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人酒事(闲趣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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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国亮

秋风吹上脸来,使人感到一阵微微的冷意。这冷意,又使我想起酒来了。并不是自己很爱吃酒,因为这是毛蟹的时节了,便想煮几个来做下酒物。因为记起几年前曾经有过冷到不得了而又没有买炭的钱,在斗室中喝着花雕取暖的时候。

对于酒,根本我便不大喜欢。生平喝醉酒也只有过两次的记录。第一次,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跟父亲到店里吃春宴,席间给店伙左灌右灌,小孩子是没有什么主见的,店伙们既存故意捉弄的心,小孩子的好胜心又不甘示弱,于是便醉了。记得在席半的时候,走开小便,回来竟昏昏地闯进了别一个桌子里去。第二次,是四五年前和一班朋友到杭州写生去的时候,在一个也是像现在这么深秋的晚上,几个人走到岳坟前的庆元楼痛喝着花雕,一壶又一壶,也不知喝了多少,总之,同去的五六个人都醉了。花雕本来不容易使人醉的,我们竟至全喝醉,喝了多少,也就可想而知了。

为什么对于酒不很喜欢竟还要喝,而且更喝到醉?假如我掩饰着说,我便说是为陪别人的高兴。老实说吧,当时自己心里确是有点不舒服的事情,自己迷信着酒能浇愁的话,满以为喝了可使心里舒服,或者说,可以使自己昏迷而痛快地睡一顿,却不料醉后的结果,不但不曾浇去了愁,而且也不能痛快地睡。头脑虽然昏昏的,但心里却加倍的清醒,一切新愁旧恨,反重重涌上脑来。

自从这次以后,我便推翻了酒能浇愁的见解,此后至今都不曾有过喝醉酒的事。有时兴之所至,还喝一点,不过总不会喝到醉的程度。有时候,真令人不能不有喝点酒的意思。几年前和几个穷愁的朋友,挤在一起,每每碰着彼此都感到了满怀感慨无从宣泄的时候,大家便掏出了各人袋里仅有的铜元,凑合起来,分一半儿买花雕,一半儿买花生米,这样大家在严寒砭骨的深宵,那用漱口盅满满盛着的黄酒,便在摇曳的烛光所映照着的几张强为欢笑的忧郁的脸孔的面前,轮流传递的呷着,直至把最后的一滴呷完为止。这些情景不止一次,如今想起来还像昨宵的事一般,明显地浮在眼前。

我虽说酒不能浇愁,然而我始终承认,假如我们不是终日沉湎在杯中,而是偶然喝喝的话,它最少可以使一颗消沉的心活跃起来,使一个忧抑的情怀兴奋,而能够达到使忧郁尽量宣泄的机会。

且不站在卫生的立场来说,我觉得,一个人(我是指那些平素不是有酒癖的人)如没有需要喝酒的时候,顶好不要勉强喝。需要喝的时候,却最好只吃个半醉,半醉是喝酒的最痛快的境地。太少,酒力是不足以燃烧起生命的火焰;太多,便徒使人跌入烦恼的深渊而已。日本有一句成语说:“第一杯,人饮酒;第二杯,酒饮酒;第三杯,酒饮人。”这也是含着叫人饮酒不宜过多,致失去它的真趣的意思。

古今文人的嗜酒,好像已成为不成文的法律一样。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如李白,现代的如郁达夫,都是数一数二的酒徒,至从前的波斯大诗人莪默更把酒赞颂到竟是全宇宙间最美好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文人便得嗜酒,虽然酒确是可以给人一点刺激,但我怀疑这恐怕是一种时髦病。酒这样东西,确是怪容易惹人爱的,学起来并不难,第一次喝时像不能入口,第二次便似乎可以勉强下咽,第三次便觉得津津有味了。假使觉得津津有味之后,每天续着喝下去,那便很快地成为一个酒徒,可以领取毕业证书。既是时髦而又容易学,便难怪训练出许多人一壁拿着酒杯一壁作诗了。

