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成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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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仕途坎坷

宣和七年张九成游学京师,次年金兵攻打北宋。张九成亲历了靖康之难,战火后,他与沈元用同舟归钱塘。沈元用,名晦,钱塘人,宣和六年(1124)进士第一,善用兵,胆识过人,但仕途颇坎坷。途中二人曾谈及殿策,沈元用指导他:“廷对问目既多,不可泛答。当立一大意以总扩之,庶几首尾襁属。”(23)

经历了战火和国难,张九成返回家乡盐官,仍以教书为业。绍兴元年,张九成四十岁,参加两浙类试。当时刘一止任秘书省校书郎,考试两浙类试进士,他对同僚言:“科举方变,欲文学之外,通时务尔,凡言涉浮靡者,尽黜之。”(24)大家听了刘一止的标准,都暗暗担忧无人能及。刘公看到一份策论,认为当居第一,待开启名字,正是张九成。

绍兴二年,张九成参加殿试,言及对金之战、国库亏空、兵多冗籍、吏员贪腐、民心不稳等多项当时急务。他劝高宗“以刚大为心,无遽以惊忧自沮”,国事则应“先定规模,以定大事”,主张亲贤者,远小人,广开言路,行屯田之法,设精锐之军,节财保民,卧薪尝胆,力图中兴。论及二帝被掳,殷殷恳恳;论及当世要务,纵言古今成败为戒。其文宏伟,言辞恳切,针砭时弊,高宗大为感动。当时尚书右仆射吕颐浩认为凌景夏文采更佳,应擢第一。高宗言:“凡士人当须自其初进别其忠佞,庶可冀其有立。如张九成对,上自朕躬,下逮百职,言之无所回避,擢在首选,其谁曰不宜?”(25)乃擢张九成殿试第一。

张九成的状元策现收录在《横浦先生文集》中,因为正值南宋选士标准变化,所以这道策论在当时影响非常大。王安石变法以来,科举以王安石新学作为标准,汪应辰在《吏部郎樊茂实墓志铭》中言:“初临川王荆公著《三经义》《字说》以同天下之学,举世颂习如六经。然范阳张先生以为学者贵于自得而躬行,可以为天下国家用也。今守其穿凿附会之说,而修身治人析为两途,则何贵于学矣。先生以此数见黜于当时之有司,贫至飦粥不给。”(26)张九成不肯附会王安石新学,遂屡试不中,这也是坚守良知的广大士人在两宋之际的共同遭遇。经历了靖康之难,朝廷仓促南迁,金兵步步紧逼,南宋政局不稳。为图中兴,高宗希望以科举来作成人才,以为异日之用。因而科举考试一改以前以诗赋和经义取士的惯例,提倡士人对时务提出见解和对策。张九成状元策正代表了这一时期科举文风的变化,在当时被广为传阅,时人乐道,交口称颂。杨时也在书信中称赞他“廷对自更科以来未之有,非刚大之气不为得丧回屈不能为也”(27)。此前在两浙类试中赏识张九成策论的刘一止也有《答张状元启》《答特奏名张状元启》两封书信,沈与求有《贺张状元启》。

殿试唱名之日,张九成在殿阶上叩头乞求高宗奖赏陈之茂。陈之茂,字卓卿,无锡人,与张九成同时参加殿试,由于他在廷对中忤逆秦桧被黜。张九成对高宗言自己的学问不及陈之茂,陈之茂廷对所言也是自己所不敢言,应受奖赏的是陈之茂而不是自己。于是高宗赐陈之茂同进士出身。

关于张九成殿试的影响不止上述几点,颇令高宗及士人感动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绍兴二年,金国在北方的傀儡政权伪齐势力正盛,南宋叛臣刘豫出任伪齐皇帝。张九成廷对中言:“彼刘豫者,何为者耶?素无勋德,殊乏声称,黠雏经营,有同儿戏,何足虑哉!”(28)且将刘豫比作狐狸、鸱枭,鼓舞南宋进取。刘豫知道此事后大怒,欲派刺客刺杀张九成,然而张九成毫无畏惧,言:“欺天罔人,恶积祸稔,殆自毙矣。”(29)高宗大为感动,称赞道:“非卿有守,岂能独立不惧?”(30)

