臣们很快心领神会皇帝的心思,南唐升元三年(939)正月,在群臣的反复呼吁声中,徐诰“终于顺从民意”,下诏恢复李姓,并改名李昪。“昪”的意思,就是前程如日光般明亮。
他希望一手建立的新王朝像他的新名字一样,如同红日初升,前程远大。
然而就传统君臣大义而言,篡位终究是不光彩的行为,徐温犹豫了一辈子,始终不敢跨出最后一步,就是怕在历史上留下污名。
对于李昪这样一个心性谨慎,做事力求完美的人而言,“篡位”这种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不仅要洗白,还要让它无可挑剔。杨行密收留他的时候,李昪才七岁不到,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童。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早年的家世。
一张白纸,才可以画最美的图画。对于李昪来说,此时需要的只是一支画笔。
由于和灭亡不久的唐朝皇帝一样,都是姓李,李昪宣称自己的血统来自李唐皇室,以此证明自己取代杨吴并非篡位,而是物归原主。
唐朝延续将近三百年,子孙繁衍众多,到处开枝散叶,找祖先不像抓阄那样简单。李昪定下的标准是:不仅要血统纯正,还要名声显赫。有大臣提议说是唐玄宗第六子永王李璘的后人,但有反对者认为李璘因为叛乱被唐肃宗所杀,于是李昪放弃了尊李璘为祖的念头。
经过大臣们的认真研究和反复讨论之后,李昪决定奉唐太宗第三子吴王李恪为先祖。李恪才能突出,英武果断,母亲是隋炀帝的女儿,身上有隋唐两代皇室的血统,深受李世民钟爱,一度差点被立为太子。
唐高宗李治即位后,把他陷入冤案并迫害致死,唐中宗时得以平反昭雪。他的孙子李祎在唐玄宗时战功卓著,屡次击败吐蕃、奚、契丹等外敌,曾经担任兵部尚书、朔方节度大使。李祎的儿子李岘更是个超级牛人,多次担任京兆尹,五次登上相位,六次官拜尚书,七次担任专门大使。《旧唐书》中称他是唐朝宗室中最贤良的一位。
攀上这样的先祖,李昪终于心满意足。
就这样,杨行密捡来的孤儿,成了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嫡系子孙。尽管后来不少史家都对此存疑,比如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就明确说李昪的家谱是伪造。
但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老百姓并不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精彩的故事。
改姓之后便是更改国号。
齐王,是徐温被杨吴皇帝册封的爵位,“齐”作国号只是权宜之计。既然江山本来就是李家的,李昪又是血统纯正的唐室帝胄,新王朝国号改为“唐”自然顺理成章。
如此一来,李昪的帝位继承法统,绕过了杨行密和徐温,而是来自李渊、李世民所建立的唐朝,所谓的篡位之说,也就不复存在。
这是史上第三个以“唐”为国号的王朝。为区别李渊建立的唐朝,李存勖建立的后唐,史称由李昪建立的唐为南唐。
至此,南唐代吴名正言顺,俨然作为唐王朝的血脉传承,定都江宁,屹立于江淮大地。
徐诰改成李昪,所有子孙也一并跟着认祖归宗,包括刚刚学会走路的李煜。徐温的几个儿子屁颠屁颠打报告,要求跟着改姓,结果回复就俩字:不准。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出乎李昪意料的是,他洗刷徐温和杨行密痕迹的操作,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向新王朝表忠心的改字运动。
在那些善于揣摩心意的大臣们看来,“吴”和“杨”两个字会让人想起被取代的前朝,显然政治不正确。于是他们争先恐后上书,请求朝廷下诏更改府、寺、州、县的名称中的“吴”和“杨”字。
还有人情绪激动地表示:“阳”也不行。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东都留守判官杨嗣仅凭一人之力,就把这场运动推到最高潮:上书请求同意他改姓“羊”。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还好李昪比较清醒,知道继续让这些马屁精折腾的话,他本人也要成笑话了。他赶紧宣布,此类改字请求一概不予批准,这场因为认祖归宗引发的闹剧才偃旗息鼓。
历代封建王朝,因为拍马屁引发的闹剧总是反复上演,譬如王莽热衷祥瑞、道光喜欢裤子打补丁等等,问题是闹剧的终点往往都是演变成喜剧,甚至是悲剧。
要想避免这种结果,基本上取决于君主的冷静程度。
一个人如果冷静,就不会干蠢事;君主冷静,国家往往比较安定,老百姓过得也安逸。
多年如履薄冰的养子生涯,迫使李昪养成了遇事冷静的性格,只有这样才不会轻易犯错。这个优点,并没有因为当了皇帝而更改。
对于李昪来说,认祖归宗只是一个小插曲而已。身为南唐皇帝,他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如何定位国家未来的发展方向。
偏安江南?还是一统天下?
