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深宅博弈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代序 家道与人心

盈天地皆心也。

这一哲学洞见出自黄宗羲为《明儒学案》撰写的序言。此时的黄宗羲已八十有三,尚在重病中,是为康熙三十一年(1692)七月。再过二十三年,曹雪芹降世;再经一个花甲又两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问世。

宇宙间自有万物,各成形色,且一气充周,亘古今,穷天地。自然世界不再支离破碎,似乎一切都已完备。然而,若真的道心不在,人心不有,我们的当下所在、于今见在又如何生成意义,发扬价值?如此来看,的确当有一个大大的“心”来作为天地万物的主宰。

《红楼梦》中有大大小小的故事,有宏大的结构、细密的脉络,有深切的事体情理,更有峥嵘绚烂又老熟平淡的叙述手段。作者(包括批点者,尤其是脂砚斋、畸笏叟等人,以及续书者、整理者)不蹈前辙,不借旧套,不加穿凿,建构出一个新鲜别致的小宇宙、大天地。我们接下来要追问的是——充盈红楼世界贯通作品文本的,又该是什么呢?

不同于历史演义的问鼎逐鹿、英雄传奇的使枪弄棒、神怪小说的降妖伏魔,《红楼梦》的主体内容乃是传统社会的世俗人情、现实人生的平凡生活。学界大都以“人情小说”或“世情小说”界定之。然而人情世情,或犹泛泛。进而言之,《红楼梦》整体上以“家”为关键,以“人”为枢纽。这是红楼叙事的基本格局。时空的设定、人物的安排、情节的推进、命意的融入、精神的升华等,皆借此而开启运转。此即所谓的“枢中所动,环流无倦”(《文心雕龙·时序》)。

再回到前面提出的问题。思忖再三,我想,应该是——

盈红楼皆家人也。

一 何为“家人”?

按朱一玄先生的统计,除去作品中出现的古人,《红楼梦》庚辰本有男304人,女296人,共计600人;程乙本有男368人,女304人,共计672人。朱一玄:《红楼梦人物谱》,南开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页。方外、神仙与鬼怪等暂且不论,主要人物皆可具体归到哪家哪房哪门哪户。即便是小人物,若细捋蛛丝马迹,亦可摸到他(她)的家门。

城中有“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第二回),乡下有芥豆之微的“小小之家”(第六回)。家不论大小,不分贵贱,或贫或富,或美满或残缺,都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家。跟着外祖母蹒跚进城的板儿(第六回),随凤姐一起乘车出城的宝玉(第十五回),他们在各有其家的意义上是一样的。两者的差别在生命个体意义上的“人”,更在综合诸多社会政治因素的“家”。

家是人的家。人要么在家,要么不在家,或离家,或出家,而无家可归的人,有的则须寄居到别人的家。有的家在书中摆在明处,比如苏州城内甄士隐的家,京城中的荣宁二府;有的隐着藏着,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不明不白,甚至一无所闻,比如秦可卿的家、冯紫英的家,比如“护官符”上那些尚在金陵城的四大家的分房,等等。宝玉的书童茗烟在第九回闹学堂时登场,第十九回与卍儿幽会,第二十三回弄来古今小说、传奇脚本给宝玉解闷,第四十三回随宝玉出城私祭金钏儿。只是在第五十六回透过宝钗之口,我们方得知这个极伶俐乖巧的小厮有自己的家:“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既然是贾府的家生子儿,母子二人又在侍奉着怡红公子,难怪他说话如此硬气:“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第四十三回)既然如此,若以茗烟为切入点,大概可以获得一个比较真实的宝玉形象,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奴的视角。

家人,既可指家庭中单个的人,又可泛称一家之人,即复数的人。比如薛蟠遭柳湘莲暴打,宝钗劝慰母亲说“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第四十七回)。这里的“咱们家”显然特指其兄薛蟠一人。紫鹃试玉,贾母安慰宝玉说“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按紫鹃的想法,“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人家”(第五十七回)。黛玉的父母虽已双亡,但苏州老家的林姓家人族人当不止一个。人以家而会同,因家而聚居,既是个体,又是整体。

