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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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正午鬼社火

由于之前收到过来信,对于母亲的到来,爷爷奶奶心中早有准备,算上即将要出世的这个孩子,现在已经是八口之家,这在整个南北两村里都属于大户人家家里面薄薄的五亩三分地,无疑也养不活这么多人口。父母常年在外务工,逢年过节往往只能托人带寄回二三十块钱。更多的经济负担和生存压力都压在爷爷奶奶的肩膀上。母亲回来后奶奶自然又宰了一只老母鸡,一半爆炒,一半炖汤,给母亲补养身子。同时将书房旁最里间父母结婚时住的小房子收拾干净,铺上了散发着清香的麦秸秆草和竹席,以及洗干净的毡毯,继而又在最上面铺上了压箱底的金丝绒床单。晚上睡觉时除了马淑妍外,马成岳和马淑英都睡在母亲身边,享受着久违又短暂的母爱,有了母亲的照顾,孩子们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两天后爷爷从东山沟回来了,他去时骑驴牵牛潇洒自在,回来时虽然满面风尘却显得也很高兴,肩膀上搭着一副笼头,显然大黄牛已经卖出去了,奶奶咬着牙接下了鞍子,将小花驴牵进牛圈里,用牛尾巴拂尘替爷爷拍去身上尘土,然后让进屋里。爷爷一进门便解开重重衣扣,从最里面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子被汗水浸的略微潮湿的钞票递给了奶奶,奶奶接过后并没有细数,打开写字台的抽屉,一沓钱郑重放进去然后上锁,这一幕都被躲在暗处的马成岳看的清清楚楚。爷爷对奶奶说,“坝里麦熟了,娃娃就快生了么?”奶奶叹了口气如释重负般说,“就快生了。”爷爷说道,“帮我收拾一下,明天我和王得扛,王外栓他们去割麦。”奶奶不耐烦道,“你休息个两天吧,苦死了又能怎么样。”爷爷训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一大家子张口等着吃饭哩,再说刚吃完席休息个啥?”说罢脱了鞋盘膝坐在炕上卷起莫合烟,辛辣刺鼻的香烟缓缓袅袅在屋子里飘荡开来,那常年穿千层布鞋行走在青草和泥土中的双脚脚底板上结着厚厚一层茧,在这茧与茧的缝隙里,又磨出许多黄豆大的水泡。抽完烟吃完茶,他让奶奶取来针线盒,用针很自然的将一个个水泡挑破,挤出里面的脓水,长舒了口气说,“现在牛卖了,骡子也卖了,把借的钱都还了吧,你从娘家借的钱也还了。”外面风声依旧,奶奶说道,“娘家的钱不急。先让梨子把娃儿生了吧,生娃娃是个大事,手上有点钱心里踏实。”爷爷嗯了一声,侧身躺下来,很快响起了如雷般的鼾声。

这一茬一茬的庄稼人,就像大地上的野草和遍地的野花,火烧不尽,刀割不完,等到冬雪化尽,春雷炸响,依旧迎风绽放。当天晚上村里的割麦人都到了马家院子里,约七八个黝黑精瘦的庄稼汉,大家在书房门口彼此谦让了一番,按论资排辈的顺序陆续走进了书房里,爷爷笑呵呵的在门口一个个相迎,家里来这么多客人,孩子们觉得新奇又好玩。奶奶也忙着端茶倒水招呼,他们讨论的话题大概是今年的收成和各家目前所面临的困境,以及今年国家的一些新的惠农新政策,据说从明年开始,农民就再不需要交公粮了。接下来又商量了一些去外地割麦同吃同住以及可能面临的困难等等的问题……爷爷是队长,在人群中有一定的威望,讨论到最后都等着他定调。这时由于屋子里每个人都在抽烟,气氛也沉默起来,奶奶掀起门帘,一阵阵薄烟从门框中慢慢溢到院子里。爷爷把即将燃尽的烟头按进了木质烟灰缸里,意味着今天事情的落定和结束。