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自古王业不偏安,既然国号为唐,很多人认为,就应该拿出大唐王朝的风范和担当。有人建议,“江淮一带连年丰收,武器粮食都不缺,现在北方多灾多难,陛下你肩负中兴唐朝的使命,更应该带兵北伐恢复疆土”。
此时的南唐,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国,国土广阔,“其地东及衢、婺等州,南至五岭,西至湖襄,北据淮河,共三十多州,地数千里”,不仅江淮一带尽为国土,长江沿线除了湖湘、荆州、襄阳以外,也尽在掌握。
此外江淮一带本来就是大唐朝廷财赋的重心,安史之乱前,北方人口占全国的六成不到,安史之乱以后,南方人口占了全国的七成不到。“军储国计仰给江淮”,历经杨行密、徐温父子三代经营之后,“旷土尽辟、桑拓满野”,经济实力雄厚、人口户数滋长。
放眼天下,南唐既具有地理优势,又有强大的国力,进可以图谋中原,退足以自保。
当时北方有石敬瑭的后晋,南方有吴越、楚、后蜀、闽等国。李昪无论选择何种战略,都将深深影响五代十国的发展方向。出人意料的是,李昪既没有北上,也没有南下,而是选择了原地观望。
前面说过,善于隐忍是李昪最显著的特点,更是能登上皇位的经验。
他从小生活在养父的阴影之下,要想生存下去,唯有如履薄冰地确保不犯错误。因为他只要错一次,也许就是万劫不复。即便徐温的长子徐知训要杀他,也只有忍。
徐知训死后,徐温对他的猜忌始终存在,身边的亲信,如宰相严可求等人,不停地请求用徐知询取代徐知诰。身处这样的环境,李昪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锋芒,前后熬了十年,才等到徐温的死讯。
哪怕徐温死后,他已经大权独揽的情况下,依然谨慎行事瞻前顾后。比如从杨吴顺义七年(927)徐温去世开始算的话,徐知诰又花了整整十年时间,一步一步收拢人心,才最终登上皇位,成为南唐开国皇帝。
这一年,他四十八岁,距离当初被收养,已经整整过去四十年。很多人简单地以为他是运气好,但不知道的是,当年的彭奴能变成李昪,能坐上龙椅,本身已经是无数努力的结果。正是靠着隐忍,李昪才能成为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如今当了皇帝,面临强敌环伺的局面,李昪的第一反应,还是忍。
他相信出手就会露出破绽,只要坚持不出手,就不会有破绽,也就不会失败。
只要忍,也许就会出现机会。
他对臣下解释说,战略重点在北方,要耐心等待时机。当中原发生变局的时候,就果断出兵北上,等平定中原后,再回头南下削平南方诸国。
归纳起来,就是“静止观望,先北后南”。
李昪的判断是,如果南唐北伐,南方的小国肯定不敢轻举妄动。反之,如果南唐试图先吞并南方,万一中原王朝趁机发兵南下,则会形成腹背受敌两面挨打的局面。
当时北方动荡,后梁、后唐都是两三代而亡的短命王朝,所谓“朝成夕败,有如逆旅”。南方诸国虽小,但都是些难啃的硬骨头,而且自古以来都以长安洛阳为正统所在,夺取中原众望所归,李昪制定这样的战略自有道理。
但问题在于,李昪在实际操作过程中,表现得太过于执着这个战略,在别人眼中,简直就像是不知道变通。
南唐升元四年(940),位于福建的闽国发生内战,交战双方各自求救于南唐和吴越国。李昪不仅没有趁机派军队介入,坐收渔翁之利,反而派大臣去主持双方讲和。
隔了一年,南汉皇帝刘龑派使者来南唐,邀请共同出兵征伐楚国,平分它的国土。
李昪再次拒绝。
吴越国,位于南唐的东南方向,从地缘上讲,是南唐的心腹大患。几十年来,两国之间打了好几仗,南唐略占上风。南唐升元五年(941)七月,吴越国都城杭州发生大火,宫殿、府衙、仓库几乎被火烧光。国王钱元瓘也被熊熊烈火吓得精神失常,仅仅过了一个月就死了。
哪怕是最鸽派的大臣,也认为这是天赐良机,纷纷劝李昪赶紧发兵攻取吴越,为后世提前消除祸害。
李昪的答复是:“怎么能利用别人的灾祸攻打他的国家呢?”不仅如此,更让大臣们气得吐血的是,他还派使者去慰问,并接济吴越国,运输救灾物资的车队排成了长龙。丞相宋齐丘气得大骂他是“田舍郎”(土鳖),整天就知道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
李昪反应倒也大度,呵呵一笑,并不生气。
因果定律告诉我们,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必然的原因,但大部分时候,原因不止一个。
李昪为什么对发动战争这么抵制?