学吃酒比许多别的东西容易,最少我自己的经验如是。初来上海喝花雕时,觉得它的味道很不好,后来竟喝得津津有味,初次喝啤酒时也是一样,感到的完全是一种苦味,使自己不想喝下去,但是后来习惯了,倒觉得很有意味,竟至暑天时,常常在晚上拉着朋友到饮冰室两人共喝一瓶。所幸我对于这样东西并不依恋,随兴喝喝,喝后也便淡然,不会想着何时再来,否则此时必成为一个酒徒,而现在写这篇东西时,旁边必定放着一杯白玫瑰,或是花雕,或甚至会是一杯威士忌了。

自己虽说喝酒颇有意思,然而在这三两年来,竟不曾有过半醉的时候。人事倥偬,似乎很少有这么的逸情闲致。虽然苦恼也仍是一样地不时来侵袭,也许是我对人生的观念比前改变了;或者可以说我的神经一天天的磨得更麻木了,当苦闷来的时候,很容易地把它搁在一旁,不必用酒来去宣泄。

我从来的主张是,没有感得真正有喝的必要时,是无庸勉强去喝的。所以年来朋辈筵席上的酬酢,虽则我也跟别人一样地举杯相祝,不过只是做个虚幌子,凑到唇边舐了一舐而已。真正倒满了肚皮的,只是柠檬沙示之类的汽水,席散之后,面前的酒杯常常还是满满的一杯。我很感谢许多次同席的友人都没有强劝我喝。生平最怕的便是这件事。常常在亲友的喜筵中,看见别人互相由善意的劝酒而变为强迫的灌酒,而变成面红耳热的互相责骂,直使双方成为恶意的敌对的时候,我就要觉得如芒刺背一般地非逃席不可。且慢说人道的漂亮话,只看这本为快活而设的酒,竟变做逞横刁蛮的工具,使满席的空气为之紧张,这情形根本便使我感到百般的不安了。

不想喝时自然不要喝,但是想喝的时候,我便是说逢到了有喝酒的情意的时候,是不该轻易放过的。人生几何?有喝酒的情怀的机会又几何?应喝而不喝,确是很可惜的。虽然大家都知道酒精是无益,然而我不相信,偶然喝喝也会害了什么。快意的时候应该喝喝,失意的时候也得喝喝,那才不辜负那创造酒者的一片苦心。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我这儿还有一副酒具——一只酒壶和四只酒杯。这是两年前一个朋友从异国远道遥遥地寄回给我的。我不是酒徒而朋友竟以酒具相馈赠,说来好像颇为不近情理,其实我的朋友一定不是为了它的用途而送给我的,在他大概是送给我一件美术品的意思。因为这酒瓶的外形不特新颖而且雕着金碧辉煌的盘龙,瓶顶上一边是瓶盖,一边还蹲着一头金色的小鸟。把酒瓶倾侧,酒便从瓶口流出来,随着酒流下的疾徐,那小鸟便一壁唱着抑扬不同的音调。还有那四只酒杯也是有与别的不同的巧妙:每个杯底都镶着半块凸圆的玻璃,光看来,的确半块圆玻璃而已,可是若把酒斟进去,就会在每个杯中发现出一个如花的美眷来。刚刚合着西谚所谓“Wine,Woman,and Song”(醇酒,美人与歌韵)这句话。这件东西既这么精巧,我便觉得非拉几个朋友一齐享受不可。心里时时盘算着应该怎样拣个寒冷的冬夜,买几角钱的烧酒与卤味,约几个知心的朋友同来享受这醇酒,美人与歌韵。可是毕竟我不是个酒徒,老远也只是在心里盘算而已,到底不曾实行过。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想起的时候又来不及拉朋友,见了朋友的时候,又把这件事情丢在脑后。一直到现在两年多,酒瓶与酒杯跟着我从这儿搬到那儿,老是教它们安静地躺在抽屉里,简直连滴酒也不曾盛过(我试验它的歌喉时,也只是用一点清水而已),总算它们倒霉,碰在我的手里,酒瓶酒杯如有知,也该叹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噜苏的说了一大堆,酒的气味洒遍了满纸,却是滴酒毫无。朋友,你要感到失望吧!但是,这一片废话,就算是我的一杯抽象的献酒如何?酒味虽淡,情意却浓,现在我举杯敬祝祖国国运亨隆,祝你我,及我们的相识的或不相识的友人们康健幸福,尤其是对于我那四年前患难与共,花雕与共,花生米与共,如今是东分西散,飘萍各地的几个可怜的友人们!

(选自《生活之味精》,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一九三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