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杀人试锋,白虹贯空
一个时辰之后。
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
这场对话,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
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
这位圣君,果真是意气风发,英雄气魄。
漫说是高仪,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但……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
他宦海沉浮多年,早过了心中触动,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来说服他一起,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
好在,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
首辅、群辅、户部、刑部、帝师,不要钱一般往外许,远超他的心理预期。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二人有极大的分歧。
皇帝暗示,他是想杀高拱的。
这态度,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
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太过耸人听闻。
真要这样做,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
张居正即便怀疑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也不得不劝谏。
眼见皇帝决意已定,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以换取高拱的活路。
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还是临时起意,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
很难说是双赢,还是互相妥协,总之,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总算达成了共识。
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是起用顾寰。
而皇帝却没承诺不杀高拱,只说给高拱一个机会——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还是有篡逆之心。
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这个机会,便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机会,分明是要榨干高拱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还要逼高拱低头谢恩。
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也别无选择。
把人卖了,还要人念他的好,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
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
这位礼部尚书,在高拱的拉拢之下,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
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负手而立。
张居正开门见山:“和卿,按制,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百官行奉慰礼。”
“届时,你出面请圣上宣赦赏之事。”
赦赏就是大赦天下,以及封赏皇亲国戚,由礼部出面,最是合适。
吕调阳一愣,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赦赏之事,有什么变动?”
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宣治门只是走个流程。
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圣上届时,要恩荫勋贵,锡赉百官。”
张居正说着,又转头看向吕调阳,眼中不乏欣慰:“和卿,你可是众望所归。”
吕调阳疑惑重复道:“众望所归?”
张居正点了点头,笑道:“你要入阁了。”
吕调阳:“啊……啊?”
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别紧张,不仅是你,功臣皆有封赏,其中以元辅为最。”
……
入夜。
夜幕低垂,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
其中说不上最亮,却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
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也映照出,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
在这一盏灯笼下。
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位裕王府出身,任过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如今可谓春风得意。
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说,权倾朝野,也只在眼前。
当朝最当权的二人——正宫太后、内阁首辅,都是他的靠山!
得益于此,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
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
这等鲜花着锦,当真是人生妙事!
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他陈洪,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
届时,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
东厂!御马监!内帑!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还能代陈皇后,与外朝协政!
若是能再说服陈太后,让他管束皇帝。
他陈洪,当真就能横着走!
当日在司礼监,冯保的一拳之仇,他记忆至今,再等上几日,他便要手刃此贼!
这般想着,陈洪途径一处昏暗的街巷,没由来地,心中突然一紧。
多年明争暗斗的本能,立刻让他警觉!
他立马回过头,就要吩咐身后随行的两名太监后退,离开这处街巷。
但,甫一回过头,就看到睚眦欲裂的一幕——两道黑影站在随从太监身后,捂住太监的嘴巴,将两人放倒。
陈洪第一反应,便是准备口中爆喝,拔腿就跑。
还未行动,眼前陡然一黑,立刻跌倒在地,缓缓失去了意识,只看到几双锦衣卫的鞋子,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
“陈千户好身手!”
蒋克谦蹲下身,给陈洪补了一记手刀,口中夸了一句。
“蒋兄就莫要挖苦我了。”陈名言得了夸奖,只是苦笑,又说起正事:“此人如何处置?”
他口中称兄,套着近乎。
两人正说着,身后一名百户闻言,立马凑上来:“蒋指挥、陈千户,俺最擅长刑讯!”
蒋克谦与陈名言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
前者看了一眼后者,问道:“陈千户要审吗?”
陈名言迟疑道:“恐怕,审不得吧?”
蒋克谦点了点头,看向那百户:“听见没!陈千户说不审,溺水吧。”
那百户点头哈腰应是。
立马蹲下拿出一叠粗布,按在陈洪脸上,又掏出一瓶酒,直往嘴里灌。
陈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势。
只见那百户一脸狰狞地死死按住,任由陈洪双手抓挠,双脚乱踢也无济于事。
终于,缓缓归于平静。
各自分别确认之后,几人才拖着尸体,走到河岸边,一脚将其踢进了河中。
一位大太监,便这样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溺死在了河中。
微不足道。
……
冯保方从慈宁宫出来,便被张鲸叫住。
他警惕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张宏的干儿子。
张鲸却很是恭谨:“冯掌印,陛下请您过去。”
冯保听了这个称呼,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身后的太监很是上道,立刻出声呵斥:“你个无品无阶的东西,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阶!”
受了呵斥,又被冯保面无表情地盯着,张鲸没有失措,仍是做足了礼数。
靠近些许,轻声道:“陛下说,是高拱的事……”
冯保目光一闪。
眼下高拱强势,将他逼到了墙角。
东厂丢了,司礼监也没了声响,可谓被砍掉了双臂。
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孩视皇帝了。
甚至于,他已经思考起,是否要转而去抱皇帝的大腿,再与张居正联手,对付高拱。
如今皇帝私下召见,莫非是想到一处去了?
想到此处,他点了点头,吩咐张鲸:“前面带路。”
张鲸恭谨地在前引路,不时说着皇帝在私下愤恨高拱的话。
冯保只当是皇帝有心用自己,促使张宏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没有敌意。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乾清宫。
张宏已然候着在。
见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提醒道:“冯掌印,陛下只说要见你一人。”
乾清宫冯保自然没少来,这确实是规矩。
他也不纠缠,点了点头,让两名太监留在外间,而后跟着张宏进了乾清宫。
冯保的背影刚一消失,张鲸便眼神示意。
一旁的人得了消息,齐齐动手,立刻将冯保带来的二人击晕过去。
张鲸走近,不解气地猛踹了两脚:“老祖宗!狗脚老祖宗!”