纵观他的一生,除了性格谨慎以外,我们会发现一个尴尬的事实:他不懂军事。
唐末五代时期,天下大乱,狼烟四起,是一个靠武力说话的时代。所谓“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谁的拳头硬谁说话。五代十国当中,几乎所有的开国皇帝都是武人出身。
杨行密年轻时双手能举百斤,日行三百里,杨吴的地盘就是靠他一刀一枪厮杀出来。李存勖二十三岁不到,就在三垂冈一战成名,其后十多年内,灭梁、燕,败契丹,“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
其他如石敬瑭、郭威、柴荣、赵匡胤等人,分别是后晋、后汉、后周、北宋的开国皇帝,也个个武艺了得。
唯独李昪是一个另类,他之所以称帝,不是靠武功,而是靠权谋。徐温刚开始只是让他管理家务(反倒是让朱瑾辅佐亲生儿子徐知训,跟后梁打过几次仗)。他后来步入政坛,一直走的也都是行政路线。除了杨吴天祐十五年(918)徐知训被杀后,他率军渡江进驻广陵外,一辈子居然从未亲自指挥过军队。史书中说李昪年轻时喜欢射箭,大概也就是作为一种体育运动而已。
战场和军队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其陌生的领域。
如果放手让武将去自由发挥,他难免担心功高震主。五代时期,延续唐代以来藩镇割据的传统,最飞扬跋扈最难驾驭的就是武将,领头造反更是家常便饭。毕竟硬币抛起时,谁也不知道落下来后,究竟会是哪一面朝上。
几十年来,这样的例子反复上演,李昪不想步那些失败的统治者后尘。他解决的办法就是推行“以文驭武”的策略,抬高文官地位,尽可能不启兵衅的同时,刻意压制武人。
正因如此,从杨吴乾贞三年(929)收回徐知询的兵权开始,在他当政的十多年内,南唐(杨吴)作为当时屈指可数的大国,竟然没有发起一次对外战争。
杨吴大和五年(933),建州(今福建建瓯)大户吴光遭到闽国中军使薛文杰迫害,一怒之下带领上万人投奔杨吴。信州刺史蒋延徽率军队配合吴光进攻闽国,战事打得很顺利。第二年正月,就在吴军快要攻克建州的时候,徐知诰(李昪)的撤军命令来了。事后,他还派使者前往闽国主动表示和好。
几百年后,宋高宗赵构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态,发出十二道金牌召回胜利在望的岳家军。不仅如此,为了杜绝武人跋扈,赵构宁可签下屈辱的和约,也要杀掉让他觉得“危险”的岳飞。
南唐升元四年(940),后晋安州(今湖北安陆)节度使李金全投降南唐,前去接受投降的南唐边境将领、鄂州(今湖北武昌)囤营使李承裕等人发现有机可乘,擅自带兵占领安州,结果被晋军击败并俘杀,部下两千多人成为俘虏。
事后,石敬瑭可怜这群南唐俘虏,主动提议遣返回国,没想到李昪一口拒绝,“都是些主动挑起战争,贪图军功的坏人,你们一切依法处置”。
五代十国时期没有诺贝尔和平奖,如果有的话,肯定没有人能跟李昪争。
当宋齐丘讲他是田舍郎之后,他这样回复宋齐丘:“朕誓以后世子孙,付之于天,不愿以力营也。大司徒其勿复以为言。”(宋·史温《钓矶立谈》)
意思就是,“丞相你们都闭嘴吧,我就是不愿意打仗,后代子孙的命运,就交给老天决定吧”。
问题来了,后代子孙中谁来担起这个责任呢?
