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
逢遇篇第一
【题解】
本篇意图通过对历史事件的列举与分析,以否认官位高低与操行清浊、才能贤愚之间存在关系,并批评了当时社会上“就遇而誉之,因不遇而毁之”的风气。
王充指出一个人官位的高低,并不取决于他才能的大小与道德的清浊,而是受时代环境、个人追求、君主好恶等诸多内外因素的影响。一个人品德低下,也能够“尊于桀之朝”;而即使道德高洁,也有可能“卑于尧之廷”,甚至一些并无才能,只是“形佳骨娴,皮媚色称”之人,也能够得到宠幸。因此王充认为,“进者未必贤,退者未必愚”。
同时王充也驳斥了时人认为的贤人不遇在于其不会因时势而转变观点的认识。王充认为一个人的才能是早已固定下来的,即使能够跟随世俗风气转变所持有的论说,这样仓猝造就的学识也会因过于浅薄而难以被君主赏识,况且通过揣度君主的心思以求高官的做法,本就与“遇”相违背而应该被称为“揣”,那些“节高志妙,不为利动,性定质成”的贤人,是不屑于行此方法以求得高位的。因此官位的高低并不能作为评价一个人道德才能高低的标准。
王充一生始终沉沦下僚,从未得到汉朝的重用,因此他将此篇放于《论衡》全书之首,有着其特殊的用意。
操行有常贤①,仕宦无常遇②。贤不贤,才也③;遇不遇,时也④。才高行洁,不可保以必尊贵⑤;能薄操浊⑥,不可保以必卑贱。或高才洁行⑦,不遇,退在下流⑧;薄能浊操,遇,在众上。世各自有以取士⑨,士亦各自得以进⑩。进在遇,退在不遇。处尊居显⑪,未必贤,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故遇,或抱洿行⑫,尊于桀之朝⑬;不遇,或持洁节⑭,卑于尧之廷⑮。所以遇不遇非一也⑯:或时贤而辅恶⑰;或以大才从于小才;或俱大才,道有清浊⑱;或无道德,而以技合⑲;或无技能,而以色幸⑳。
【注释】
①操行:节操。常:一贯。
②仕宦:做官。遇:遇合,投合,此指臣子遇到善用其才的君主或上级。
③才:才能和操行。
④时:时势与运气。
⑤保:保证。
⑥能薄操浊:才能低下,品行不端。
⑦或:有的人。
⑧退:据文例,疑为衍文。下流:地位低下。
⑨取士:选用人才。
⑩进:当官或被重用。
⑪处尊居显:有声望有地位,形容职位高,权势大的人。
⑫抱:持有。洿(wū)行:肮脏卑劣的品行。洿,污秽,不廉洁。
⑬桀:夏朝末代君主,相传是暴君。
⑭洁节:高尚的品行。
⑮尧:传说中上古的贤明君主。
⑯非一:不一,各种各样。
⑰贤:贤臣。恶:残暴的君主。
⑱道有清浊:道德上有高下之别。
⑲技合:以一技之长而投合。
⑳色幸:凭借姿色得到宠爱。
【译文】
人的品行节操可以一贯美善,但做官却不一定总能受到赏识和重用。贤能与否,是才能和操行的问题;是否受到赏识和重用,靠的却是时势与运气。才能卓越行为高尚,不一定保证会尊贵;才能低下品行不端,也未必就地位卑微。有的人才能卓越品德高尚,却得不到赏识和重用,于是地位卑微;有的人才能低下品行不端,却得到赏识和重用,位列众人之上。每个时代都有其选取人才的方法,士人们也各有当官和晋升的途径。做官晋升靠的是被赏识和重用,降级失职是因为不被赏识和重用。地位尊贵显赫,未必贤能,只是得到了赏识和重用;地位卑微低下,未必愚钝,而是没有得到赏识和重用。所以只要被赏识和重用,即便是品行卑劣的人,也会在夏桀的朝廷上得到尊崇;不被赏识和重用,即便是品行高尚的人,也会在尧的朝廷上位卑职低。导致能否被赏识和重用的原因不止一个:有的是贤臣辅佐了暴君;有的是大才服从于小才;有的同是大才,道德上却有高下之别;有的虽没有道德,却凭借一技之长合于上心而被提拔;有的没有技能,而依仗姿色得到宠爱。
伍员、帛喜①,俱事夫差②,帛喜尊重,伍员诛死,此异操而同主也。或操同而主异,亦有遇不遇,伊尹、箕子是也③。伊尹、箕子,才俱也④,伊尹为相,箕子为奴;伊尹遇成汤⑤,箕子遇商纣也⑥。夫以贤事贤君⑦,君欲为治⑧,臣以贤才辅之,趋舍偶合⑨,其遇固宜⑩;以贤事恶君,君不欲为治,臣以忠行佐之⑪,操志乖忤⑫,不遇固宜。