绍兴二年五月,授左宣教郎,签判镇东军公事。张九成就住在签书判官厅,在屋内墙上写:“此身苟一日之闲,百姓罹无涯之苦。”以此激励自己勤于政务。他在任期间由于究心公事,明辨是非,沉积的案件大都得到了解决。浙东诸郡凡有不能决断的案子都请求交给张九成来决断,认为他“明敏无蔽,平反为多”。当年冬天,杨时曾以书信告诫张九成,言朝中已有对其侧目者,盼他多加留意,并引《易经》复卦说明君子自处之道。次年,朝廷责成各地派遣宣谕考察官吏政绩,举荐人才。浙东宣谕朱异上奏张九成治理最具成效,绍兴三年七月,转奉议郎。稍后,高宗召见张九成,他请求辞去恩典,认为政事都是自己与知州、官吏共同完成的,加之这些也本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不应受赏。再辞不允。

张九成任内,婺州发生犯法卖盐一案,株连甚广,浙西提刑张宗臣要逮捕平民数十人。张九成认为该案当受罚者不过数人,坚持恤刑为上,不应追及无辜。张宗臣以此事受宰相之命来威胁,张九成回答:“九成但知有圣旨,不知有宰相。主上屡下恤刑之诏,惟恐无辜被系。公身为部使者,不能上体圣意,而观望宰相耶?”(31)闻者莫不快意。张宗臣大怒,同僚劝张九成妥协,他说:“事不可行,岂宜苟徇。”(32)遂弃官还乡。

张九成回到故里海昌后,求学者不远千里而来,一时学者云集,从者日众。张九成推辞而不获,对门人言:“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大学》平天下之道自格物入,夫子不逾矩之道自志学入。一心之所营,即经纶天下之业;一身之所履,即绥定国家之事。耳目乃礼乐之原,其可弗正?梦寐乃居处之验,其可弗思?诸君曷亦深求而自得之,以无愧所学。”(33)门人佩服是训,奉以周旋。当时张九成门下出了多位著名学者,如绍兴五年,南省奏名第一的樊茂实,同年进士第一的汪应辰登第时才十八岁,都是他的弟子。绍兴五年十月,高宗召见张九成,特地就省试、殿试状元多出自其门下一事询问他教学的方法,张九成回答:“昔夏侯胜矜语门人,谓‘士患不明经,经旨苟明,取青紫如拾芥’。臣尝鄙之。明经所以立身行己而致君泽民,倘以是为取青紫之资,则得失乱其中,荣辱夺其外。始焉苟得则终必患失。汉儒经学之弊正在于此。张禹、孔光沿袭为常,而阿合苟容以成汉室之变,是皆志在青紫所致也。臣不佞,不复以利禄之说耸诱其徒,惟知讲明经术,景行前修,庶几克尽忠孝耳。”(34)高宗嘉叹久之。

绍兴四年赵鼎任左丞相,广泛进用洛学者。绍兴五年,赵鼎举荐张九成,除太常博士,陛对曰:“踈远小臣,自非圣明灼见微隐,则举族已殒鈇钺。臣所居距阙下不远百里,嫉臣者犹以不忠为辞,况僻远之人,飞文中伤,无以自辩,故凡毁誉之际,惟陛下加察。”(35)改著作佐郎。参与撰写赵鼎监修之《重修神宗实录》,绍兴五年九月先呈上五十卷,张九成因为在馆阁不到一个月,所以辞去进一官的奖赏。次年正月,全书二百卷完成,升著作郎。

