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剑而歌
——孔子与江湖
早些年有出大陆剧,名曰《走向共和》;来台播映之后,易名为《满清末代王朝》。此剧并非等闲,编导诸君子,皆有心之人,穆然深思,怡然高望,其志远矣,盖有孔子春秋之志欤?播出之后,果不其然,惊动了四方,后来还交付了国务院清史小组专案审查;其对清末民初这段历史之观照,令人一新耳目,不同凡响,故而,不免引来风波喧腾,当然,也不乏政治关切。
海峡的这岸,政治力之影响,也不遑多让;只不过,就干扰而言,大陆是显,台湾是隐。彼时的台湾,正如火如荼忙着“去中国化”,于是,该剧与当时“本土化”之炽热氛围,实不相宜,故而反应甚是冷淡;只记得尹丽川在台湾写专栏时,曾经推介过。而我,是稍早偶然一回,不经意瞅了电视,一看,那不是康有为吗?定睛一看,乖乖,这康有为,真是像极了,像还不打紧,更厉害的,是他演出了历史的纵深;我细细看了荧幕上这人,飞扬跋扈,一派生气,啧啧!
隔阵子,我又瞅了一集,这回,就完全清楚这出戏的分量了。这集的主角,更有生气,是孙文。剧中的孙文,有江湖之气,像鱼儿会活蹦乱跳;忧患深沉,然不时跌宕自喜;平日认真,却时不时满口大话,同志给他的封号是:“孙大炮”。孙文一脸严肃,但又最会调笑;他这辈子,每每走到极狼狈不堪,连自己看了,禁不住也笑了起来,都觉得好好玩;孙文是,不忘其忧,不改其乐。
这像孔子。孙文的活泼大气,通于古来那许多王者,但更似孔子。盖因王者多有不读书,然孙文读书极多;孔子在世,即以博学闻名当代,后来司马迁写《史记》,还特别着墨于孔子之博物。读书当然不是坏事,但也未必就是好事;是好是坏,还得看你如何面对知识?看你是否不受学问所缚?孙、孔二人,因为活泼大气,不沾不滞,于是,即便读书甚丰,亦丝毫不见其蔽,反倒是,多多益善。
这活泼大气,是真正的关键。因为活泼大气,才可忧患深沉而不失跌宕自喜。明白了这点,我们便能摆脱后世儒者与政治权威合力建构的圣人形象,重新与孔子素面相见。历来主流儒者,其功不可尽揜,然其有一过,着实流弊深远:他们身上无有此等鲜活,却又要遮蔽孔子的这份生气盎然。譬如说,较诸《论语》,《史记》其实更能掌握孔子的鲜活大气(因为司马迁这人,本来就比子夏、有子这些孔子晚期弟子要大气许多),司马迁“读孔氏书,想见其人”,亲赴鲁地,徘徊仲尼门庭许久而不能去,之后殚精竭虑,写成“孔子世家”,既庄严肃穆,又摇曳生姿。然而,这一卷《史记》,素来不为儒者所重,甚且理学大盛之后,还屡遭质疑。因为,此卷涉及孔子杀伐决断之事、跌宕自喜之情,实实不符儒者心中之“圣人形象”。对此不符,他们要不回而避之,要不淡而化之,要不起而攻之;于是,后有纯儒,便动辄訾议,“孔子不当有此言”、“孔子不宜有此言,删之可也”,如此云云,不一而足。
也真该感激那五四诸君子,正因他们的有朝气,又因他们的好相貌(且看看胡适、鲁迅的长相),于是,他们喊出了“打倒孔家店”,这声音可真清亮,让多少人喜而不寐,又让多少年轻人为之歆动。五四群贤之贡献,就在于廓清那道学酸腐味以及纯儒排他性,让中国文明重获新鲜,再现活气。他们虽然未竟全功,但至今仍令人思之不尽。有了五四,我们得以重新看见孔子。
孔子有江湖之气,这与他的温良恭俭让,半点无有冲突;两者并观,互为一体,更显其大。江湖,有活气,水是通的,故孔子与各色人等,多有探问,皆可闻风相悦。江湖,有活气,凡事新鲜,皆有兴味。孔子的凡事有兴味,连“鄙事”亦不例外,故他自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貌似他老人家说话客气,其实也是他掩不住的一份得意。不只年少,孔子及至年长,入了太庙,依然每事问。除了人事,孔子且连万物,亦兴味盎然,因此,他最博物,他还劝门人多读诗,“小子!何莫学乎诗?”因为,“诗,可以兴”,而且,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孔子的江湖,还让我想起诗人杨泽曾有妙语,他道,有了江湖道义,哪里还需要什么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其实就是要具现江湖道义。信然也。孔子曾说过,“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话与什么主义都无关,澹澹泊泊,卑之无甚高论,讲白了,不过就是,江湖道义有了真着落。说来可惜,五四之后,好不容易稍稍摆脱了道学之陈腐,却又纷纷误入了各种主义之纠结。从此,天不清、地不宁,人世不得静好;这无非是因,主义泛滥,道义荡然,江湖寥落。