【注释】
①伍员(yún,?—前484):字子胥,名员,一作“芸”,楚国人。春秋末期吴国大夫、军事家。因封于申,也称“申胥”。曾率吴军打败楚国,后因吴王夫差听信伯喜谗言,被逼自杀。帛喜(?—前473):又作“伯嚭”,春秋末期楚人。伯州犁之孙。奔吴,因夫差以为太宰,也称“太宰嚭”。吴越之争中,曾为越国所利用。
②事:侍奉,服侍。夫差(?—前473):春秋末期吴国国君,吴王阖闾之子。在吴越之争中曾一度打败越国,北上中原争霸。后听信谗言,穷兵黩武,奢侈淫纵,被越国打败自杀。
③伊尹:名伊,一名挚,商朝初年人,商汤大臣。相传原为汤妻陪嫁的奴隶,后助汤伐夏桀。尹是官名。相传生于伊水,故名。箕子:名胥余,商末贵族,封于箕地,故称“箕子”。因纣王无道,屡谏不听,被囚,乃佯狂为奴。武王灭殷,释其囚,封之于朝鲜。事参见《史记·殷本纪》《史记·宋微子世家》。
④俱:同,相等。
⑤成汤:契之后,名履,商朝的开国君主。
⑥商纣:即帝辛,子姓,名受,商朝末代君主,世称“纣”或“商纣王”。
⑦夫:文言句首发语词。
⑧为治:治理好国家。
⑨趋舍:取舍,引申为好恶。偶合:相合,投合。
⑩固宜:本就应当。
⑪佐:辅佐。
⑫操志:操行与志向。乖忤(wǔ):违背。
【译文】
伍员和帛喜,一起侍奉吴王夫差,帛喜位高权重,伍员却被处死,这就是不同品行的人侍奉同一个君主。有时品行相同却因侍奉不同的君主,也有有人受到赏识重用有人则没有的情况,伊尹和箕子就是这样。伊尹和箕子,才能相当,伊尹当了国相,而箕子却沦为奴;这是因为伊尹遇到了成汤,箕子却遇到了商纣。贤臣侍奉贤君,君主想治理好国家,臣子以自己卓越的才能辅佐他,君臣的好恶一致,贤臣被赏识和重视就是必然的;贤臣侍奉恶君,君主不想治理好国家,臣子用忠正的操行辅佐他,君臣的操行和志向正好相反,贤臣不被赏识和重用也是必然的。
或以贤圣之臣①,遭欲为治之君②,而终有不遇,孔子、孟轲是也③。孔子绝粮陈、蔡④,孟轲困于齐、梁⑤,非时君主不用善也⑥,才下知浅⑦,不能用大才也。夫能御骥、者⑧,必王良也⑨;能臣禹、稷、皋陶者⑩,必尧、舜也⑪。御百里之手⑫,而以调千里之足⑬,必有摧衡折轭之患⑭;有接具臣之才⑮,而以御大臣之知⑯,必有闭心塞意之变⑰。故至言弃捐⑱,圣贤距逆⑲,非憎圣贤,不甘至言也⑳。圣贤务高(21),至言难行也。夫以大才干小才(22),小才不能受,不遇固宜。
【注释】
①以:作为。
②遭:遇到。
③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人。春秋末期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创始人。孟轲(约前372—前289):即孟子,名轲,字子舆,邹(今山东邹城)人。战国时期思想家、教育家。受业于孔子之孙子思的门人,是继孔子之后儒家学派的又一大师。
④孔子绝粮陈、蔡:孔子周游列国时,曾居于陈国、蔡国之间,楚昭王派人聘请孔子,孔子准备前往拜见回礼。陈国、蔡国大夫害怕孔子若为楚所用对己不利,共同调发役徒将孔子围困在野外。孔子没法行路,断绝了粮食。陈,春秋时的小国,在今河南淮阳一带。蔡,春秋时的小国,在今河南新蔡一带。事参见《论语·卫灵公》《荀子·宥作》《史记·孔子世家》。
⑤孟轲困于齐、梁:指孟子在齐、魏两国进行游说,遭到拒绝,恨不得志。事参见《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梁惠王上》。齐,指齐国,先秦时诸侯国,在今山东北部。梁,指大梁(在今河南开封),战国时魏国的都城,因此魏国也称为“梁”。
⑥善:贤人。
⑦知:同“智”。
⑧御:驾驶马车。骥(jì)、騄(lù):泛指良马。骥,千里马。騄,即騄耳,传说为周穆王的八匹骏马之一。
⑨王良:春秋时之善驭马者。