绍兴六年八月,张九成因为父亲已经七十岁高龄,身体不适,乞求归乡照顾。除直徽猷阁、提点浙东路刑狱公事。十月,上《辞免直徽猷阁奏状》:“秩卑职重,非所宜受,敢固辞。”(36)改直秘阁。绍兴七年正月,左司谏陈公辅弹劾张九成屡次辞官,矫伪沽名,应给以闲职,为矫伪者之戒。张九成再次辞职,返归盐官。有人劝他不要辞官,家中清苦,还需俸禄来赡养家人。他还是浩然辞去,虽然财用不足,但毫无悲戚之状,对父亲敬养备至。

绍兴八年三月,因常同举荐,除宗正少卿。张九成曾上疏谓:“朝廷敦化,自亲者始,玉牒当详加刊正,以本支百世。”(37)迁礼部侍郎兼权刑部侍郎。他在礼部曾谓:“天下节义,本于朝廷劝激,因条古今忠义死节表著之士,请为庙食者数所,天下之义士奋焉。”(38)在刑部则明断轻刑,当时刑部官吏滥用死刑,他明察秋毫,有很多罪行较轻者免于死刑,且平反了很多冤假错案。朝论欲以平反为赏,张九成辞曰:“职在详刑,可邀赏乎?”(39)

八月,兼经筵侍讲,再辞不获,为高宗进讲《春秋》,现存《迩英春秋进讲》,收录在《横浦先生文集》卷十三。担任经筵侍讲,可谓是实现了儒者教化君主的愿望,张九成在讲授《春秋》的过程中,将《春秋》一书作为“性命之文,史外传心之要典”(40)。向高宗讲明王道与圣贤之心,劝高宗以圣王为宗,三省吾身,选贤任能。一日论及日食,他以其一贯的思想向高宗讲明日食的根源在于人主内心有所遮蔽,有恶念萌发。“日食之变本于恶气,恶气之萌起于恶念。不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将奔腾四达。”(41)劝高宗正心术、去恶念,且言:“臣以谓日有食之,人君素服、减膳、避正寝,岂无谓哉?其意盖将使人君退而自省曰:非心起而邪意萌乎?嬖臣预吾政乎?女子荡吾心乎?权臣执吾柄乎?奸臣窃吾鼎乎?夷狄将外侵,盗贼将内起乎?”(42)高宗为之耸然。秦桧等人认为张九成影射自己,遂生嫉恨。加之张九成进讲时曾劝高宗当用贤人,台谏应相对独立,不可以逢迎宰相、君主等,更加深了秦桧对他的仇恨。

高宗在张九成进讲《春秋》期间,多有感触,曾对后来的侍讲陈渊说:“朕于张某所得甚多。”(43)每次讲课结束,高宗常常要留张九成继续聊天,这期间他或开陈治道,或就时事劝谏高宗,情感恳切,辞气婉转。一日高宗问:“易牛,微事耳,孟子遽谓‘是心足以王’,朕窃疑之。”张九成回答:“陛下不必疑,疑则心与道二。不忍一牛,仁心著见,此则王道之端倪。推此心以往,则华夏蛮貊根荄鳞介,举天下万物皆在陛下仁政中,岂非王道乎?”(44)还有一次,向子諲陛对,已经过了晌午还不退去。右史潘良贵大骂:“向子諲以无益之言久劳圣听!”呵斥再三。高宗惊怒,要处罚潘良贵。常同帮潘良贵求情并指责向子諲之错,这更触怒了高宗,要连常同一起罢免。在场官员无人再敢进谏。第二天张九成侍讲,与高宗论及此事时说:我刚开始听说潘良贵在朝中呵斥向子諲,非常震惊,就去拜见潘良贵问其缘由。良贵说,已经过了正午,天气又热,子諲却一直进谏久久不退去,皇上尚未用膳,又因暑气重一直在流汗。我怕圣体劳累,情迫于中,不自觉声音就大了。高宗听了张九成之言,说:良贵用心却如此。又问二人是不是平时关系不好?张九成回答:以前向子諲任馆职时,我还不认识他,那时潘良贵为少监,我曾尝问良贵向子諲为人如何,良贵说子諲是个正人君子。现在我和子諲是邻居,有一天子諲来我家,曾经说,幸好朝廷中有良贵这样的大臣。这样来说二人之间并没有矛盾。高宗继续问道:常同曾经举荐子諲,现在反而又议论子諲的不是。张九成回答:常同也曾举荐在下,按理说,常同的事情,我不该评论。但之前举荐子諲是因为子諲之才值得举荐,这次事情议论的是国体。高宗之意渐释。张九成继续说:最近朱震去世,陛下命国公往祭之,尊师重道,天下叹仰。又命子諲治其葬,士大夫称赞子諲能眷眷于善类。如果现在因为子諲之故而罢免潘良贵和常同,势必会引起大家对子諲的不满。汉代公孙弘谄奉武帝,汲黯也曾当廷呵斥,现在子諲不是公孙弘那样的谄媚小人,良贵依然能够不畏其他当廷斥责,如有怀谄佞之心的小人,知道良贵在朝中,必会更加惊恐害怕。这番谈话之后,高宗心情好转,对此事不再气愤(45)