尴尬的太子
五代十国期间,政坛有两大特色,除了前面提到过的收义子以外,还有一个就是皇位兄弟相传。中原王朝的皇位传承制度,来自西周以来的“嫡长子继承制”,这是宗法制度下家族与皇朝延续的最基本的制度。“兄弟相承”的继承制度起源并流行于北方游牧部落,因为那里自然环境恶劣,人口死亡率高,生存竞争激烈,需要年富力强且有战斗经验的人担任首领。成吉思汗幼年的时候,父亲被塔塔尔人毒死之后,部落里的人就迅速抛弃了他和他的家人,并重新选择首领。
唐末藩镇割据以来,天下大乱,战事不断,假如继承人愚蠢幼稚、行事鲁莽的话,极易让整个王朝(家族)陷于灭顶之灾。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几乎都是两代而亡。
一个王朝能否国祚绵长,完全取决于第二个皇帝的统治能力。迫于严峻的地缘环境,兄弟相传的继承制度,也逐渐被中原王朝所接受。如楚国、吴越等国,都采取了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儿子们之间能力高低是一方面,在统治者看来,年龄大小更加重要。
李昪先后生了五个儿子,分别是景通(南唐中主李璟)、景迁、景遂、景达、景逷。长子李景通生于杨吴天祐十三年(916),当时李昪正在升州担任刺史。三年之后,次子李景迁出生。
李景通是嫡长子,但他身上的文艺气质远远盖过了帝王气质,吟诗作词,酷爱山水,把玩乐器,对治国之道毫无兴趣,没有一点理想中人君沉稳冷静的样子。
搞政治和搞文艺是两个不同的赛道。文人一般都情感丰富而且细腻,但往往不具备冷静的头脑,没有客观和理性的性情,内心世界过于单纯和张扬。
这样的性格在处事谨慎,不喜张扬的李昪看来,全是缺点,距离皇帝的标准很远。
相比之下,次子李景迁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长得又帅(“姿仪清秀,风度儒雅”),尤其是行事谨慎,在性格上很像李昪。
一般而言,为人父母都会偏爱性格跟自己相似的子女。李昪也特别喜爱并且着力栽培次子景迁。他不仅为景迁迎娶吴国皇帝杨溥之女上饶公主,当他出镇金陵时,又任命景迁为司徒、同平章事,并留下宋齐丘、王令谋辅佐,监视皇帝杨溥。
杨吴大和七年(935),距离篡位只有一年多的时候,李昪把景通招到金陵,同时任命留在国都扬州的景迁为太保、平章事,代理国政。哪怕就是一个瞎子,也能看出来李景迁才是李昪中意的继承人选。
不过让李昪意想不到的变故出现了,年仅十九岁的景迁意外得了重病,并且很快就去世了。即便如此,他大概还是不放心长子景通(937年改名李璟)的能力,又任命老三景遂(生于920年)为门下侍郎,参知政事。很快,老四景达(生于924年)又因为能力突出进入了他的考察范围。
兄弟三人中,景通唯一具备的,不过是长子这个优势。
这一点,李璟本人也是心知肚明。他能做的,只有保持低姿态,以此赢得李昪的好感。
一番纠结过后,李昪出于稳定国家的需要,决定暂时向嫡长子继承制妥协。南唐升元四年(940),李昪立长子李璟为太子,李璟不知道是福是祸,坚决辞让。李昪同意了他的请求,但下诏朝廷内外向李璟致书的时候,按照太子礼节施行。
对统治者来说,挑选继承人是一个头疼事。自古以来,皇帝们几乎都本能地反对明确谁才是继承人,因为这样会在朝中树立另一个效忠对象。此时的李璟,名义上是太子,但最后选谁来继承皇位,李昪还是举棋不定,纠结不已。
李璟自己,大概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没想到这个谜底,很快就因为李昪的突然去世而揭晓了。
突如其来的终点
南唐升元七年(943)二月,李昪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在梦中遇到仙人,服用其赏赐的仙丹后,腰不疼了,腿不酸了,手也不抖了,就连满头花白的头发,也重新乌黑。
“可惜只是一个梦”,醒来之后,李昪想着变回年轻的场景,心中不无懊恼。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已经五十四岁,却从来不肯好好享受帝王生活,就像苦行僧一样,大夏天出去视察,哪怕是热得直流汗,既不打伞也不用扇子。他唯一的热爱就是工作,不停地批阅奏章,处理公事,几乎就是一个工作狂魔。日积月累,工作压力犹如一把双刃剑,不仅让他越发感到精力不够用,而且加速导致身体机能下降。很快就是各种大大小小的毛病纷纷找上门来,健康问题开始集中爆发。
“人到中年不得已,保温杯里泡枸杞”,古往今来无数人到中年的男人,都曾被或将被这个问题困扰,只不过如今轮到李昪而已。
巧合的是,当天上午,方士史守冲来到宫中,向李昪敬献金丹,称可以延年益寿强身健体。李昪大喜,认为神仙已经托梦暗示,于是毫不犹豫地开始服用所谓的金丹。