⑩臣:以为臣。禹:传说中夏后氏部落领袖。姓姒,亦称“大禹”“夏禹”“戎禹”。鲧的儿子,奉舜的命令治理洪水有功,被舜选为继承人。其子启建立夏朝。稷:周人的始祖。相传其母姜嫄因践天帝迹而怀稷,因初欲弃之,故取名曰“弃”。及长,帝尧举为农师,有功,遂封于邰,号曰“后稷”。皋陶(gāo yáo):亦作“皋繇”,传说中虞舜时的司法官。
⑪舜:传说中上古部落联盟领袖,姚姓,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相传因四岳推举,尧命他摄政,尧去世后继位。
⑫百里:指日行百里之马。
⑬调:调教,训练。千里之足:指日行千里之马。
⑭摧衡折轭(è):摧折衡和轭,形容招致毁败。衡,车辕头上的横木。轭,驾车时套在牲口脖子上的曲木。
⑮接:接纳,使用。具臣:聊以充数,不能有作为的臣子。
⑯大臣:指能够担负国家重任的臣子。
⑰闭心塞意:使心意遭到堵塞。
⑱至言:善言,有益的意见。至,善。弃捐:抛弃,废置。
⑲距逆:违背,拒绝。距,通“拒”。
⑳甘:喜欢。
(21)务:追求。高:高的目标。
(22)干:求。
【译文】
有的道德才智极高的臣子,遇到了想要治理好国家的君主,却最终不被赏识重视,孔子、孟轲就是这样。孔子在陈国、蔡国被断绝了粮食,孟轲在齐国、梁国处境困顿,并不是当时的君主不想任用贤人,而是他们才智浅陋,没有能力任用大才。能够驾驭千里马的人,一定是王良一样的驭手;能够任用禹、稷、皋陶的人,必定是尧、舜一样的贤君。让只能驾驭日行百里之马的人,去驾驭日行千里之马,一定会有摧折衡轭的危险;君主只具备使用庸臣的才能,让他去任用可以担负国家重任的臣子,一定会发生使人的才智受到压抑的不正常现象。所以有益的意见被抛弃,圣贤遭到拒绝和排斥,并不是君主厌憎圣贤,而是不喜欢听有益意见。这是因为圣贤追求高的目标,而有益的意见施行起来往往太难。才能大的臣子去求才能小的君主任用他,才能小的君主不能接受,不被赏识重用是理所当然了。
以大才之臣①,遇大才之主,乃有遇不遇,虞舜、许由、太公、伯夷是也②。虞舜、许由俱圣人也,并生唐世③,俱面于尧④。虞舜绍帝统⑤,许由入山林。太公、伯夷俱贤也,并出周国,皆见武王⑥。太公受封,伯夷饿死。夫贤圣道同,志合趋齐⑦,虞舜、太公行耦⑧,许由、伯夷操违者⑨,生非其世,出非其时也。道虽同,同中有异;志虽合,合中有离。何则⑩?道有精粗⑪,志有清浊也⑫。许由,皇者之辅也⑬,生于帝者之时⑭;伯夷,帝者之佐也⑮,出于王者之世⑯。并由道德⑰,俱发仁义⑱,主行道德⑲,不清不留;主为仁义,不高不止⑳,此其所以不遇也。尧溷(21),舜浊(22),武王诛残(23),太公讨暴,同浊皆粗(24),举措钧齐(25),此其所以为遇者也。故舜王天下(26),皋陶佐政,北人无择深隐不见(27);禹王天下,伯益辅治(28),伯成子高委位而耕(29)。非皋陶才愈无择(30),伯益能出子高也(31),然而皋陶、伯益进用(32),无择、子高退隐,进用行耦,退隐操违也。退隐势异(33),身虽屈(34),不愿进;人主不须其言,废之,意亦不恨(35),是两不相慕也(36)。
【注释】
①以大才之臣:据上下文例,“以”上当有“或”字。
②虞舜:即舜。许由:亦作“许繇”,传说中尧舜时代的贤人,因为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他不接受,跑到箕山隐居;尧又想让他做官,许由说不想让耳朵被这样的话污染,就洗耳于颍水之滨。太公:姜姓,吕氏,名尚,俗称姜太公。商末隐居在渭水边,受到周文王的赏识和重用,后佐武王灭殷,受封于齐。伯夷:商朝末年孤竹国君的儿子。他和弟弟叔齐在周武王灭商以后,不愿吃周朝的粮食,一同饿死在首阳山。后人称颂他们能忠于故国。
③唐世:尧统治的时期。
④面:面对,见。
⑤绍:继承。帝统:帝王的统绪,指帝位。
⑥武王:即周武王,姬姓,名发,周文王之子,灭商而代有天下,为西周的第一个君主。
⑦志合趋齐:彼此的志趣理想一致。
⑧行耦(ǒu):操行一致。耦,符合。
⑨操违:操行不一致。
⑩何则:为什么?