作为帝师,张九成有直言不讳的一面,劝高宗要时常警醒内心所存,以圣王之学为宗旨;有耐心和蔼的一面,向高宗反复开陈王道,讲明人人具圣王之心,高宗若能保有此心,则天下万事万物均在仁政之中;有言辞婉转的一面,从多个角度向高宗阐明是非利害,在和颜悦色之中向高宗讲明事理。他非常重视经筵侍讲这一机会,苦心教化高宗。但可惜的是,高宗虽自认为从张九成学到很多,但终非圣王之才,加之内忧外患,最终也没能实现南宋的中兴,而且用人不当,导致大量忠臣遭到陷害。

绍兴八年秋,金派使者提出议和,朝中主战、主和两方形成对峙局面。当时赵鼎为左丞相,张九成鉴于北宋的教训,认为金人不讲信誉,当初盟墨未干,就出兵攻打北宋,此次议和亦不可轻信。他曾就此事向赵鼎献策,并提出十则策略,认为如果能够实施这十则策略,议和的主动权必会掌握在朝廷这边。但是朝廷中两派争执不下,最终赵鼎罢相,右丞相秦桧独掌实权。秦桧知道张九成曾向赵鼎献策,向他询问对议和的看法,张九成将此前对赵鼎所言之策告诉秦桧,秦桧便想借机拉拢他,他断然拒绝,说:“事宜所可,某何为异议?特不可轻易以苟安耳。”(46)他日,张九成与吕本中同见秦桧,秦桧说:“立朝须优游委曲。”张九成不为所动,回答:“未有枉己而能直人。”(47)秦桧更加不满。稍后,高宗问张九成对和议的看法,他将自己的想法如实汇报,且曰:“虏情多诈,愿陛下审处其宜,议者不究后日之害而欲姑息以求安,不可不深察也。”(48)这几乎是直接击中了秦桧等人的要害,于是秦桧诬陷他是赵鼎的朋党,他不但没有为自己澄清,反而直言自己与赵鼎的交情,并上章求去。于是罢免了张九成礼部侍郎兼侍讲,改秘阁修撰,提举江州太平观,返回家乡盐官。这期间,张九成除了问学于伊川弟子尹焞之外,还与汪应辰一同拜访大慧宗杲,这也成为日后秦桧进一步诬陷迫害他的借口。

在张九成担任提举江州太平观的两年时间,即使只有官俸而没有职事,朝中的反对者仍然不放弃对他的诋毁。高宗曾想启用张九成,秦桧一党言:若果陛下启用张九成,他势必又会力辞不受,不如先遂其志,授予奉祠这样的闲职。绍兴十年八月,再次将张九成斥远,命谪守邵州。张九成接到命令时,正直盛暑,他没有回家就直接驱车前往邵阳。邵阳仓库虚乏,僚属请求追讨民众拖欠苛捐杂税以补充财用。张九成断然拒绝:“守不良,纵未能施惠斯民,独奈何困民以自丰耶?”(49)遂宽舒民赋,赈济灾民,收服蛮酋,人民大为感动,当年的赋税反而比往年缴纳得更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这种情况下,御史中丞何铸弹劾张九成,原因是“矫伪之行,颇能欺俗”,当年,张九成再次落职。