李昪不知道的是,自古以来,受丹药毒害的人,可以说是不计其数。这是因为古代方士炼丹过程中,发现用丹砂、硫磺等炼制的金丹,入火百炼不消,入土千年不朽,入水万年不腐。方士们错误地认为金丹被人体吸收后,就能起到坚固人体的作用。实际上,丹砂、硫黄、铅锡等毒性极大,人吃下去等同于服毒。
服食所谓的金丹后,李昪本来还算可以的身体迅速恶化,就连精神也开始不太正常,动不动对大臣们乱发脾气。
很快,李昪的背上长了背疽(背部急性化脓性蜂窝织炎),这也是服食丹药的后遗症之一。古代没有抗生素,一般人得了背疽之后,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病菌就会爆发式发展,深入侵入人身体,患病者几乎十死九生。“盖未有能得全其生者”,仅仅过了十几天,李昪就已经卧床不起。
晚唐五代以来,有一个政治传统,就是皇帝一般都会在临死才确定继承人。二月二十二日,李昪病情严重恶化,派人去东都广陵(扬州),召四子成王李景达进宫,没想到太医吴庭绍抢先一步把消息透露给齐王李璟。李璟匆匆进宫的同时,派人快马加鞭去追回召见李景达的诏书,一直到秦淮门外才追上送信的使者。
躺在病榻上的李昪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其实李景达即使收到诏书,大概也已经来不及赶过来。死神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就是天命吧”,李昪长叹一声,打起精神托付后事给长子李璟。
临死之际,他后悔不已,“我服用金石丹药,本来是想延年益寿,没想到更加伤害生命”。
李昪一生曾经有过很多身份,孤儿、养子、丞相、皇帝,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白手起家攒了许多家产,但又对后代不放心的父亲。尤其是这个喜欢吟诗作词的长子,“皇家仓库德昌宫里储备了价值七百多万钱的军械、金帛,你一定要固守成业、善交邻国、保全国家”。
这是一笔惊人的巨额财富,光看数字可能很多人没概念,宋太祖赵匡胤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拼命攒钱,搞了一个“封桩库”,每征服一个国家,就把国库里的金银财宝搜罗走。结果他攒了一辈子,死的时候,库房里的钱还不如李昪留下的多。
当天傍晚,李昪去世,时年五十四岁。
他死后被谥为“光文肃武孝高皇帝”,庙号烈祖,史称南唐先主,葬于南京中华门外西南约二十五里的祖堂山。
生前受到万民敬仰,死后能流芳百世,是所有中国古代皇帝的人生理想。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雄主好大喜功,往往不恤民力,“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赫赫武功不过是以无数平民百姓的生命为筹码。汉武帝前后两次征伐大宛,付出几万人的生命代价,只换来三千匹汗血宝马。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损兵折将几十万。唐明皇征伐南诏,前后三次,损兵折将十五万。
一个生在和平年代的人,很难理解在战乱中长大的人的痛苦。反之,一个生在战乱中的人,也会无比渴望与羡慕和平年代。
当被劝北伐的时候,李昪跟大臣感叹,自己六岁即失去父亲,漂泊于泗州(今江苏盱眙)、濠州(今安徽凤阳)一带,亲眼所见战争的残酷,到处都是“白骨蔽地,荆棘弥望”的惨象。
人都是父母所生,有妻子儿女兄弟姐妹,“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李昪不忍心为了开疆辟土,把老百姓送上战场,最后家破人亡成为孤魂野鬼。
早在安史之乱后,南方就成为大唐王朝财赋的主要来源,“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李昪在位期间,轻徭薄赋的治国方针加上以和为主的对外战略,使得治下的南唐岁月静好,远离战火,俨然就像荒漠中的绿洲。
南唐统治区域的长江、淮河一带连年丰收,多年不闻兵革,“父不哭子,兄不丧弟,四封之内安恬舒嬉”,成为当时南方国力最为强盛的政权。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今天很多人或许会向往汉武帝的时代,但汉武帝治下的老百姓,大概率更多会怀恋汉文帝、汉景帝在位时的无为而治。
多年以后,到了宋朝,南唐的遗民回忆起李昪在位时的盛况,仍然毫不犹豫地“点赞”,文字中满满都是自豪之情,《钓矶立谈》载:“于时中外寝兵,耕织岁滋,文物彬焕,渐有中朝风采”。意思就是老百姓安居乐业,感受到大唐盛世的风采,这个评价可以说是相当之高。