⑪精粗:精深和粗浅。
⑫清浊:高下优劣。
⑬皇者:指传说中的“三皇”,三皇五帝都有好多种说法,这里用《史记》的说法,即伏羲、神农、燧人。在汉代一般把皇者和后来的帝者、王者、霸者看成是先后出现的,就其疆域治理和功绩等而言,皇是至尊,皇尊于帝,帝尊于王,王尊于霸。辅:佐助。
⑭帝者:指传说中的“五帝”,即黄帝、颛顼(zhuān xū)、帝喾(kù)、尧、舜。
⑮佐:佐助,助手。
⑯王者:指夏、商、周三代的开启者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
⑰由:遵循,顺从。
⑱发:实行。
⑲主:君主。
⑳不高不止:不完美就不留下辅佐。止,留下。
(21)溷(hùn):肮脏,混浊。
(22)浊:贪婪。
(23)武王诛残:指武王伐纣。诛,讨伐。残,残暴。
(24)同浊皆粗:同样污浊一般粗暴。粗,粗暴。
(25)钧齐:均衡,一致。钧,通“均”。
(26)王(wàng):统治,称王。
(27)北人无择:传说中舜时的贤人,舜想让位于他,他感到是耻辱,投深渊而死。事参见《庄子·让王》《吕氏春秋·离俗》。
(28)伯益:传说中舜时东夷部落的首领,为嬴姓各族的祖先,因助禹治水有功,禹欲让位于益,益避居箕山之北。事参见《尚书·舜典》《孟子·万章上》。
(29)伯成子高:传说中尧舜时期的大臣,尧授舜、舜授禹时,他认为世道将乱,就辞官隐居耕种。委位:弃职,让位。事参见《庄子·天地》。
(30)愈:超过。
(31)出:超出。
(32)进用:拔擢任用。
(33)势异:地位不同,此指地位低下。
(34)屈:委屈。
(35)不恨:不遗憾,不后悔。恨,遗憾,后悔。
(36)慕:思慕,追求。
【译文】
才能大的臣子,遇到才能大的君主,有的受到赏识重用有的则没有,虞舜、许由、太公、伯夷就是这样。虞舜、许由都是有完美品德的人,共同生活在尧统治的时期,都见过尧。虞舜继承了尧的帝位,许由则躲进山林里不出来。太公、伯夷都德才兼备,共同出自周国,都见过周武王。太公受到分封,伯夷却饿死了。圣贤们志同道合彼此趋于一致,虞舜、太公与君主遇合,许由、伯夷与君主不合,是因为他们和自己所生长的社会、所处的时代不相适应。道虽然相同,但同中有异;志向虽然相合,但合中有离。这是为什么?道有精深和粗浅,志向有高下优劣。许由,是皇者的辅助之才,却生在帝者的时代;伯夷,是帝者的辅助之才,却处于王者的时代。他们都遵循道德,实行仁义,君主遵循道德,如果不完美就不愿意留下当辅佐;君主实行仁义,如果不够理想也不愿意留下当辅佐,这就是他们不被赏识重用的原因。尧道德污浊,舜贪婪,武王讨伐残暴,太公也征讨残暴,他们同样污浊一般粗暴,行动措施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他们被赏识重用的原因。所以舜统治天下,皋陶辅佐政务,北人无择隐匿起来不见踪影;禹统治天下,伯益辅佐政务,伯成子高就辞官隐居耕种。并不是皋陶的才能德行胜过无择,伯益的能力强于子高,然而皋陶、伯益得到进用,无择、子高退居归隐,是因为进用的人与君主的操行志向一致,隐退的人和君主的操行志向不一致。退隐地位低下,即便身受委屈,也不愿意去当官;君主不听取他们的意见,不任用他们,也不觉得遗憾,这就是互不稀罕啊!
