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风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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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师兄。”我在思忖,若是直接说明澄的案子,恐怕玉露听了会不高兴,毕竟明澄和我还有那么一段过往,“周甲的案子有点眉目了。”我掏出一包“利群”给大家都发了一支,梁超用眼神催促我快讲,“前两天,我们派出所抓了一个叫波仔的,吃霸王餐,他和我说,他在大明宫娱乐城见到一个男的,用变声(装成女声)实施诈骗,他听到的关键词和我们侦听到的周甲的关键词可以吻合,相互印证。”

“那个涉嫌诈骗的男的,是什么身份?”

“波仔说,听到那个男人自报家门,吹嘘自己是嘉华传媒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静雅的弟弟静武,要不要上刑侦手段?”

梁超叹了口气,摇摇头。“这案子我们先不管了,局长对我说,凡是指向嘉华集团的案子,先放一放,这是上面的意思。”

我看了看欧阳,无可奈何摇摇头。

“小七,局里交给我们更重要的任务,就是梳理、侦破局里近十年的失踪案和命案,命案也就是这一起,而失踪案倒是有不少,其中,光明中学就有三起失踪案,三名花季少女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局里对我们是有期待的。”

“师兄,我就不参加了吧。因为光明中学三名女学生失踪那会儿,我父亲浪六还是校长,我总得回避一下吧。”

“不必回避,因为这案子没有成立专案组,也没有立案,我们只是调查,而且,并没有证据表明浪六校长和这起案子有关。”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一玻璃杯白酒下去,玉露的脸色已由三月的桃花变成五月的石榴花了,她嚷嚷着还要喝,梁超赶忙示意欧阳把酒收起来,“大小姐,我们都喝得不少了,我们也不喝了,让小七送你回家吧。”

玉露呼地站起身,朝梁超和欧阳摆摆手,就下楼了,我赶忙跟在身后。

七月的江南竟然还有这样凉爽的夜。金华路两边都是梧桐树,粗壮的干,繁茂的叶,少说也有100年了,树下有卖西瓜的,也有卖鲜花的,也有什么也不卖的人光着膀子看夜色深沉。

我心里还惦记着未尽的酒局,我知道梁超他们也一定还在等我,我只想快点把玉露送上车。可是她越走越快,我好不容易撵上。

“你走那么快干嘛?”

“要你管吗?你是我什么人?”她赌气道。

对啊,我并不是玉露什么人,是没有资格对她有什么要求的。明显,这句话也改变了玉露在我心目中的印象,认定这是一个难以取悦的女人,所谓爱情,只是臆想中的。“那你回家注意安全,到家给我们打个电话。”

“你给我回来。”

我只好扭头向回头,心想:这女人真是让人心烦,我回去就跟梁超说,我想调到区局去。“有事吗?”

“我们分手了。”她郑重其事。

“我们好像也不曾在一起过。”我纠正道。

“我认为在一起过就成,至少今晚是在一起。”强词夺理是女人的天性。

“那你想索要分手费吗?”

“好吧,那你给50万的分手费吧。”

“我没有那么多钱,而且,我也并不认为我和你曾经在一起过。”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想和玉露说话,只想离开。

“就是嘛,你也没有钱,有钱你也不会给,说那么多干嘛。我头晕,你得送我回家。”

“酒是你自己要喝的,我们并没有要求你喝,而且,你作为一名警察,打击犯罪的前提是要保护好自己。”我很想从这无趣的场景中抽身。

“你给我回来,我头晕……”

万般无奈,我只好又回来。心想:怎么会碰到这样一位主啊,不过还好,幸亏没有和她恋爱结婚,否则,这日子如何能过得下去?酒就不喝了,送大神归位要紧。“好吧。我到路边打车。”

“不。”她扬起头,嘟着嘴,我认为一点儿也不可爱,“我要走路回家。”

“你家那么远,这不是折腾人吗?”

“我不管,我就是要走路回家,你得把我送回去。”

我居然笑起来了,想到明天就看不到她了,心里竟然快活起来,“玉露,老实说,你今晚的表现我一点也看不懂,这和你平时完全是两样,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明天我就去区局。”

“这就要走啊。”她幽幽地说,“我是不是让你很讨厌?”