第二天清晨,天空照旧是麻忽忽的还未亮,东方也只露出一抹浅浅的鱼肚白,空气中颇有寒意,爷爷肩膀上挂着铺盖卷,左手提帆布包,右手拎着两把昨晚磨的锋利的镰刀,沿着村里的小路往外走去,马家场边其他割麦人已经聚集在一起,清晨天冷,大家抽着辛辣的莫合烟,等人聚拢后一起沿着龙王庙道往下面的大路上走去,这时路边早已停着一辆时风三轮车,这三轮车将会把他们带到三十里外的黄羊川乡镇的街上,在太阳初升的时候,他们会坐上陈旧的中巴车,继续前往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到了县城,再乘坐绿皮火车通往数百公里外的坝上。此时华北平原上金黄的小麦正在晨风中掀起一片一片芬芳的麦浪。

雄鸡唱晓天下白,在后院几只大公鸡轮番鸣啼之下,太阳在远方的山脉上冒出半张金黄的圆脸,将光与亮洒满人间。奶奶开始置办早餐,煮了白米粥,从粮食柜里挖出几枚鸡蛋和馍馍片一块蒸了进去,又从粘着晨露的菜园子里拔了两只泥头萝卜和一把毛白菜,将萝卜叶子拧下来和毛白菜一块焯水切段,做了一道凉拌菜和一碟凉拌萝卜片,不一会热气腾腾的馒头片和鸡蛋出蒸屉了,白米粥也已经煮好。

这时除了马淑妍在堂下梳头,马淑英和马成岳娘三还在小房子里呼呼大睡,奶奶想喊他们起炕,又觉得不太合适,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她天生谁都不怕,唯独对这个儿媳妇有点天然的发怵。大概这便是天生万物,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犹豫再三,只好走到窗户附近,大声说道,娃儿们,喊你们妈起来吃饭……

娃娃们贪睡不愿起来,直到日晒三竿,娘仨才从小房子里出来。后院里的大公鸡打鸣,一遍又一遍。此刻饿得咕咕乱叫。院子里静悄悄的,奶奶早已下地干活,早餐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上的篦子下面,母亲洗漱完毕整理好头发,给孩子们分配吃的,然后去后院喂鸡,平凡又普通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马成岳和马淑英对爷爷有强烈的依赖感,吃完早餐后到处喊着爷爷爷爷,仿佛黑夜里的大海中失去灯塔的帆船,面临着漆黑的滔天巨浪无助而恐惧。在农村里,母亲虽然可以给他们温馨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但远远带不来足够的安全感。只有爷爷那黝黑的面庞,古铜色皮肤下小蛇般弯曲的血管和干硬的肌体,粗大带茧的手掌,能给他们孩提的世界带来足够的安全感,而那浓烈辛辣的莫合烟,则像是供奉给神明的香火,能保证他们鬼魅不侵。