商鞅三说秦孝公①,前二说不听,后一说用者,前二,帝王之论②,后一,霸者之议也③。夫持帝王之论,说霸者之主,虽精见距④;更调霸说⑤,虽粗见受⑥。何则?精遇孝公所不得⑦,粗遇孝公所欲行也。故说者不在善,在所说者善之;才不待贤⑧,在所事者贤之。马圄之说无方⑨,而野人说之⑩;子贡之说有义⑪,野人不听。吹籁工为善声,因越王不喜,更为野声,越王大说⑫。故为善于不欲得善之主,虽善不见爱;为不善于欲得不善之主,虽不善不见憎。此以曲伎合⑬,合则遇,不合则不遇。
【注释】
①商鞅三说(shuì)秦孝公:商鞅(约前390—前338),姓公孙,名鞅,战国时卫国人,亦称卫鞅。早期法家代表人物。初为魏相公叔痤家臣,后入秦三次觐见秦孝公。第一、二次分别说以尧舜治国的“帝道”和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治国的“王道”,但都没有打动秦孝公。第三次以春秋五霸的“霸道”游说,孝公听后大悦,举以为相。于是商鞅说服秦孝公推行新法,秦国由此富强。后受封于商(今陕西丹凤西五里古城)。因用法严苛,树敌众多,孝公卒后,遂被车裂而死。说,用话劝说别人,使他听从自己的意见。秦孝公,姓嬴,名渠梁,战国时秦国君主,任用商鞅为相,变法改制,使得秦国国势大振。
②帝王之论:成就“帝业”“王业”的理论,指儒家宣扬的通过德治、礼治等方式来治理社会的政治思想。
③霸者之议:成就“霸业”的理论,指通过法治依靠富国强兵等方式统一天下的政治思想。
④见:被,受到。距,通“拒”,拒绝。
⑤更调:改换,调换。
⑥见受:被接受。
⑦得:取。
⑧待:需要。
⑨马圄(yǔ)之说无方:据《淮南子·人间训》载,孔子的马吃了农民的庄稼,被扣。孔子的弟子子贡去要马,说了一堆大道理,农民根本不加理睬。孔子又派他的马夫去要,马夫并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却很快把马要回来了。马圄,亦作“马圉”,养马的人。圄,通“圉”,养马人。
⑩野人:上古谓居国城之郊野的人。与“国人”相对,泛指村野之人,农夫。
⑪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春秋卫国人,孔子弟子。善于经商,有口才。
⑫“吹籁(lài)工为善声”几句:《吕氏春秋·遇合》:“客有以吹籁见越王者,羽、角、宫、徵、商不缪,越王不善;为野音,而反善之。”吹籁,此指吹籁之人。籁,古代一种管乐器,似箫,三孔。工,古时凡有善一技者皆可称“工”。善声,美好的音乐。越王,越国君主。野声,指民间音乐。
⑬曲伎:亦作“曲技”,小技。合:迎合,投合。
【译文】
商鞅曾经三次游说秦孝公,前两次的主张秦孝公都不听,最后一次主张被采纳了,这是因为前两次,是成就“帝业”“王业”的理论,后一次,是成就“霸业”的理论。用“帝业”“王业”的理论,去游说想要成就“霸业”的君主,即便理论高明也会被拒绝;更换为“霸业”的理论,虽然粗鄙也会被接受。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高明的理论不为孝公所取,而粗鄙的主张是孝公想要施行的。所以游说不在于游说者的主张好不好,而在于被游说者是否喜欢;才能不在于高明与否,而在于所要侍奉的君主是否赏识。马夫说的话没什么大道理,但农夫就能听进去;子贡说的话很有道理,可农夫就是听不进去。吹籁的乐工演奏高雅的乐曲,因为越王不喜欢,改为演奏民间俚曲,越王就非常高兴。在不喜欢美善之事的君主那里做美善之事,即使做得好也不被喜欢;而不好的,对于喜欢它的君主,虽然是不好的也不会被厌憎。凭借这样的小技去迎合,迎合了就会被赏识重用,不能迎合就被厌憎斥退。