换作以前,我肯定会狠狠地点点头,但现在,一个30多岁男人应当具有的情商让我选择了沉默。

“我承认,是我不对,我任性,我乖张,我嫌饭店不上档次,我怪谈的话题我不感兴趣,其实,这些都不要紧,我最在乎的是明澄,你的前女友,你们谈论明澄这个案子时的欲言又止,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还有那天,我和大明宫娱乐城老板在商场遇到的那个女人,从她看你的眼神,我便知道你们肯定是有故事的。”

“明澄是我前女友,可是她死了,作为警察,我有义务侦破这个案子,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还死者一个公道。你在商场看到的那个女人,是我阿姨,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她垂着头,不说话,用她那双据说是正宗的达拉斯正宗小牛皮做的神气黑色小皮鞋踢着路边的麦冬。

她终于转身,只听见小皮鞋在青石板的小巷“答答”的回音。

护城河上传来水藻的腥味,我心里还在想着梁超和欧阳是否还在等我,这时,走在前面的玉露转过身,“不用你送了,至此为止吧。”这明显是一个双关,待我再看她时,只见她已经消失在小巷深处灯火阑珊里。

我快步在小巷里跑了起来,从还没有开头便已煞尾的爱情樊笼中挣脱出来,实在是一件快事,有一种迷途知返、今是昨非的醒悟。

我就是带着这样愉快的心情一直走到昭关酒家。就在我准备上楼的一瞬间,我猛然想起就在小巷里,玉露回眸看我时,我看到在河面映着的万家灯火的流光里她如春潮带雨的眼睛。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我听到梁超和欧阳从二楼传出来的声音,但我转过身,慢慢地向回走。

咫尺天涯,转身陌路。我和玉露如黑夜中遥遥的两颗星星,不再互相照耀,寂寂一方。好在那段时间,梁超把我调到梳理陈年积案专案组,我提出我的组织关系还放在太平桥派出所,我还惦记着要写的那两本书,梁超答应了。

“既然是陈年积案,那么,明澄的案子也应当是吧,毕竟没有及时侦破。”

“我也想啊。”梁超叹了口气,“但上面的想法和我们的不一样,上面考虑的是经济发展大局和安定团结的局面,嘉华集团毕竟是江州市第一纳税大户,一年光税收就有几个亿,投鼠忌器,上面这样考虑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嘉华集团在政府里面也有代理人,形势异常复杂。”

“但是,静武总不是嘉华集团的人吧,他自己开着一下网络科技公司,干的却是电信诈骗的事情,当然,电信诈骗也不是他的主业,他的主业是提供网络赌博的技术支持。我们就把静武抓了,就以涉嫌电信诈骗的名义,这样顺藤摸瓜总不会错吧。”

“静武是谁?”

“嘉华传媒股份董事长静雅的弟弟,应该是堂弟,也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在大明宫娱乐城吃霸王餐的波仔指认的。”

“好吧,你先做一套证据清单,证人笔录,证据链一定要缜密,抓捕我就交给欧阳吧。”

“梁局,周甲留下的手机等物证,能不能拿回来?”

“我和市局提过了,他们说原物是要归档的,但可以复制手机存储卡里的信息,微信、QQ等聊天记录也可以提取。”

“这样证据链就会闭合了,不过,依我来看,静武可能会把所有的罪都扛下来,关于明澄的案子,他会只字不提。”

“走一步算一步吧。”

静武被抓的那天是8月。江南依然是酷热难耐,不过,风干燥了些,天也高远了些,露出了远离人世间的蓝,到了傍晚,也偶露淡淡的秋意。

经验主义,实在害人。

抓捕静武的行动,就是因我的经验主义,差点失败,我没有做功课,不知道静武在江州最大的少林武校练过整整8年,拳脚功夫,甚是了得。我看了静武的照片,清瘦细长,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梁超派给我6名特警,我退回去4人,我和欧阳加上2名特警,直奔大明宫娱乐城。

欧阳和1名特警上楼去抓捕,我和另1名特警守着娱乐城的后门和大门。我有一种预感,若是静武从楼上逃下来的话,肯定会选择后门,因为后门偏僻,是一个大花园,绕过花园,就可以进入大街。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我也不好给欧阳发信息。我点上一根烟,等着,这时,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心想终于还是来了,便扔掉了烟头。