这一年,李煜才七岁,已经表现出过人的天资,可以背诵曹丕的《燕歌行》,深得其父李璟的喜爱。
几乎同样的年龄,李昪那时还是一个孤儿,每日出没于佛寺,只为在乱世中讨一口饭吃。
锦衣玉食,四海升平,生来就是帝王之家,李煜的人生以一种让人炫目的方式缓缓拉开了帷幕。
写得一手好词
二十七岁的李璟就这样毫无心理准备地当上了皇帝。南唐保大元年(943)三月初一,李璟即位,下诏大赦天下,并改元保大。秘书郎韩熙载提议按照历代惯例,等到第二年再改年号。李璟表示诏书已经颁布,不能轻易更改,拒绝了他的提议。
就跟李昪当年迫不及待地要去除徐温留下的痕迹一样,李璟长期生活在父皇(父亲)的强势阴影下,如今终于得以走出,心理上的舒畅愉悦外人很难想象。韩熙载不懂皇上的心思,反而抱着儒家的死板教条规劝,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韩熙载是北海(今山东青州)人,传世名画《韩熙载夜宴图》的主角,从曾祖父起连续三代在朝廷为官,他本人才华横溢,二十四岁不到就中了进士。后来因为后唐政局混乱,父亲韩光嗣被杀,迫不得已南下逃难,是典型的北来士人。
韩熙载精音律,善书画,又有进士出身,可以说是少年得志。他初入杨吴时,自视很高,上书称自己胸藏文韬武略,有经天纬地之才。执掌杨吴朝政的徐知诰(李昪),不喜欢韩熙载过于张扬的性格,给他安排了一个校书郎的闲职,打发到滁州、和州(今安徽和县)、常州一带为官。
当然李昪内心深处还是很重视韩熙载这种科班出身的文人,等到登基称帝后,估计韩熙载也磨炼得差不多了(十年弹指一挥,当年的少年才俊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又把他召回金陵,授以秘书郎之职,掌太子东宫文翰。这也是帝王之术,那些年轻有才能的,皇帝往往会留作太子即位之后的班底。上任之际,李昪对韩熙载说:“卿虽然早登科场,但却未经世事,所以命你任职于州县。重用卿,希望能善自修饬,辅佐我儿。”
既是提醒,也是托付,此后,韩熙载在东宫一待又是七年,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和未来的皇帝李璟谈天说地,论文作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李璟即位后,提拔了很多东宫臣属。韩熙载被任命为虞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加太常博士之职。员外郎是六品官,但李璟特别赏赐他享受五品官员才有的穿红袍待遇(此时距离他南下投奔杨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
南唐礼仪制度基本上沿袭唐朝,官服的颜色是区分官员品级大小、地位高低的标志。一品、二品、三品官服是紫色,四品、五品官服是绯色(深红色),六品、七品官服是绿色,八品官服是深青色,九品官服是浅青色。李璟特地恩赐韩熙载越级穿红袍,对他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除了韩熙载以外,还有不少人得到了提拔,比如冯延巳、冯延鲁、江文蔚、潘佑、徐铉等人。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文学好。
知识分子通常比较感性,容易被上位者的人格魅力所征服。李璟和冯延巳等人交好,则是因为志趣相投。这当中,冯延巳更是因为填得一手好词深受李璟赏识,前后三次被拜为宰相。
圣眷不衰,世所罕见。
唐朝文学繁荣,尤其是诗歌昌盛,但到了中唐以后开始流行一种新诗体:词。词即歌词,又叫“诗余”。相比于字数工整的诗,填词不像作诗那样严格讲究平仄,而且句子长短不一的词更加适合配合音乐歌唱。
唐代文人词最让人耳熟能详的就是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还有白居易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除了适合配乐以外,相比于诗,词更加擅长刻画情感,比诗更细腻,也更多细节的描写。中唐以后,写词的文人更加多了起来,渐渐成为一种风气,如韦庄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五代时期,词更加流行。吴越王钱镠(liú)给妻子的信中有经典名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有人评价,最深情的想念,莫过于此。