家人,亦是昔日对家里奴仆下人的称呼。贾蓉撺掇贾琏偷娶尤二姐,特意交代——“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他们叔侄要欺瞒的主要是在深宅大院住着的王熙凤及贾母、贾赦、邢夫人、王夫人等一干人。为扎牢篱笆墙防止漏风,贾琏动了心思,“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第六十四回)荣宁两府里里外外,近处的田庄,远至金陵的老宅皆有“家人”在。

若不分主奴,他们都是一个个的“人”,同在一个“家”内,共生共存。只是半个主子的赵姨娘恨铁不成钢,指着贾环大骂:“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第六十回)这里的“怕”是一家之内等级意识的强化。与之相对的是宝玉,“不要人怕他的”(第二十回)。他非但不让做兄弟的怕哥哥,连见了小厮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没了刚柔,失了规矩,府宅内“没人怕他,只管随便”(第六十六回)。宝玉的等级意识甚为寡淡,所有的都是家人,用不着这个“怕”字。在探春、宝钗的筹划下,大观园可以滋生出额外的进益,且不用受账房的辖制,不必到凤姐那里算账。承管地块的婆子们可多劳多得,但年终要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分。既有“夺权”的乐呵,又有“生利”的喜悦,家人都“欢声鼎沸”(第五十六回)。既为家人,即当善待之。尤其是宝钗,她能随分从时,以贤识成全“家”的大义。

若不在朝廷,不居官职,一个赋闲居家的人,亦可称之为“家人”。比如贾赦,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平民,却“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第四十六回)。贾赦的房舍院落小巧别致,不像贾政夫妇那边轩峻壮丽,全然是一个自我的安乐窝。如此来看,贾珍、贾琏及贾蓉等人无一不是这样一味高乐的“家人”。

家有男有女,同在屋檐下,而传统社会通常是男主外,女主内。借此,家人可理解为家里的人,用来指称妇女。甲戌本卷首“凡例”的第三条有: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

闺中,犹言闺阁之中,即女子居住的地方,这里谓未婚女子,或已婚的年轻妇女;主要是小姐,亦包括丫鬟。按传统礼俗,她们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属于外人难见一面的家里人。

“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作者为不让自己亲睹亲闻的她们泯灭在岁月的烟尘中,于是“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使闺阁昭传”(甲戌本卷首“凡例”第五条)。在第一回的楔子部分,作者再借石头之言强调《红楼梦》一书的旨义,不但要为闺阁女子“昭传”,更要“真传”。此即鲁迅先生指出的,“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唯其都是真人物,方可昭彰她们的德性言行,以流传后世。

荣宁两府皆是深堂大院,且有一个“比那画儿还强十倍”(刘姥姥语,第四十回)的大园子。亭台轩馆,高墙重门,虽与传统社会的公共空间隐然对峙,却不能不在宫廷威权、官僚政治、宗法制度、家庭伦理的统摄之下。大观园“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林黛玉诗句),即便有千般诗意、万种风情,却不是蓬莱山,不是桃花源。因为它尚在一家一姓范围内的呵护下,无论如何都与江湖之远、山林之幽无涉。园子里的人皆为“家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家人”还是《周易》第三十七卦的卦名。《家人》讲的是持家治家之道。从“利女贞”的卦辞来看,家人还当以柔而静的女性为主,维护家庭的秩序与谐美。

二 “家人”何为?

按《周易》六十四卦的卦序,《家人》上承《明夷》。明,太阳,光明;夷,损伤,灭没。明夷,谓太阳隐入地中,光明遭到戕害。“伤于外者,必反于家。”(《周易·序卦》)人在外受伤了,必然返回家中。

“家人,内也。”(《周易·杂卦》)这里的“内”有亲爱和睦、相得契合之意。家是避风的港湾,有温热的亲情、美好的爱意。家人血脉相融,有超越时空的亲近与眷恋。《红楼梦》叙写往昔的闺中细事、天伦庭闱之乐,以及富贵势派和大家规范,可谓处处周全,动真格,见真章,不但灿烂,而且瓷实。它们都有所附丽——一个南北皆有厅殿楼阁的百年望族,一个时时处处都是礼数周旋、人情世故的高第豪门。