第二年,即绍兴十一年正月,张九成父亲张伸去世,他返居盐官料理父亲后事,丧葬祭礼为世效法。学生汪应辰不远千里前来吊念。张九成哀痛至极,加之与佛教素有往来,所以四月中旬到径山追荐其父,并请大慧宗杲升堂说法。大慧言“圆悟谓张徽猷昭远为铁划禅,山僧却以无垢禅为神臂弓”(50)。无垢是张九成的居士号,大慧本是称赞他的禅机,但秦桧认为“神臂弓”是在称赞张九成在对金态度上是主战派。于是再次诬陷,说他与大慧非议朝廷解除张俊、韩世忠、岳飞三人兵权一事。绍兴十一年四月,朝廷以庆祝柘皋大捷的名义将韩世忠、岳飞、张俊三大将紧急召回京城,宴会上,秦桧突然代高宗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同时入主枢密院,不再返回军队。明为任命,实则是解除兵权。此事发生在四月末,而张九成四月十八日就已经离开了径山。即使诬陷一事漏洞百出、昭然若揭,但高宗仍下诏让张九成先在家乡服丧,待服丧完另行处置。同时,勒令大慧还俗,送衡州编管。

绍兴十三年,张九成五十二岁,父丧期满。右司谏詹大方再次以他与大慧谤讪朝政为名弹劾,张九成被贬南安军居住。秦桧取旨时,高宗说:“可与宫观。此人最是结交赵鼎之深者。自古朋党畏人主知之,此人独无所畏。”(51)詹大方言:“顷者鼓唱浮言,九成实为之首。径山僧宗杲和之,今已远窜,为首者岂可置之不问?望罢九成宫观,投之远方,以为倾邪者之戒。”(52)

南安,古名横浦,位于江西南部,大庾岭之北,土地贫瘠,条件恶劣。但这里学风很好,北宋的江公望、周敦颐曾在这里为官,二程遵父命就学于周敦颐亦在此地,因此,南安有“道学之源”的称谓。《南安府志》载“宋周元公司理、程大中通守,及往来侨寓之苏文忠、张无垢、刘元城、蒙川诸君子,理学渊源,文章气节,接踵渐濡,风会遂于是乎日上”;“南安实周、程学脉流衍之地,明代从祀四先生”;又载“大庾则俗尚朴淳,事简民怡,为先贤过化之邦,有中州清淑之气,盖其风近古矣”(53)。张九成在南安居住十四年,生活困乏,艰难度日,但终日闭门读书著述,以圣学为宗;鲜有师友往来,便在经史中与古人为友。

虽然张九成远离朝廷多年,但高宗对他所讲《春秋》颇有感触,念念不忘。有一次高闶侍经筵,高宗问张九成现在怎么样了?高闶还未及回答,高宗就指着张九成所讲的几处内容再三称赞,说:朕每思不能忘也。第二天高宗问秦桧,张九成现在何处?秦桧回答说:张九成之前对政事发表异见,妖言惑众,台臣弹劾罢免其官职。派他去做郡守,他却找借口推辞。看张九成的态度怕是不愿意再为陛下所用。高宗说:九成清贫,不可罢免他的俸禄(54)。当时在场的大臣无不为他的安危担忧。秦桧怀疑是高闶向高宗推荐张九成,找借口也弹劾了高闶。当然高宗所言也未能落实,秦桧还是罢免了张九成的俸禄,这使得他本来清贫的生活更加艰苦,难以为继,甚至“家人辈几无以自存”(55)。张九成曾做《罢禄》一诗:“冰山赫日来,随例须倾倒。所得无纤毫,所丧不到老。”(56)这份耿直和看透世事的豁达,现在读来依旧让人心中豁然。时人了解到张九成的生活状况,常有人向他馈赠财物,都被他婉言谢绝。广帅时致籝金,曰:“公平生无一毫妄取于人,今厄穷如此,敢以赢俸致古人周急之义。”张九成曰:“赆惠不遗旧,友朋之义也。滥穷而苟取,吾何敢脂韦以适己为悦哉?”(57)尽数归还。士人君子称道他真乃乐道以自安者。

