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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睑发烫。
朽木抬起上半身,用衬衫的袖口拭去双眼的泪水。刚擦完,泪水再次泛滥。每次醒来都是如此。父母去世时都没掉过一滴的眼泪,就这么流个不停。
电话在响。
朽木下了休息室的床,推开办公室的房门。窗外已是一片大亮,挂钟指向5点45分。响的是他办公桌上的电话。
“一班朽木。”
“是我,”田畑课长的声音透着紧张,“岛津交了辞职信。”
朽木握紧听筒。
“我刚才去拿报纸,结果在邮箱里发现了他的辞职信。八成是半夜偷偷塞进来的。”
“怎么写的?”
“中规中矩的个人原因,没什么特别的。”
“知道了,我这就去他家看看。”
“对不住,有进展了给我报个信儿。”田畑在为推举岛津道歉。不过单就本案而言,朽木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还有——你看报纸了吗?”
“还没。”
“各家都做了大幅报道。被告当庭翻供,可把记者们乐坏了。”
朽木收拾了一下,拿了几盘录有汤本供述的磁带下到一楼。各大报社的晨报已经送到了门口值班室前的走廊。他拿起其中的一份,翻看起来。
标题很是醒目——《被告汤本全面否认》《案发当天有不在场证明?》《痛批审讯方式》等。
朽木出了楼门,走向停车场,却见三班的村濑班长从停车场迎面走来。扁平的圆脸油光锃亮。
待双方足够接近时,村濑开口道:“哟。”
“够早的啊。”
“刚抓到红马(连环纵火案)的嫌疑人。”
“哦。”
“听说你们碰上麻烦了?”村濑摆出一副“活该”的表情,擦身而过。
朽木坐进班长专用车,将一盘磁带插入车载音响。在汽车发动的同时,车内响起了汤本的声音。
“哎,话可不能乱说啊。我可没下药,明明你情我愿,是她们死皮赖脸求我的,可那稀里糊涂的处男刑警非说我强奸。”想必是岛津提起了七年前的强奸案。汤本态度傲慢,话里带刺。
车开进一条商店街。都过6点了,路上的人和车还是稀稀拉拉的。
岛津㞞了。
负责审讯汤本的刑警不敢上法庭,警方就输定了。汤本将被无罪释放,重获自由,带着那抹粗鄙的笑。
让他下半辈子都笑不出来……
点点小雨,拍打着挡风玻璃,也拍打着朽木的心。
答应我,这辈子都别再笑了。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阴沉的天空落下雨滴。
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一起街头抢劫案。接到无线电通报的时候,他恰好在附近,于是拉响警笛,赶赴现场。快!他如此命令握着方向盘的年轻刑警。发动机咆哮不止。开进市区后,他便一直盯着前方,生怕有人从左边冲出来。
就在雨刷拭去雨点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呆立在面包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女人一头长发,目光投向了隔开人行道和车道的杜鹃花丛。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穿蓝裤子的小男孩从花丛后面蹿了出来。
后来他才听说,孩子才两岁零七个月,双耳失聪,生父不详。
急刹车、急打方向盘都来不及了。孩子那么小,以至于碰撞的那一刻,他什么都没看见。
唯有声响——咚。
座位被顶了起来,可以感觉到一团柔软却带有坚硬部分的东西从车下穿过。
警车因司机猛打方向盘失去平衡,冲上中央隔离带。卡车迎面驶来,生生撞飞了车的右半边,连带驾驶座上的年轻刑警。
他踉跄着爬了出来。雨势渐大。两具尸体躺在路上,皆已不成人形。紧咬的后槽牙竖着裂成两半。
仰头望天。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向神明祈求。
奇迹并没有发生。唯有瓢泼大雨落在脸上。
年轻的女人披头散发。那分明是一张母亲的面庞,只见她紧搂着那具几乎被扯断的小小尸体,嘶吼。
小达!小达!
“岛津警官,你也真够拎不清的。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没干过一件坏事!”
守灵会后,他跪倒在年轻的母亲面前。
她发出恳求般的声音。
别再笑了。
他本该点头,本该默默点头。然而……朽木不自觉地抬起头,注视着母亲的眼睛。
因为他心存怀疑。
她在面包店门口的人行道上看什么?她真的在看那丛杜鹃花吗?她看着的,是不是她的儿子?当时她是不是正屏息凝神盯着随时都有可能冲上车道的幼子?
孩子双耳失聪,生父不详。所以——
五天后,这位母亲在浴室割腕自杀。
“有完没完啊?跟我说保安的家里人有什么用?他有四个崽还是五个崽都不关我的事。”
如今的朽木了然于胸。
那位母亲的心中空空如也。
求你对天发誓,这辈子都别再笑了。
心中仍有念想的人,又岂会说出那般残忍的话语?
当时她是真的在发呆。不过是出神了一小会儿,许是日子过得太累,许是她正在想心事,所以没顾上儿子。
心中空空如也,但她还是四处寻找。被刑警饱含疑念的眼眸注视过后,她找遍了心中的角角落落。
然后,她就找到了——没生下这个孩子就好了。
天知道那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情感。兴许那不过是来源于朽木的内心,又强加给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幻影……她没有辜负朽木的“期待”,走上了绝路。
如今的朽木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辞职。
从那天起,他一直在忘我地扒皮。日复一日,扒下嫌疑人的面皮,一窥暗藏其下的真面目。
不光是我。他也一样,还比我烂得更透。
“你凭什么说这话?凭什么说我是杀人犯?有本事就亮证据啊!混账东西,没证据还跩得跟什么似的!”
朽木按下手边的开关,启动雨刷。
他对岛津的人生并无兴趣。但为了扒下汤本直也的面皮,他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对岛津放任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