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症状分析 悲哀(2)
卫兵的房间将在这极北之地可能实现的奢华发挥到了极致。若不是有RCA发信机、温度记录仪、精密计时表等一应俱全的硬核设备,甚至会让人错以为身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
火炉上的咖啡壶随着热气“咔嗒”作响,让房间里的氛围更加舒适起来。
让我意外的是,卫兵其实是个很纤弱的年轻男子。不管是那头金发,还是细细的八字胡,其容貌都莫名地让人想起拜伦[1]来——不过话说回来,“悲哀”的卫兵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更类似于祭司一样的身份,所以也许诗人才更合适担任这份工作。
卫兵将两只脚架到桌子上,开始阅读我递过去的病历。病历里应该详细描述了我是个不得不借助“悲哀”的力量才能够懂得悲伤的男人。
根据那份病历的说法,我自打娘胎起就是一个典型的行尸走肉世代(zombie generation)成员。
如果将物理学上的能量守恒定律运用在描述人类的心理状态上,则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无意识的能量填充量等于意识损失的能量。大家都知道,弗洛伊德将这种能量称作“力比多”。只不过在弗洛伊德的学说里,力比多主要用于解释与性相关的内容,而随着计量心理学的发展,弗洛伊德的学说已经被否定了。事实上,各种感情、各种压抑、各种情结、各种原始类型……所有东西都能够形成“力比多”。而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能量差决定了所有人类的心理状态。
行尸走肉世代的显著特征,就是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能量分配完全均等。他们均呈现出社交丧失、感情麻木、自我空虚等症状。精神分析医生将这种状态称作“精神热寂”。现在卫兵正专心阅读的病历应该也证明了我是完全无法感觉到任何情绪的行尸走肉。
“原来如此。看起来你的确有见‘悲哀’的资格。”卫兵抬起头来,“问题在于,你所谓的那个悲剧具体是指什么?”
意料之中的问题。之所以说卫兵的性质更接近于祭司,就是因为这一点。要想见到“悲哀”,就不得不通过卫兵的资格审查。
“我失去了妻儿。”我回答说。
“离婚吗?”
“出意外死了。”
“交通事故?”
“妻子带孩子出门,孩子在副驾驶座上。因为妻子很久没开车,车速过快……”
“原来如此。”卫兵将视线放回病历,确认了一下我的名字,“真是遗憾哪,阿尔——”
“……”我只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我左手端着咖啡杯,这个姿势让我显得像个怡然自得的客人。但实际上我的右手腕上缠满了电线,电线一直连到地下的电脑上。而电脑则负责仔细检查我的反应,确保不会漏过任何谎言。
我再重申一次,我正在接受资格审查,而非受到款待。
“你爱你的妻子吗?”卫兵问。
“说什么呢?”我抬起头,“这难道不是当然的吗?”
全身突然传来被电击的感觉。我甚至看到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冒出了青白色的电光。我痉挛着惨叫起来。
简直就像是被活活烧死的感觉。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我却感觉自己已经在炼狱中度过了一生。
“对电脑撒谎可行不通哦。”卫兵晃了晃手指。
“……”我没能作答。
从极端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后,我的全身都被虚脱感所占据,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丧尸。甚至有淡淡的烟雾从我的右手手腕处冒了出来。
“你可真是光荣的行尸走肉世代成员呢。”卫兵讥讽地说,“失去了精神潜能的人类不可能爱上他人。正因为无法爱,所以也无法哀悼。”
“你是为了见‘悲哀’而到这里来的。因为精神分析医生认定你有这样的资格,所以才来的,对吧?都这种时候了,你也没必要装模作样了。你既无法爱别人,也无法哀悼他们的死亡。”
“……”我依旧沉默着。
如果我真是卫兵手中的病历上记载的那种人,那么他所说的就完全是事实。我既无法去爱,也无法哀悼——我在内心偷偷发笑。
“没什么可羞耻的。”卫兵似乎正处于得意忘形的最高峰,“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想表现爱着妻儿的心情。毕竟是人类嘛,理所当然的……”
“但电脑可不懂得体贴你的心情。你对家人没有丝毫的爱,失去家人也没令你悲痛欲绝。”
“所以你有见‘悲哀’的资格。”
听到卫兵最后这句话,我才终于放心地松了口气。看来我顺利通过了资格审查。
“你可以把电线取掉了。尽管电击让你吃了苦头,但就结果而言你是幸运的。你说你是爱着妻子的,要是电脑没有断定你是在撒谎,我大概当场就让你滚蛋了。毕竟一个人如果能够爱他人,就没有资格见‘悲哀’。”
“没多少时间了。”我一边取电线一边小声说,“我什么时候能见‘悲哀’?”
“马上。”
卫兵爽快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坐到通信机前。大概在用只有他才知道的闭路呼叫“悲哀”吧。
我的手腕上留下了一个红色印记。想必之后会变成严重烧伤,让我疼得死去活来吧。
我将目光从手腕上移开,环顾了一下房间。
墙上挂着一幅画,那是罗塞蒂[2]的复制画。罗塞蒂是欧洲世纪末艺术[3]的代表画家,据说他曾反复地在作品中尝试唤醒死去妻子的灵魂。
我大概能够猜到为何卫兵会将这幅画挂在墙上。他将罗塞蒂的画挂在墙上,大概是为了嘲笑同时代这些甚至连悲伤都不懂的人们。也许还想说明现在这个时代才是世纪末。
虽然他的工作是引导行尸走肉世代的人会见“悲哀”,但他自己却公然炫耀自己并非行尸走肉世代的一员。看来他自认为是多情的拜伦爵士——但我讨厌那个俗不可耐的拜伦。
“行了,我们出发吧。”卫兵在通信机前站了起来,“你准备好了吧?”