在南安期间,张九成虽然无官职无俸禄,但依旧惦念百姓疾苦,节义凛然可观。南安冬天苦寒无雪,多瘟疫,所以当地人有去龙君庙乞求降水的习俗。张九成为百姓求雪写祝辞,且亲自祈祷,当天下午就阴云倏起,不久果然降雪,当地人无论老幼都异常欣喜,这一年春天也没有发生瘟疫。人们将他的祝辞刻在龙君庙中,并就此事作歌谣传颂。有一次贼寇来袭,人们纷纷逃走避难,有人劝张九成也暂时离开,他说:“吾谪此邦,死,分也,何避为?”(58)当地知州束手无策,请张九成帮忙,他说:正面对抗的话,依我们的实力难以抵御贼寇。听说贼寇驻扎在河的南面,我们招募善于游泳的人趁深夜去点燃他们的营寨,他们必惊慌失措。依张九成之计,贼寇果然退去。

绍兴二十五年,秦桧死。绍兴二十六年,张九成六十五岁,复秘阁修撰,知温州。至此,他在南安度过了十四年贫苦而安静的生活,南安古名横浦,张九成自号“横浦居士”以纪念这段生活。二月,到温州上任,当地百姓生活贫困,繁重的赋税之外,官吏还强取豪夺。张九成整顿官吏,减轻赋税,削减名目繁多的收费,免酒禁而行丧葬之礼,百姓生活稍见宽裕。另外,当地习俗粗鄙,污言秽语,习以为常,张九成制订乡约,劝大家相互监督,人们感动,民俗大变。他还询访州县中的隐士贤哲,亲自致书当地有名的学者,以此敦促激励学风。户部派遣官吏到各地督促军粮,对百姓逼迫甚紧,张九成移书力陈其弊,并叙述百姓生活困苦不堪重扰。然而当时官场腐败,积习难改,户部对张九成之谏持之不报,执事者依旧横征暴敛。他以一人之力,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当年初秋,以病求去,百姓挽车遮道,挥泪送行。

归家乡数月,张九成病重,家人伤心哭泣。他说:吾平生践履,今日愈觉有力,何乃为儿女子呫呫涕泣耶?病稍见好转,就像往常一样教导子侄。绍兴二十九年六月六日,张九成病逝,享年六十八岁。讣至朝廷,高宗为之悼惜,诏复敷文阁待制,赠左朝请大夫。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赠太师,追封崇国公,谥文忠。

张九成一生笃信圣学,躬行践履,百折不回。儿时便表现出异常的禀赋,少年时学冠同辈。他认为学者贵于自得而躬行,然后可以为天下国家所用,因而不肯趋炎附势,不肯附会当时作为科举重要内容的王安石新学,所以一直未能考取功名。直至高宗意识到南宋积弊,改变科举取士的文风,张九成所学才得到认可,省试、殿试均为第一。这年,张九成已经四十一岁,人生大半已经在读书和教书的贫困生活中度过。青年时期是人对梦想实现、对自我能力得到认可最为渴求的时期,也是最容易为此迷茫和改变方向的时期。张九成从少年才俊到中年平平,二十几年的困顿生活并没有让他屈从世俗,甚至没能让他陷入迷惘。后来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能安然对待各种不堪的境遇,只归结为三个字“早闻道”,确实如此。

状元的荣耀并没有改变他简朴而勤奋的生活方式。入仕以来,他在每一个重要或不重要的岗位上都竭尽所能,以民为心。也正是因为这种与当时官场习俗太过不同的廉政爱民、忠正耿直,使得他处处碰壁、屡遭陷害。他多次被罢免,多次辞官,几次再入朝,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以国家、百姓为重,以道义为重。即使在秦桧权势炙手可热之时,张九成依然直言上疏,论秦桧执国柄,误宋大计。杨时曾在书信中告诉张九成朝廷中有人对他不满,要他多加留意,但他入仕的二十几年,只考虑是非利害,不顾虑奸臣权贵,不在意个人安危。