或无伎,妄以奸巧合上志①,亦有以遇者,窃簪之臣②,鸡鸣之客是也③。窃簪之臣,亲于子反④;鸡鸣之客,幸于孟尝⑤。子反好偷臣,孟尝爱伪客也⑥。以有补于人君⑦,人君赖之,其遇固宜。或无补益,为上所好,籍孺、邓通是也⑧。籍孺幸于孝惠⑨,邓通爱于孝文⑩,无细简之才⑪,微薄之能,偶以形佳骨娴⑫,皮媚色称⑬。夫好容,人所好也,其遇固宜。或以丑面恶色,称媚于上⑭,嫫母、无盐是也⑮。嫫母进于黄帝⑯,无盐纳于齐王⑰。故贤不肖可豫知⑱,遇难先图⑲。何则?人主好恶无常,人臣所进无豫,偶合为是⑳,适可为上(21)。进者未必贤,退者未必愚;合幸得进,不幸失之。
【注释】
①妄:胡乱。奸巧:奸诈。
②窃簪之臣:春秋时,楚国一善于偷窃者为楚将子发所礼遇。后来齐国伐楚,子发兵败。善偷者递次窃得齐国将军的帱帐、枕和簪。子发逐一使人归还,齐将军害怕楚人取他的人头,乃还师而去。事参见《淮南子·道应训》。
③鸡鸣之客:战国时,齐国孟尝君被秦国扣留。孟尝君深夜出逃,经函谷关,城门紧闭,他的一个门客学公鸡叫,骗开城门,才得脱险逃回齐国。事参见《史记·孟尝君列传》。
④子反(?—前575):即公子侧,字子反,春秋时楚国将领。《淮南子·道应》作“子发”,子发为楚宣王时将领,与子反相去颇远,疑“发(發)”的草字,与“反”形近,传写遂误作“反”字。译文从之。
⑤孟尝:即田文,战国时齐国贵族,封于薛(今山东滕州南),称薛公,号孟尝君。为战国四公子之一,以善养士著称。
⑥伪客:善于弄虚作假的门客,这里指善于学鸡鸣的一类人。
⑦补:补益,好处。人君:君主。
⑧籍孺:据《史记·佞幸列传》,籍孺是汉高祖刘邦的男宠,汉惠帝的男宠是闳孺。此处据下文,当作“闳孺”。邓通:西汉南安(今四川乐山)人,西汉文帝的宠臣。
⑨孝惠(前210—前188):名盈,西汉第二位皇帝,汉高帝刘邦嫡长子,母为高皇后吕雉。在位七年,谥孝惠皇帝。
⑩孝文(前202—前157):名恒,汉高祖刘邦第四子,汉惠帝刘盈异母弟,母为薄姬。施政采黄老治术,尊行道家的无为而治。在位二十三年,谥孝文皇帝。
⑪细简之才:形容才识浅薄。细简,细小的竹简。此指浅薄。
⑫偶:双方一致,这里指符合君主心意。骨娴:体型优美。娴,文雅,优美。
⑬皮媚色称:皮肤细腻,容颜美丽。媚,美,好。称,好。
⑭称媚于上:被君主所宠爱。媚,爱。
⑮嫫母:传说中黄帝之妻,貌极丑。后为丑女代称。无盐:战国时齐宣王后锺离春。因是无盐(今山东东平东南)人,故名。为人有德而貌丑。后亦常用为丑女的代称。
⑯进:奉上。此处指被选为妃子。黄帝:传说中古华夏部落联盟首领,姬姓,号轩辕氏,亦称有熊氏。五帝之首,被尊为中华“人文初祖”。
⑰纳:娶。齐王:即齐宣王(?—前324),战国时齐国国君。名辟疆,齐威王之子。曾击魏救韩,喜文学游说之士。在位十九年,卒谥宣。
⑱不肖:不贤,无才能。豫知:事先知道。豫,预先,事先。
⑲先图:预测。
⑳偶合:相合。
(21)适可:适合,适宜。
【译文】
有的人连小技都没有,只是胡乱地以不正当的手段去迎合君主的心意,也可以被赏识重用,偷窃发簪的小臣,学鸡叫的门客,就是这样。偷窃发簪的小臣,被子发亲近;会学鸡叫的门客,被孟尝君宠信。子发喜欢偷窃的小臣,孟尝君喜爱弄虚作假的门客。这是因为他们对主子有帮助,主子依赖他们,他们被赏识重用也是必然的。也有的人对君主并无助益,却被君主赏识,闳孺、邓通就是这样。闳孺被孝惠帝宠幸,邓通被孝文帝喜爱,他们都才识浅薄,才能平庸,只不过由于外表漂亮体型优美,皮肤细腻容颜美丽而博得了君主的欢心。美丽的容颜,是人们都喜好的,所以他们被赏识重用也是必然的。也有的人长相丑陋,却也被君主所宠爱,嫫母、无盐就是这样。嫫母被黄帝选为妃子,齐宣王娶了无盐为妻。所以有没有才能可以预先知道,能否受到君主的赏识却难以预测。为什么呢?君主的偏好时常变动,臣子要进献什么意见或技能才能符合君主心意,却不能预知,碰巧与君主的喜好相合就是对的,恰巧与君主的心意一致就算好的。被任用的未必贤能,隐退的未必愚钝;君主满意就被任用,不满意就被斥退。
世俗之议曰:贤人可遇①,不遇,亦自其咎也②。生不希世准主③,观鉴治内④,调能定说⑤,审词际会⑥,能进有补赡主⑦,何不遇之有?今则不然,作无益之能⑧,纳无补之说,以夏进炉,以冬奏扇⑨,为所不欲得之事,献所不欲闻之语,其不遇祸,幸矣,何福祐之有乎?