《红楼梦》见世态,见众生,既有春草缕香,亦有秋窗凄凉。全书读下来,可能没有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浪漫,那么小资,那么轻飘飘。相反,它既现实,又真切,非但深沉,而且悲痛。但这并不影响其间的青春相伴,风月相知;也不耽搁诗酒流年,篇章寄情。大概是前者以“家”为主线,后者以“人”为重心。

家有家道,人有人心。

袭人、晴雯本有其家,却无家之实。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并不是她们真正的家。袭人因当日母亲兄弟没饭吃,只剩下她还值几两银子,把她卖到了贾府。袭人是传统意义上的孝女义女,“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但当袭人回到曾经的家,听闻母亲兄弟要赎她回去,她说“至死也不回去的”(第十九回)。晴雯由荣府的总管赖大家花银子买来,后由赖嬷嬷孝敬给贾母使唤。晴雯的家境更是可怜,“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第七十七回)。临死前,家没有给她任何慰藉,“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一夜叫的是娘”(第七十八回)。红楼叙事所及,有阳有阴,相当周到周全。像晴雯等人的故事基调,则由《家人》转向它的下一卦《睽》。《睽》与《家人》相耦,于义相反。《家人》卦是“内”,而《睽》卦则为“外”,意谓疏远与遗弃。袭人有母亲而不愿回去,晴雯至死都在哭叫着亲娘。合观《家人》《睽》两卦,更能体会家道与人心之间的纠葛。

人心变化莫测,故不能不万殊。人是有心之人,家是你我之家。人心不同,家亦各异。今天的文学史普遍认为,《红楼梦》通过解剖一个富贵的大家庭,来叙述整个封建贵族世家的没落。的确如此,但这里需要强调的是,曹雪芹的解剖叙述是有针对性的:现实的家和真实的人。两者在红楼叙事中有分野,有冲突,有交融,有合和。在两者的对立统一中,世俗人情不但感人至深,而且升华到了文学审美的境地,又蕴含着哲学沉思的品格。下面以“家”“人”之分来考察宝黛爱情。

历经锻炼,顽石灵性已通,凡心已炽,想到人间去享一享红尘中的荣华富贵。注意,这是通灵之石的初心本意,也是石头之记、红楼之梦的叙事起点和动力源头。主人公由自然之物,经神力之殊,再历人世之幻,与此同时,他是石,是玉(第一回“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亦是欲。

荣华在哪里?富贵在何处?不在“大雪满弓刀”的沙场,不在“后来谁与子争先”的科场,而在一个具体现成的“家”:昌明隆盛之邦(甲戌本第一回侧批,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同上,伏荣国府),花锦繁华之地(同上,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之乡(同上,伏紫芸轩)。这个家荣耀繁华,赫赫扬扬,否则,怎么算安身乐业受享受活呢?难怪脂砚斋开玩笑说:“余亦恨不能随此石而去也。”(甲戌本第一回眉批)

以上属宝玉一生的前因,可归结为“家”。下面来看林黛玉一世的宿缘。

绛珠仙子听闻神瑛侍者已下世为人,“我也下世为人”(第一回)。如果说顽石念兹在兹的是那个“家”,那么绛珠仙子倾心许诺的则是这个“人”。既然有一个花锦繁华、温柔富贵的“家”,那就不免情欲声色——宁荣二公之灵念叨着以之“警其痴顽”(第五回)。既然有一人每日以甘露灌溉,使自己得以久延岁月,而自己又无甘露之水可还,那就“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第一回)。对这个“人”的恩惠未偿,爱欲未除,则是黛玉不由自主地从南(扬州、苏州)而北(京城)的起缘。“唯有林姑娘离家二三千里远,又无一个亲人在这里”,林黛玉不是没有家,而是离开了自己的家。姑苏黛玉因“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第六十七回),而多次伤心掉泪。她的一生一世皆因此“人”而活,临死前还在直声叫“宝玉,宝玉”。