“嗯。”我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感到地面在摇晃。这种程度的震动还不足以让人感到危险,但我注意到覆盖着天窗的雪崩落了下去。
“地震吗?”我问。
“不是。”卫兵一边戴上兜帽一边摇摇头,“你也知道格陵兰有地热能源的无人实验中心吧?好像还在实验阶段什么的。只要是从地球内部局部地区汲取能量,就始终无法避免地壳收缩。”
几十分钟后,我就又在雪原上了。只不过这次不只我一个人,也没必要自己走路。我和卫兵一同乘上了雪地车。雪地车的型号相当老旧,不过持续的引擎轰鸣声却让人感觉十分可靠。
两条西伯利亚犬在前面为雪地车开路。据说这是为了防止雪地车陷入冰层裂隙里报废,算是一种保险手段。在雪原上,没有比西伯利亚犬更优秀的带路者了。
夜幕已经降临。这是只有在极地才能看到的、恰如其名的《星月夜》[4]。在雪地车灯的照耀下,雪原散发出青色的光芒,仿佛化作了静谧本身。
卫兵一边驾驶着雪地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就算是极北之地的诗人,在长期独居生活后似乎也变得亲和了一些。
然而,我却丝毫没有跟他搭话的心情。终于要见到“悲哀”了,这种想法让我有种类似于虚脱的感觉,实在没有心思开口。
防风灯的光亮甚至让我有些昏昏欲睡。
大概开了一个小时,卫兵突然粗暴地一脚踩下刹车,然后对我说:“接下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悲哀’应该会来迎接我们。”
震耳欲聋的雪地车引擎声消失后,雪原上猛烈的风声就又回来了。那是符合“悲哀”登场的风声,甚至能让人联想起死者的恸哭。
“要喝吗?”
卫兵将保温瓶里的咖啡倒进杯子,然后递给我。
“嗯。”我接过杯子时问道,“‘悲哀’过来需要多长时间呢?”
“这个嘛。”卫兵摸了摸下巴,“大概十个小时吧。”
“……”我点了点头。
看来会是非常漫长的十小时。恐怕也会是我这一辈子经历的最漫长的十小时。
“又来了哦——”卫兵抬起头轻声说。
他话音还未落,就传来了之前的那种摇晃——如果非要用地震等级来描述的话,估计它还不如微震。
咖啡洒在了我的膝盖上,然而我遭受的损失可远不止咖啡而已。
“你口袋里的东西掉出来了。”
卫兵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个东西。他正准备把那东西递还给我,但眼睛如同蛇一样眯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失误,感觉心都凉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卫兵在我眼前摇晃着那个装着药丸的小瓶子,“这不是人格赋予剂(persona)吗,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很明显卫兵已经开始对我起疑了。我不能有片刻犹豫。要是让他有机会再次联系“悲哀”,使其回程,那么我至今为止的一切努力就要全部付诸东流了。
我抬起双腿,用尽浑身力气踹向卫兵的胸膛。
“啊……”
卫兵从雪地车上滚落下去。但他在滚落的同时却没忘记一把抓起来复枪,真是令人敬佩。
我看到卫兵摔落在雪原上后似乎又滚了两三圈。很明显他在寻找一个能开枪打死我的好位置。
我当然不能让他这么做。我按下点火按钮,并顺势扳动方向盘。变速箱、差速器,乃至全部的机械部件都发出了悲鸣声,引擎也不断地发出咆哮。
枪声被引擎声盖过,但我听到了防风灯碎裂的声音。
卫兵惨叫起来。无论是谁看到将近五吨重的雪地车朝自己压过来的一幕,都会忍不住尖叫吧。
我没有停下雪地车的意思。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传来,一种像是碾烂了什么东西、又像是压碎了石头一样的声音。雪地车的车头曾一度微微朝上抬起,但最终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车体又沉了回去。
我做得万无一失。此时此刻,只有彻底榨干卫兵的最后一丝生命力才是真正的慈悲。
终于,我关闭了引擎。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刚刚我犯下的罪行可谓恶魔的行径,更何况我对卫兵没有半点儿仇恨。
理性让我无法忍受继续待在雪地车上。狭窄的驾驶席让我感觉就像是棺材一样。
血将雪染得鲜红。难以想象,竟然能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压出这么多血来。
两条西伯利亚犬站在雪地车旁边,对着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的主人哀鸣不已。就连狗在看到所爱之人死后都能感到悲伤,这让我嫉妒,甚至有些恼火。
我捡起掉落在雪原上的来复枪。不知为何,来复枪竟毫发无伤。
我用右手抬起枪托,将枪尾抵在肩膀上,准星瞄准依旧在悲号的西伯利亚犬。
我扣下了扳机,然后拉动枪栓,又扣了一次扳机——于是狗叫声也听不见了。
我放下枪,突然间一阵呕吐感猛烈袭来。这是人类理所当然的反应,但我却没有放任自己吐出来。呕吐会消耗体力,而我必须全力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因为我马上就要见到“悲哀”了——并且还必须击败他才行。
我一边拼命压制住呕吐的冲动,一边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而那正是引诱我来到这极北之地的起因。
注释
[1]乔治·戈登·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是英国十九世纪初期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
[2]但丁·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英国画家、诗人、插图画家和翻译家,是拉斐尔前派的创始人之一。
[3]指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在欧洲大城市流行的一种艺术流派。
[4]是指梵高的著名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