【注释】
①可:应当。
②咎:过错。
③生:读书人。希世:阿附世俗。希,迎合。准主:揣摩君主的意图。准,推断,衡量。
④观鉴:观察。治内:君主辖境内的情况。
⑤调能:为了适应需要而调整、改变自己的专长。定说:确定自己的主张。
⑥审词:即“审司”,详细周密地窥测。词,递修本作“司”,可从。司,通“伺”,窥测。际会:时机。
⑦进:进献。赡:供给财物。这里是给予帮助的意思。
⑧作:疑当作“进”字,形近而误。
⑨奏:进献。
【译文】
世俗认为:有才德的人应当被赏识重用,不被赏识,也是由于他自己的过错。读书人虽不用去迎合世俗风气揣摩君主的意图,但能观察君主辖境内的情况,适时调整、改变自己的专长和主张,仔细地窥测时机,能够进献对君主有所帮助的策略,怎么可能不被赏识重用呢?现在却不是这样,弄一些没有好处的技能,贡献一些没有补益的主张,就好比夏天进献火炉,冬天献上扇子一样,做君主不想做的事,说君主不想听的话,这样不遭逢灾祸,就已经是幸运的啦,怎么还能得福佑呢?
进能有益①,纳说有补,人之所知也;或以不补而得祐②,或以有益而获罪。且夏时炉以炙湿③,冬时扇以翣火④。世可希,主不可准也;说可转⑤,能不可易也⑥。世主好文⑦,己为文则遇;主好武,己则不遇。主好辩,有口则遇;主不好辩,己则不遇。文主不好武⑧,武主不好文;辩主不好行,行主不好辩。文与言,尚可暴习⑨;行与能,不可卒成⑩。学不宿习⑪,无以明名⑫。名不素著⑬,无以遇主⑭。仓猝之业,须臾之名⑮,日力不足⑯,不预闻⑰,何以准主而纳其说,进身而托其能哉⑱?昔周人有仕数不遇⑲,年老白首,泣涕于涂者⑳。人或问之:“何为泣乎?”对曰:“吾仕数不遇,自伤年老失时,是以泣也(21)。”人曰:“仕奈何不一遇也(22)?”对曰:“吾年少之时,学为文。文德成就,始欲仕宦,人君好用老。用老主亡,后主又用武,吾更为武。武节始就,武主又亡(23)。少主始立,好用少年,吾年又老,是以未尝一遇。”仕宦有时,不可求也。夫希世准主,尚不可为,况节高志妙(24),不为利动,性定质成,不为主顾者乎(25)?
【注释】
①进能:贡献才能。
②不补:无益。
③炙湿:烘烤。
④翣(shà):古代帝王仪仗中的大掌扇。这里是扇风的意思。
⑤转:改变。
⑥能:才能。易:改变。
⑦世主:当世的君主。
⑧主:底本作“王”,据文意,应为“主”字。
⑨暴习:很快熟悉。
⑩卒:同“猝”,仓促,急速。
⑪宿习:长久地学习积累。
⑫明名:显名。明,显。
⑬素著:一向显著。
⑭遇主:被君主重用。
⑮须臾:片刻,暂时。
⑯日力:一天的力气。
⑰不预闻:据文意,疑“不”前脱“名”字。
⑱进身:被录用或提升。
⑲仕:做官。数(shuò):屡次。
⑳涂:道路。
(21)是以:因此。
(22)奈何:怎样,如何。
(23)武主又亡:此句与上文“用老主亡”句意相同,疑“武”前脱“用”字。
(24)妙(miǎo):通“渺”,辽阔,远大。
(25)顾:顾惜,这里是重视的意思。
【译文】
贡献有益的才能,献纳有益的主张,这是人们的共识;有时候因无益却得福,有时候因有益却获罪。况且夏天可以用火炉来烘烤潮湿的东西,冬天可以用扇子来扇火。社会上的风气可以迎合,君主的意图却是猜测不到的;游说的主张是可以改换的,才能却是不能改变的。当时的君主好文,自己能文就会被赏识;君主好武,自己则不会被重用。君主好辩,有好的口才就会被赏识;君主不好辩,自己就不会被重用。重视文的君主不重视武,重视武的君主不重视文;重视辩的君主不重视行为,重视行为的君主不重视口才。