作为后人,站在历史之上,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清其中的是是非非。但是作为当事人,置身其中,国家的命运、时代的趋势,再加上个人的福祸,对错就很难断定。于是有人对张九成产生怀疑:

或问:“先生在越上作幕官,不肯受供给,馆中进书不肯转,官人皆以为好名之过。”答曰:“既受月俸,又受供给,偶然进书,随例受赏,于我心实有不安,此亦本分事,何名之好?”(59)

怀疑张九成沽名钓誉的人,在当时应该为数不少,所以当年何铸以“矫伪之行,颇能欺俗”来弹劾张九成,也能如愿。对此张九成回答得太朴实了,朴实得让后人难以捻出一言半语作为标榜,他说自己做的都是所在职务的分内之事,完成自己的分内之事,自然不应受赏。所以不接受赏赐和馈赠也是自己本应做的。

还有人问及他多次辞官:

或问:“先生当官多与人议论不合,多不能久即欲归,何也?”曰:“习俗坏人,正理难行,动多龃龉,不如归来,多少快活。久而后渐渐病入矣,亟归为上。若欲行志,须当得君,州县真徒劳也。”(60)

以俗理来看,一次与人议论不合可能是偶然,但屡次为官都与人不合,怕是张九成自己存在问题,因而有此问。每次读到张九成的这段回答,都唏嘘不已。南宋官吏腐败,上至朝中大臣下至州县小吏,官官相护,习以为常。这样的体制中,依照正理行事的人必然处处受阻。与其被迫同流合污,不如遵循道义,尽力而为,不行则退。若言暂时委屈忍耐,以求日后施展济世救民的抱负,实际上大都会被恶习同化,未有能枉己而正人者。以张九成历经礼部、刑部、经筵侍讲、州县等官职的经验来看,在一州一县努力,终难改变国家命运,需上得君主,才有施展抱负的可能。但是张九成曾为帝师,也可谓上得君主,且高宗认可他的忠耿,对他念念不忘。可是他对高宗的教化既不能改变朝廷与金人议和,也不能减轻繁重的赋税,甚至不能在屡遭陷害时还自己清白。张九成在说上面这段话时,心中也一定有深刻的无奈和悲凉。特别是在秦桧当权期间,不但他的朋友多遭陷害,朝中的忠将义臣也大都被贬,很多人没有等到秦桧死掉,没有看到沉冤昭雪,就遗憾地离世了。张九成曾受邀去拜访同样谪居南安的前步帅解潜,解潜病危中对他说:我一生惟仗忠义,誓与敌死,以雪国耻,而不肯议和,遂为秦桧所斥,此心惟天知之。张九成安慰他说:“无愧此心足矣,何必令人知!然人未有不知者,事有真伪迟速耳。”(61)解潜闻此言心中豁然,即逝。

如上的诸多事情叠加成为张九成的现实生活,这现实残酷、复杂和无常。他个人的生活在被贬南安后,看不到丝毫希望,充满贫穷、孤独、无可奈何和不断的雪上加霜。其实贫穷和卑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价值观不断受到外界的冲击,你觉得对的事情一次次被现实否定,你所辛苦坚持的真理和美德不断被现实嘲讽……你被现实彻底孤立。绝大多数人在这时会开始动摇,开始自我怀疑,开始迷茫,开始不知所向,这才是最深刻的痛苦的开始。坎坷的仕途中,张九成没有动摇,没有消沉,始终以良知和道义为准绳,一切境遇均泰然处之。虽然他自幼便以圣学为宗,但经历种种荣辱之后的坚持,更加难能可贵。他这种披荆斩棘一路向前的意志、刚毅的品格,即使在八百年之后,依然让后辈仰望和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