当两个孩子知道爷爷去了远方很长时间不会回来时,嚎啕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像野草般无法自拔。马成岳哭了一会渐渐停止,院子里纷扰的蝴蝶、蜜蜂、飞鸟和野鸽子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他蹑手蹑脚回到屋子拿出弹弓,夹起一粒石子,对着一只捕食鸽子的灰鹞子弹射出去,动作老辣而狠练,完全不像一个五六岁的孩童。那枚石子弹射在鹞子羽翼边捎呼啸而过,鹞子放弃了捕食从屋顶掠过。他以为击中了目标,匆忙从大门里跑出去,只见门口山崖边的草滩上长满了白刺,开出无数朵黄豆般大小的粉嫩花朵,像满天星,草地上也洒落着一些小黄花。那只鹞子已经无影无踪。山崖正下方是三爷爷家的书房,书房两侧是两间客房,南边是车库和仓库,用来盛放草料和时风三轮车以及耕种用的农具。北边一侧是大伯大妈的卧房和大姐马淑萍的卧房,靠近书房最里面的一间是厨房,靠近大门最外边的是骡圈。整个院子四方四正,书房门前带着长长的门廊,由三根巨大的雕花圆木支柱支撑,飞檐走拱,滴水檐的瓦脊上坐着瑞兽,庄严又大气,院子正中一个九十平方大小的花园里,景观郁郁葱葱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栽满了花草香树,靠近大门一侧的墙边栽种三棵植高20米左右的大胸径乔木,分别是红皮云杉,朝鲜崖松,落叶松。再往里是寒柏、寒樱、胡桃楸、野杏子、山刺玫等小型观赏树,再往里是花卉类,凌霄花、铁线莲、格桑花、三色堇、忍冬草、腊梅等花植类,最后面是一些珍贵的盆栽景观树,不耐寒潮,夏秋季节抑或冰雹霜降初雪,都要及时搬到门廊下或室内。顺着门廊的三级台阶往下走,整个院子里由清水般光洁干净的水泥板铺就,令人见而忘俗,像一个古香古色别致优雅的老北京四合院儿,又像一幅水墨画,而这个小花园,则像是滴落那上面的一滴绿色染料,清新而醒目。这个院子是三爷爷的心血之大成,作为一个国家林业局退休的老干部,三爷爷对草木的喜爱呵护精细程度远超于一般人,而每个月高额的退休工资,又能支撑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一切事情,他们家的经济光景在全村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一点,马成岳这个顽童都知之甚稔,因为其他人家院子里种的只是可以偷吃的萝卜和向日葵。他想去找他的大姐玩耍,奈何又害怕三爷爷,只好站起来嚎叫,可是叫了半天也得不到呼声。三爷爷家大门前是一片湿润的洼地园林,里面长满了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树林里叽叽喳喳挤满了麻雀,他拿起脖子上挂着的弹弓,夹一粒石子儿,朝树林射去,啪的一声,石子打在清脆的树干上,树林里的麻雀如一阵黑色的旋风,呼啸而去。日头渐渐偏向中午,村里面安静的只有鸟叫声。往南边看群山森森,是一片一片的林海,群青深处,仿佛有许多野性的声音在呼唤他,他年纪实在太小,能去的活动范围着实有限,只能靠想象力抵达。

正午时分,阳光穿透稀薄的空气,火辣辣的炙烤在大地上。马成岳在自家院子里正准备午睡,忽然听到极远的旱沟里传来唢呐吹打,锣鼓喧天的声音,小孩子耳聪目明,听力极佳,虽然声音飘忽,时断时续,可他却听得真真切切。他大吃一惊,叫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个声音只有在过年闹社火或者有人去世的时候——才会有。忙跑过去摇晃着午睡的母亲急切追问,母亲表示什么也听不到让他别再胡闹。马成岳又追问姐姐马淑妍,马淑妍侧着耳朵听了一会,说好像有一点,但不确定,说完马成岳撒欢往马家场边跑去,马淑妍边走边跑跟在后面,到了地方两个孩子站在场边望着旱沟的方向。现在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那里烟雾缭绕。他们经常听爷爷说起,旧社会的时候,旱沟里就是一条乱葬岗,扔过许多早夭的孩子。尚家村顺着龙王庙道的大坡往下走十几里路,是另一个村跟头坡,跟头坡东面光秃秃的大山叫红土屲,山的迎风坡上有一个巨大的万人坑,马成岳每天仰望的朝阳就是从那里升起的,每天夜晚,山上鬼火嶙峋窜来窜去。据爷爷说明末清初满清鞑子刚入关的时候,在这里的县城周边遭遇了强烈抵抗,于是大军攻城以后将全县城的男女老幼军民等,排长龙般压到红土屲的山顶砍头,无数颗脑袋像滚西瓜般从山顶滚落最后堆满了下面的沟壑,而被砍头的尸体,全部扔进了山坡迎风面事先准备好的万人坑里,偌大的一座高山被鲜血染红浸透,从此,黄土山便成了红土屲,山上红色土质呈颗粒状和块状,遇水会变的绵密黏湿,每年夏天,农忙过后,村里的人都会去山脚下挖一些红土,用架子车拉回自家院子里,铺到屋顶上,这样秋天雨季来临的时候,可以很好的防止漏水,只是每年秋天下雨屋檐下流淌下来的都是淡淡的红色雨水,在院子里汇成一条浅浅的小溪。跟头坡这个名字便从此流传了下来,与其说是铭记,更像是为了忘却惨绝哀伤的历史。锣鼓喧天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却是一个人影儿也看不到,由于这声音,场边陆陆续续吸引了一些老人和小孩过来,有陈燕子的爷爷,王家太奶奶等等,锣鼓喧天的声音越来越近,这看不见的社火队顺着旱沟渐渐向村里逼近,一阵冷冽的腥风吹过,让人脸上身上起了毛栗子,明明是正午时分,阴气却格外的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陈燕子爷爷和王家太奶奶异口同声的说道,“唉,鬼闹社火了,十五六年前有过一次,现在又来了,娃儿们快回家,关上门别出来,家里有门神保护”说完驱赶小孩们赶紧往家跑,老人们紧跟在后面。