文章和言辞,还可以很快地习得;行为和才能,却不可以仓促间习得。学问不经过长期学习和积累,就无以成就名望。没有一向显著的名望,就不会被君主赏识重用。匆忙中学到的本领,片刻间树立的名声,时间和功夫都不够,名望不能被君主预先知晓,怎能揣摩君主的意图而进献自己的主张,从而获得任用来发挥自己的才能呢?以前周朝有个人多次求官都没有被任用,年老发白时,在路上哭泣。有人问他:“你为什么哭泣?”回答说:“我多次求官都没有被任用,暗自悲伤年老错过了时机,因此哭泣。”人又问他:“你求官为何一次都得不到任用呢?”回答说:“我年少之时,学的是文。文化学好了,开始想做官了,君主喜欢任用年老之人。等到喜欢任用老人的君主死了,后继的君主又任用会武的人,我就转为习武。等武艺刚学好,任用会武的君主又死了。年少的君主刚继位,喜欢任用少年人,我的年纪又大了,因此一次也没有被任用过。”当官是有时运的,不可以强求。迎合世俗风气揣摩君主的意图,还不能达到目的,更何况节操高尚志向远大,不受利禄的诱惑,性格品质已经定型,不被君主重视的人呢?
且夫遇也①,能不预设②,说不宿具③,邂逅逢喜④,遭触上意⑤,故谓之“遇”。如准推主调说⑥,以取尊贵,是名为“揣”⑦,不名曰“遇”。春种谷生,秋刈谷收⑧,求物得物⑨,作事事成,不名为“遇”。不求自至,不作自成,是名为“遇”。犹拾遗于涂⑩,摭弃于野⑪,若天授地生,鬼助神辅,禽息之精阴庆⑫,鲍叔之魂默举⑬,若是者,乃“遇”耳⑭。今俗人既不能定遇不遇之论⑮,又就遇而誉之⑯,因不遇而毁之⑰,是据见效⑱,案成事⑲,不能量操审才能也。
【注释】
①且夫:承接连词,表示更进一层。况且,再说。
②预设:预先安排设定。
③宿具:之前准备好的。
④邂逅(xiè hòu):没有事先约定而偶然相遇。喜:指被君主喜爱。
⑤遭触:遭逢,遭遇。
⑥推:据文意,当为衍文。
⑦揣:揣测。
⑧刈(yì):收割。
⑨得物:据文例,当作“物得”。
⑩拾遗:捡取他人遗失的东西。
⑪摭(zhí):拾取,摘取。弃:遗失。
⑫禽息之精阴庆:禽息为春秋时秦国大夫,以死向秦缪公推荐贤人百里奚,后缪公用百里奚为相,秦国得以强盛。阴庆,庆,疑为“荐”之误。阴荐,暗中推荐。事参见《后汉书·循吏列传》注引《韩诗外传》。
⑬鲍叔之魂默举:鲍叔为鲍叔牙的别称。春秋时齐国大夫,以知人并笃于友谊称于世,曾荐管仲于桓公,佐助桓公成就霸业。默举,暗中举荐。
⑭乃“遇”耳:据文例,“遇”前脱“为”字。
⑮定:确定,判定。
⑯就:根据。誉:赞扬,称许。
⑰因:根据。毁:诋毁。
⑱见效:产生的结果。
⑲案:考查,依据。成事:已经完成的事情。
【译文】
况且受赏识和重用,才能不是预先练就的,游说的主张也不是提前准备好的,碰巧被君主喜爱,与君主的心意相符,所以叫“遇”。如果通过揣摩君主的意图变换自己的主张,来取得尊贵地位,这叫“揣”,不应叫“遇”。春天耕作谷物生长,秋天收割有了收成,求物物得,做事事成,这不叫“遇”。不求自至,不做自成,这才叫“遇”。如同在路上捡到他人遗失的财物,在野外拾到别人遗失的东西一样,就像是天给地生的,鬼助神辅的,禽息的神灵暗中推荐百里奚,鲍叔的魂魄暗中举荐管仲,像这样的才算是“遇”啊。现在一般的人既不能对遇和不遇的议论做出正确判断,又单凭被重用就加以称赞,根据不受赏识就进行诋毁,这是根据已经产生的结果,根据既成事实来评论是非的做法,是不能衡量操行和考察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