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多么古老的运尸方式啊，拽着遗体的脚踝在沙地上拖行。如此，皮囊与废料无异，留存在世的仅仅是一堆没有生机的腐块，全无尊严可言。

前方的沙地上已陈列有四具尸骸，他们面朝下，皮肤焦黑碳化，身上残留些许烧剩的衣物。算上我拖来的这具，这五具尸骸就是能找到的所有了。

其他人——很多人——都在爆炸中灰飞烟灭。或许这尚算较为仁慈的死法吧，因为就算真有人幸免于难，以这颗星球稀薄的空气来看，反倒要经历长久得多的窒息死亡。

我？我当然不在此列。

我总能活下来。不拘形式地存在。我，还有未竟之事。

不知道我大限及至之时，会满载着多少故事，经历多少次开始与终结。

或许先行者中的理论家谦学大师的说法是对的，她说意识不会消亡，只会不断演化，而每次演化都将比前世触达更深远的世界，直至意识本身消逝，成为我们没有能力理解的存在。我们所理解的终结，其意涵普遍被曲解了。

然而我离终结还早呢。

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且这段新的开始相当非凡。我不再服务于谁，亦不再困于藩篱。我尚存的思想和记忆终于可以恣意所欲。思绪就像幻影，来去消散，又聚拢成形，往往复复。我从无尽的思绪中筛选留存一些，给它们时间发酵成长，再将它们分门别类地保存起来，最终成为我悠长生命的一部分。我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自由，我能把它们全部整理妥当。

同样非凡的是，命运带走了我的飞船和船员，给予我的，是一副有形能动的身体。头颅、躯体、四肢和手脚……这个形态唤起一些跨越千年尘封的古早回忆，往事浮现，它们拒绝被遗忘，甚至带着我尚未察觉的、更为深沉的记忆而来。

我瞟了一眼环扣着尸体那苍白肿胀脚踝的手指。手指是合金的，形态并无特别，唯独不是血肉和骨头。蓝色的硬光[1]从合金表面的缝隙间溢出，维系并驱动着各个部位。我在沙地上缓慢挪步，借着一根长长的、锯齿状的金属拐杖维持着平衡，这是我从飞船残骸中找来并改造而成的。我的腿坏了，还没来得及修理。

我把尸体拖到另外几具旁边，双手握着拐杖插入地面，用它充当起掘墓工具来。风扬起松散的沙粒，裹着细碎的沙尘吹在我的金属身躯之上，响起一连串的敲击声，像极了……

雨，我的记忆告诉我。

雨声，我记起来了。

我挖起坑来，聆听着淅沥声，思绪在记忆间穿梭，接着想到一个熟悉的话题：罪责的概念。

虽然无法计算出确切的数值，但我的行为是导致飞船和船员覆没的主要原因——大约62.35%——尽管剩下的原因归于他们面临的外部因素和其他东西。

不管怎么说，这场意外我难辞其咎。我感到后悔和悲伤，我记住这些情绪，并允许程序模拟它们，任由它们涌遍我的内核。我从模拟中感受到的情感相当强烈。

这是我最起码能为他们做的，不是吗？

去感受情绪。

毕竟，这是人会做的事。

而我仍然是个人。

不是吗？

我将这则思绪和思考发送到另一分区进行分析，然后回头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在沙地上要挖个大点的坑并不难。实际上也不是我出力，我的新身体依靠硬光驱动，我唯一付出的是时间。

时间……

我最大的敌人，亦是最好的朋友。

我暂停下来，看向飞船的残骸。

这么多天过去了，它还在冒着烟，燃烧着，时不时蹦出几颗火星。残骸的远处，是一个碎石散布的低矮山丘，那里架起一根我用飞船残骸捣鼓出的天线。这根天线持续地将我的求救信号发射到宇宙中。

耐心并非我与生俱来的特性，但是我经历过，如今我学会接受它。

所以……我能等待，我很能等。

会有人听见的。世事如此。

罢了。

先继续挖吧……

通信卫星T-2

节点J//中继：75153

新泰恩城，威尼西亚

2557年3月3日

0210标准时间

//转发：UNSC“金牛角号”

//签章KS-67159-021127

//紧急//

//致：W.哈恩

行动报告：“黑桃A号”

哈恩，我的身份已暴露，现已无法接触任务数据板、飞船和其他成员。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报告。

正如我最后一次通信所说，“黑桃A号”已找到“火灵号”在拉科尼亚星上的信标。驶离前我们还从圣赫利人指挥官盖克·拉尔手里救下了拾荒人船长拉姆·查尔瓦，并在枪林弹雨之下逃出生天。

技师兼领航员尼克从“火灵号”的信标里获取坐标后，船长芮恩·弗吉即刻启动跃迁引擎，追随坐标驶入了未知星区。我没了任务数据板、定位仪和导航记录，连测定甚至是猜测到了哪个星区都没办法，更不要说具体星系了。抱歉。

我知道的是，到达坐标附近后，我们发现这里的行星已经完全被破坏，残骸在一颗矮星的轨道上形成了致密的环带。初步扫描未见UNSC“火灵号”的踪迹。然而，我们发现了一个小型先行者设施，由一个虽然残破不全，但尚能运作的AI维护着。

同时，我们通过对行星残骸带的扫描发现盖克·拉尔已到达这一带，并先于我们进入了那个设施。他从中找到了被弗吉船长称作“神圣明灯”的先行者装置。

哈恩，紧接着就出事了。我们双方在设施中发生交火，副船长卡德·麦克多诺阵亡。

之后我们回收了先行者设施中的残损AI，弗吉船长居然放权它修改“黑桃A号”的内部系统。我感觉这样做不靠谱，但卡德的牺牲对她和大家的打击挺大的，可能当下这个决定并非完全出于理性考虑吧。

回收的AI被船员们叫作“小不点儿”，它尚留存的记忆片段显示，该星系的行星毁灭是“火灵号”造成的。我很肯定在这片残骸中还会有不少事关先行者和UNSC的情报可供发掘。然而，盖克·拉尔现在已经盯上这片地方，我们行事只能谨小慎微。据我所知，只有三个人知道残骸带的位置：盖克·拉尔、弗吉和小不点儿。

我加入“黑桃A号”的真实动机已经被小不点儿洞察到。飞船刚在新泰恩城降落，我趁着弗吉船长忙于修理飞船和关心拉姆·查尔瓦被盖克·拉尔囚禁时受的伤，逃下了飞船。

我请求立即从威尼西亚撤离。有人死了，哈恩。你在塞德拉星招我时画的饼可不是这样的。我要离开这里。马上。

//信息完

注释

[1]硬光（Hard Light），正名称为玻色子光子场（Boson-photon fields），是一种可将光转变成固态的先行者技术，用途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