一个脑袋探出来,看见了我,装作若无惹事,推门出来了,借助稀微的夕光,我看清是静武,为了证实,我叫了一声“静武!”他不禁回头看了我一眼,撒腿就跑。转眼就不见了,我猜他肯定是躲在花园的某个角落,便保持警惕,这时,躲在紫薇花背后的静武忽然一个势大力沉的高扫腿就朝着我头过来了,我大吃一惊,这速度太快了,比我当初在警官学院学习时速度最快的教官还要快,躲闪已然来不及了,我只好架起手臂,以保护头部,这力道十足的一腿把我踢了一个趔趄,手臂生疼,这也激发了我的怒气。

一招不成,静武转身旋踢,我回撤半步,等他在空中落下,碎步跟上,一个低扫,正中他的承重腿,他轰然倒地,我边掏手铐边快步向前,他正要站起身,我俯身一个摆拳过去,正中他的太阳穴,他再次倒地,我给他把手铐戴上。

我点了根烟,给欧阳发了个信息,“我在后门。”

不一会儿,欧阳他们几个过来,看到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静武,“七哥,有你的。”欧阳接过我的烟,“这小子反应奇快,功夫也是了得,这次幸亏七哥你守着后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受伤的欧阳说。

静武被抓后七天,我们故意把他晾在一边,一连七天都没有讯问他,就是想给他心理造成压力——他的罪行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他的口供可有可无、没有也行。

这一招起了些作用,但并不大,在看守所监控中的静武不知道是真镇定还是假镇定,反正是看不出什么异常。静武父母都不在了,只有静雅一个姐姐,我们只得把《拘留通知书》送达给静雅。

第二天,我还在太平桥派出所处理一些琐事,欧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静雅给静武请了律师,这位律师气焰十分嚣张,非得在会见时稍带上静雅,理由是美国或是英国的刑事诉讼法规定家属可以会见,看守所说要依据属地原则,律师说美国国会和中国全国人大正在磋商“普遍原则的法律适用性问题”。

“这位律师叫什么?”

“这位律师自称江阳,号称是江州城头牌律师,江湖名号‘江大牙’,说自己是正宗的耶鲁大学法学院博士毕业,是牛津大学法学院和东京大学法学院的客座教授,反正来头很大。”

我的眼前立即闪现出一个在警官学院超凡脱俗、油头粉面、衣冠楚楚如谦谦君子的人,这便是江阳,我在警官学院读书时同级的校友。江阳在学校时名气已经很大,他组织了学校的辩论队北伐西讨、南征北战,基本统一了南方各省,只是决赛遇到了清华大学法学院队,最后才以最微弱的差距惜败。事后,江阳向大赛组委会提出抗议,说5个裁判,其中有3个要么是清华大学毕业的,要么正在清华大学读博士,应当回避而没有回避,比赛结果应当无效。组委会煞有介事地进行了调查,最终裁定比赛结果有效。

江阳一气之下,留在了BJ,他要到美国最好的法学院去读书,用美国的法治精神来打败国内的这些他不曾瞧得上眼的法学院。在西直门一家英语培训学院呆了半年多,终于,带着一口流利的西直门口音的英语回到了江州城,不久,他便收到了耶鲁大学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穿着一身地摊货的名牌西装向我们潇洒地道别。

自此,他的高贵出身和不凡经历中便隐去了在警官学院这3年。

“七哥。”欧阳急促地说,“你快过来吧,这个江律师不好对付啊,马上就要惊动市局了。”

“你们等一下吧,我马上到。”

在八月,依然西装革履的,不是房产中介,就是律师。

墨镜里映出的八月骄阳,汩汩而下的汗水,湿透的白色衬衣,焦干的矿泉水瓶,斜靠着宝马跑车,嘀嘀咕咕的波士顿口音中偶露的两颗大白门牙,这便是江大牙。

“你是静武的辩护人?”