在历史上以武功著名的后唐庄宗,骨子里其实也是个很有文艺范儿的浪漫皇帝。李清照有一首《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寥寥几笔,十六岁豆蔻少女的往事,如在眼前。其实,《如梦令》最初创调时的本名为《忆仙姿》,原作者就是李存勖: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风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李存勖这首词可以说是惊艳文坛,后来周邦彦、沈会宗、张辑衣等都曾跟风填过这首词,名字先后用过《宴桃源》《不见》《无梦令》等。直到苏轼将其改为《如梦令》,此后才成了写景抒情最为常用的词牌。
李存勖以武功得天下,写词只是闲暇之作。李璟则不然,从小就喜欢读书,书画、诗词、音律样样都精通。在词作方面,能引起他共鸣,可谓惺惺相惜的,大概只有冯延巳一人。如《全宋词》中《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就词作而言,冯延巳确实为人称道,以至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不无夸张地说他开北宋一代风气。
都是文人,难免有一较高下之心,皇帝也不例外。有次李璟故意调侃冯延巳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关爱卿什么事?”冯延巳不仅词写得好,脑袋转得更快,连忙对李璟说,“这句子不如陛下您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啊。”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是冯延巳《谒金门》词中的句子: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是李璟词作《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中的名句: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
鸡塞,即长城军事要塞鸡鹿塞(今位于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这里靠近阴山,是匈奴南下的通道,东汉时期的王昭君即从这里出塞前往匈奴)。
同样是思念心上人,冯延巳的词,以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开始,通篇写思春。李璟的词,则是从秋风残荷的画面写起,以秋景不堪,梦回而感鸡塞遥远,倚栏更显得凄凉。尤其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两句亦远亦近,亦虚亦实,亦声亦情,堪称千古名句。
就意境而言,明显是李璟的词更胜一筹,所以冯延巳的马屁在后者听来也更加受用。所以李璟听后,开心地笑了起来,君臣继续对饮畅聊(“于是君臣皆欢”)。
其实人人都喜欢情商高的,皇帝也不例外,很多时候,有才能的人未必能得到重用,反而是那些善于揣摩的人容易飞黄腾达。
比如冯延巳这样,既有才华,情商又高,李璟想不重用大概都难。
如果天下一统,李璟和冯延巳二人大概也是一段文坛佳话,可惜他们生活的时代是五代十国。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过于文弱的知识分子是很难治理好一个国家的,因为乱世需要枭雄,不要诗人。
即便是李存勖这种马上得天下的武人,一旦放纵自己,都会酿成意想不到的灾难后果。他二十四岁即位,征战十五年,终于消灭梁朝,灭掉前蜀,统一中原。正当世人都认为他将建立不世之伟业时,他却放纵声色,甚至还把唱戏唱得好的伶人提拔成为朝廷高官,很快就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自己也死于叛乱之中。
此时距离他灭掉后梁,还不到三年时间。
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死的时候只给他留下了河东根据地,后梁、契丹等一堆强敌。李璟即位的时候,继承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疆域东到衢州、婺源,南到五岭,西到湖南,北到淮河,下辖三十多个州。
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李昪对得起后代。至于发扬光大还是守好基业,就看李璟的了。至少就那时而言,李璟的前程,看上去一切都很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