说江湖,纯儒必定不以为然的。但是,孔子若无江湖之气,若无吞吐三江五湖之心量,那么,门人三千,大弟子七十二,狂者狷者斐然成章者,该如何尽纳门庭?别人且不说,单单子路这种曾经“陵暴孔子”之门徒,就不知如何收拾得了?也不知,要如何让子路从“冠雄鸡、佩豭豚”,摇身一变全身儒服儒冠,甚且临难都还坚持结缨而死?更不知,要如何让此“性鄙、好勇力、志伉直”者,一入门下,竟成最大护法?“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只要子路这带刀侍卫贴身在侧,不管多么轻慢之徒,孰人还敢再对孔子口出恶言呢?
认真说来,孔子也真称得上老江湖。年纪一大把,周游列国十余载,孔子岂不知,其身处之时代,与他高悬的三代治世,与他憧憬的礼乐风景,其实并不兼容;而那样的时代,和他这样的坚持,两相对照,再怎么看,都不搭调。那么,向晚之年,这般栖栖遑遑,又所为何来?说白了,如此知其不可而为之,也就是尽一尽江湖道义罢了!这一路江湖走来,阅人多矣,何等世面没见过?何种场面没遇着?见多遇多了,千帆过尽,一切也就云淡风清,人自然便清清朗朗。正因这样的清朗,孔子不可能像屈原那样途穷道阻终至无路,也不可能像贾谊那般忧谗畏讥郁愤难解,更不可能像后代文人叹老卑穷一身酸气。是的,孔子其道不行,有志难伸,他当然会感慨,会伤麟嗟凤,但是,他不忘其忧,不改其乐;他历尽困厄,却自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听那口气,清朗通透,且还有着几分得意呢!这样的跌宕自喜,于是乎,再如何困顿忧伤,只消隔一会,也就好了,随即他又意兴扬扬、又兴高采烈起来了。
孙文就是这种人。孙文革命了大半辈子,每每走到山穷水尽,并非不会动摇,亦非不曾彷徨;彼时,同志都丧气了,都认定国事不可为了,这“孙大炮”偶尔也会犯傻,一时怔住;但也就才那么一晌,他忽又全好了,元气满满,又开始滔滔不绝,仿佛形势一片大好。
江湖风波险。孔子十几年的行走列国,至少四次面临生死关头,命悬一线。头一回匡地受围。第二回桓魋追杀,弟子催他“可以速矣”,孔子则自壮胆气地说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逃到郑国,与门人失散;后来路人述他形状“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听闻,笑了起来。第三回遇难于蒲,蒲人要挟孔子不可前往卫国,双方订盟,蒲人才放孔子一行;结果,一出蒲地东门,孔子便头也不回地直奔卫国而去。最后一次,就是那回绝粮于陈,众弟子信心溃散,士气涣然,唯有颜回不动如山,其静似水,一边劝慰,一边辨析,孔子听了开心,欣然笑曰,“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后面的三次灾厄,《史记》都明白交代了后续的发展,很清楚;唯独头一次的受困于匡,究竟孔子如何化解,读了半天,仍觉得语焉不详。《孔子家语》倒有个讲法,最可见孔子江湖之气,亦符合“兴于诗”这样的诗情,该书言道,“子路弹剑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围。”如此死生之际,他们师徒弹剑而歌,一唱一和,论气魄,论诗情,都让千载后人欣然向往,也让我们更能豁然,昔日孔子门庭是如何水深浪阔,又如何气象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