“是的。”江大牙扔掉矿泉水瓶。

“你的律师执业证,律师事务所的一套函,还有静武的近亲属的授权手续。”

“浪七,你不记得我啦?”江大牙拿下墨镜,露出在波士顿不经世事摧折、风霜刀剑白白胖胖的脸。

“我不认识什么耶鲁大学的高才生。”

“七哥,你还是记得我的嘛。”江大牙拿出一包中华烟,递给我一支,我不来接,“哎呀,兄弟,给个面子嘛。”我只好接过来,大牙的打火机又马上伸到我面前,我只好点上,“兄弟,我去年才通过司法考试,实习还没有半年,哪来的律师执业证?”

我知道大牙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坐在另外一辆黑色的奔驰车里的一个名叫静雅的女人看的。“大牙,你找个你们所的其他律师一起代理这个案子,今天你可以去见见犯罪嫌疑人,但亲属不行。”

大牙小碎步跑向黑色奔驰车,车窗摇下来,一个女人探出头来,乌黑的发,墨镜下只看到朱红的唇如四月的红蔷薇,粉白的脸如三月的海棠花,这大概就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静雅了。

大牙俯下身,神色恭敬,他和静雅低语几句,不一会儿,那辆黑色的奔驰便开走了。

会见了半个小时不到,大牙便出来了,带着一丝想要掩饰的自鸣得意踌躇满志地踱出会见室。我正在和看守所所长在讨论业务培训的事情。

“浪警官,是梁副局长把你推荐给我们的,说你法律基本理论扎实,业务能力强,特别是在刑事诉讼法和证据逻辑学上颇有建树。”

“这应当不是梁局的原话,因为梁局基本上不会夸人。”

“梁超是我的师弟。”所长说,“他这人很聪明,而且讲义气,他推荐的人准没错。浪警官,我们看守所的课时费不高,一天只有一千块。”

“你也是警官学院毕业的?”我问。

“你也是吗?”所长欣喜地问。

“我也是警官学院毕业的,浪七是我同届的校友。”大牙从外面朗声说,老远便把手伸给了所长,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所长的手,“校友见校友,两眼放光芒。”

大牙热情地邀请所长和我去香格里拉吃晚饭,但所长晚上有个重要的会议,也许只是个推辞,但终究是没有去。于是,大牙邀请我晚上共进晚餐,我也拒绝了,这应当要回避,这是原则问题,况且我并不喜欢大牙,在学校时便是如此。大牙太张扬,也很虚伪,虚荣心又重,每天都在标榜显赫的出身、显贵的家势,同学们对此比较反感。当然,大牙也有自己优点,那就是勤奋,大牙平时上课时吊儿郎当,装傻一副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的样子,一到晚上,大牙便伏案读书,勤奋不可名状,尤其在他考上耶鲁大学法学院并获得了当年亚洲区唯一一名全额奖学金时。警官学院为大牙举办了庆功会,但去的同学寥寥,我也没去,我不想看到大牙那张强忍着得意、似笑非笑的白白胖胖的脸,更不用说他那双闪烁着居高临下狡黠光芒的眼睛。

“兄弟。”出了看守所门口,大牙在掏那包“中华”烟,“不,七哥,看在我们同学一场的份上,你帮帮我。”

“怎么帮?”

“七哥,自我到江州最大的律师事务所江南律师事务所实习以来,6个多月,我一个案子也没有接到,我每天都装作无比忙碌的样子,我的宝马车是租来的,一天要800块,我现在信用卡都刷爆了。”

“没有必要这么虚荣嘛。”

“七哥,你不知道,这个行业就是要讲究这些。其实……”大牙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七哥,我也不瞒你了,我其实没有考上耶鲁的法学院,我只是在耶鲁大学附近的中餐馆打了3年工,做了3年日本料理,兼送外卖,另外,在耶鲁大学校园拍了一些照片。”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当年你去耶鲁大学时,我查过他们的官方网站,公示的亚洲留学生名单并没有你的名字。”

沉默,无言以对的往事,相顾无言的现实。

“七哥,我现在准备拿下嘉华集团股份的法律顾问,静武的这个案子是试金石,你帮我,我就有饭吃,不至于会流落街头。”

没想到,大牙的故事这么急转直下,“大牙,我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尽可能的帮你,好吗?”

“谢谢七哥。”大牙擦擦眼睛,戴上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