说罢一挥手:“拖走埋了。”
冯保往里走了一段,莫名耳中传来些异响。
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下。
张宏适时开口道:“冯掌印,陛下在里面等着,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冯保被唤回注意力,只得暂且按下方才的感觉。
道了声谢,便转身进了殿中。
如今他虽然势弱,但终归有司礼监掌印之职在身。
皇帝恐怕就是看上这个身份,才将他唤来——二人在对付高拱这个大局面前,天然就是一伙的。
冯保思考着自己的稍后的态度。
在被削去东厂的职司,又遇到高拱压制后,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然是错过了掌权的最后机会。
若是高拱胜了,他恐怕有性命之虞。
可即便高拱败了,他冯保也再回不到之前的风光了。
想到这里,冯保叹了口气——他必须要向皇帝靠拢了。
除却抵抗高拱这个原因之外,还是因为如今的小皇帝,实在太早慧了!
除非有太后和外朝,同时默契地不想让皇帝掌权,才能压住小皇帝。
可如今陈太后支持高拱,李太后越发信任小皇帝。
他冯保,已经没有腾挪的空间了。
一念既定,冯保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显得更加恭顺一些。
踏进殿门的一瞬间,他便要唱出好一段恭维,表明自己的态度。
结果还未动作,立刻便有两名身着飞鱼服的人将他按倒在地!
冯保骇然惊心!
他正要高呼救命,口中便被塞进一团麻布,声语不得。
胳膊被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牢牢钳住,将他整个人像拖死狗一样,半个身子提溜起来。
冯保这才看清左右二人。
这分明是锦衣卫!
怎么会!
锦衣卫怎么会在乾清宫对自己这司礼监掌印下手!
难道是朱希忠也投靠了高拱?要在这乾清宫,将他跟皇帝都控制起来!?
还是说,是陈太后已经入主了乾清宫,抚育皇帝,就等着临朝称制!?
“呜……呜……”
冯保身子挣扎不停,口中呜呜不已。
突然,两名锦衣卫将他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着他的头。
“陛下,人带来了。”
听到这声动静。
冯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
冯保被踩着,动弹不得,却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确认自己的猜想。
突然,一道略显瘦小的下半身,走到他的面前,缓缓蹲下。
映入冯保眼帘的,分明是皇帝的脸!
冯保猛然闭上了双眼。
他终于明白,为何那日朱希忠举荐了李进,夺了他的东厂。
还以为是国丈贿赂了朱希忠。
原来……是皇帝!他竟然不声不响间,掌控了锦衣卫!
朱翊钧刚想开口,让锦衣卫取下冯保口中的麻布,就用这种姿态,来一场胜利者的奚落。
但突然之间,又觉得意兴阑珊。
他又不是真个来争权夺利的,杀个太监也没什么得意的。
若是能有朝一日,作出些成就,才有脸说些肺腑之言。
想到这里。
对冯保以奴欺主的喝骂、对冯保欺瞒李太后的鄙夷、对冯保勾结外朝的斥责,统统咽了下去。
到嘴边,化作一句:“给冯大伴赏赐一枚红丸。”
话音一落。
冯保立马剧烈挣扎起来,皇帝竟然要杀他!
他都准备为奴为婢,发誓效忠了!
怎么可以杀他!他还有用处!
冯保呜呜不断,含糊着求饶,又死命眨眼,示意他愿意为皇帝做狗!
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一眼冯保。
突然心领神会。
笑道:“冯大伴不必威胁朕,朕的母后,朕自然会哄好。”
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锦衣卫一枚红丸塞进冯保口中,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其中一人伸手合上了冯保不甘的双眼,将人拖了出去。
……
冯保不是今夜的重点,甚至说,只是个添头。
对于顺手为之的事,朱翊钧并不放在心上。
他如今的心神,都放在了慈庆宫。
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他静静地等待着。
不时有锦衣卫进出,向他汇报最新的进展。
从蒋克谦那边传来陈洪伏诛的消息,到李进确定东厂完成了一定程度的清理。
从各殿阁风平浪静,到值守各门偶尔拦回想外出的太监。
直到,殿内再度响起朱希孝的声音:“陛下,陈洪、冯保、陈算及所属尽数伏诛。”
“各宫门紧锁,无一人潜出。”
“慈庆宫周遭,全部肃清。”
他难得穿上了一身,获封太子太傅时,先帝御赐的莽服。
显得庄严肃杀,端得是好一个锦衣卫都督!
朱翊钧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走吧,随朕去慈庆宫请我母后旨意。”
他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已经拟好的旨意。
说罢,便踏出径直往殿外走去。
广袖大袍,行走之间,似乎带起一股风,扇得烛火忽明忽暗。
朱希孝跪地应是,略微抬头,只见得皇帝身后的影子似乎叠在了一块,明灭飘忽,影影憧憧。
随着皇帝的步伐,宛如有不可名状挣之欲出。
朱希孝看得心神一晃,连忙别过头不敢多看,起身将桌案上的旨意捧起,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文华殿的一瞬间。
朱希孝霍然抬头。
天穹上,东北方,一股苍白之气,鲜明如白虹霓状,煌煌冲霄而起,划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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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六月己巳,夜,有苍白气,见东北方,鲜明如白虹霓状,良久渐散。——《明神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