唢呐声锣鼓声越来越清楚,马成岳站的原地不动,姐姐马淑妍吓得脸色都白了,颤抖说“我们会被抓走的”马成岳双腿发软,感觉憋了一股猛烈的尿意,索性吧裤子脱下来说“我用尿兹它们”接着一股透明的童子尿哧溜一下迎风窜出去,尿了有一米远,说来也奇怪,在平时逆风尿尿,这尿肯定会吹回来泼在自己身上,可是此刻却像一支柔软的利箭,弱小,但毅然决然射了出去。这股尿完了以后迎面的风停了下来,不知何时,靠近龙王庙道的半边天上已经布满了厚重的黑云,那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声中甚至已经夹杂了熙熙攘攘的小孩子欢闹声,似乎已经到了龙王庙口像一条长龙要挤着庙道往上走,马成岳双腿噗嗤一下瘫坐在地上,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姐姐马淑妍要拖着他往家走,奈何她自己也吓得瑟瑟发抖没有一点力气。她大哭了起来,抱紧弟弟说别怕,“我在呢。”马成岳牙齿打战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只后悔刚才没及时跑掉。这时龙王庙道上空的天空黑的像被盖了锅盖,马成岳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害怕出现了幻觉,影影绰绰看到有一些花花绿绿色彩鲜艳的纸人骑着纸马敲锣打鼓,还有抬轿的,正在哄闹着往上走,突然天空中一道闪电霹雳而下,落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影子当中,紧接着雷声震动,怒雷闪电一道一道劈下来,下面立刻传来了哭泣叫骂和哀嚎声,虽然听不懂,但那种感觉却十分明显,炸雷一阵一阵轰隆作响,仿佛做出了回应,天怒之火倾泻而下,又有十几道闪电同时劈下来,电光火石间,下面的东西燃烧了起来,很快变成了一阵氤氲不开的黑雾,随着闪电轮番落下,大雨也倾盆而至,地上淌起了黑水,很快的黑水被雨水稀释,融入了一道道山洪般的溪流中不见踪迹,这雨下了不到一刻钟便逐渐停下,浓云四散,一阵阵微风吹过,午后的阳光照射在雨水冲洗过的地方,泥泞的土地正在渐渐变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马成岳和姐姐站了起来,似乎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貌似只是一场幻觉,一时间分不清真假。

下午两个孩子同时发烧发热,昏睡不醒,娃儿他妈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出门买药的时候,纷纷听到村里面的人在讨论鬼闹社火这件事,说孩子是被阴风打着了,得禳厌祛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