“反者,道之动。”(《老子·四十章》)家道人心同样在朝相反的方向运动,向对立的方面发展。美玉最终放下荣华富贵,离开了这个“家”;仙子焚了诗稿,断了痴情,失去了那个“人”,泪已流干流尽。物极而反,返本归根,书中的男女主人公都回到了初始的状态。

再回到宝玉身在的现实的家。

所有的家都难说十全十美。贾家同样不完美,或者说在达到至极后开始走下坡路了,“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第二回)。贾家基业的开创者宁、荣二公之灵说“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第五回),秦可卿说“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第十三回),只不过“吾家运数合终”(第五回),世业已到衰败时。

祖上寄望宝玉的是——其人能“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继而逆天改命,将贾家“规引入正”(第五回)。注意这两个“正”字:家道要正,人心先要正。家道正了吗?“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第二回),“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宝玉语,第六十二回),宁荣二府在时衰运败的路上越走越远。

人心正了吗?“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这句话一直都没有到心里去,不可能有迁善改过之行。宝玉有自己的聪明和灵慧,略略可望成器成材,但乖张的秉性、怪谲的性情让他时至第六十六回——“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偏他不喜读书……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

红楼的故事脉络走向,似乎正应验了秦可卿所说的“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第十三回)。但不要忘了,秦可卿还讲了常保永全之策,给过两项具体措施。只是不知“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落实到位了没有。再来看《家人》卦。家人以女子为奥主,卦爻又兼言男女。“马融曰:‘家人以女为奥主。’长女中女,各得其正,故曰利女贞。然《彖传》曰:‘男正位乎外。’似家人兼男女言,特女贞尤利耳。”参见尚秉和:《周易尚氏学》,中华书局1980年,第176页。《家人》卦的《彖辞》有言“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圣哲教诲的仍旧是一个“正”字。所谓的正,即是找准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和角色,履行好自己作为家人的职责,做到“言有物而行有恒”(《周易·家人·象辞》)。既然于人有昭传之志,《红楼梦》的故事和叙述必然有史家“婉章”“志晦”的特质;于家有殷鉴盛衰之责,必然有正言若反、谲喻深衷的特点(《文心雕龙·宗经》)。家道人心不失其正,这当是红楼叙事的思想境界和精神品格。

今天,小说依然在高度繁荣中。这是一个万物互联、知识分享的时代,阅读更易成为一种娱乐和消遣。小说的评论解读不可避免继续走向大众化、多元化、极端化甚至碎片化。伴随这样一个大趋势,我们的“时代的征兆”依然可能是——“文学普遍地非道德化和庸俗化,以及所有这些交流方式的逐渐为人熟知”。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崔洁莹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176页。按译者之见,作者这里所谓的“这些交流方式”主要指的是大众化的评论(review),有别于学院派的研究。一句话,这个时代更需要有独立思想、自由精神的读者,能沉潜下去,像伟大作家理解自己的作品那样去理解他和他的作品,从而真正触及经典的内核,而不是只在外围打转转。

如果无骐骥驰骋,导夫先路,即便对自家的经典,或许亦如庄子哲学感慨的那样——我们都会像憋闷在醋瓮里的小飞虫一样,对字里行间蕴含的大道一无所知,大义难以领略。我相信,大家都在期待——“夫子之发吾覆也”(《庄子·田子方》)。发覆,即揭开瓮盖子,意谓解心释神,启蒙辨惑。

男儿一片气,何必五车书。

有夫子在前,有好书在手,发吾覆,我相信我们可以从认知的茧房中飞将出去,进而知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识红楼世界之纯之全,见作者运思之要义和旨趣。

张先生是笃厚兄长,是先进学长,是益友,更是良师。我有幸提前拜读书稿,亦曾当面请教,启予者良多。此番受命撰述前言,实乃驾驽马长驱。依心得体会,谨成此文,意在引玉,尚祈方家不吝赐正。

于北京西三环北路105号

新一教713室

2023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