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酒后吐真言
今日的海风格外喧嚣,如同一把把割肉的短匕,肆无忌惮的切割风化着临海的崖壁,风化的过程缓慢的就像正在实施的酷刑,把岩石从中一点点的剥离,停靠在上面的海鸟似乎都有些站立不稳,只能被迫飞走,而同样被海风刺痛伤害的人,还有我们的天师道现任道首孙恩。他正暴躁的揪住这个传令教众的衣领,眼里膨胀扩散的血丝,嘴角上下的抽搐,还有不知是被风吹还是被狂怒刺激而竖起的络腮胡和长发,都在昭示着这个男人心态的失控,曾经在教众眼里毛领风骨、谈吐有度的俊美道首,现在的举手投足间,哪里还有以前半分的从容不迫?
“会。。。会稽内史王凝之发兵逮捕了山阴祭酒谢针,还有拓印《老子想尔注》的工坊也被。。。被官府查封焚毁了。。。”传令教众支支吾吾的汇报完了自己的情报,随即就被孙恩狠踹了一脚倒在原地,俄而间,一把明晃晃的佩剑就架到了无辜传令兵的脖颈处,吓得他大呼告罪。
“灵秀公,还请稍安勿躁,此子不过代为传达与他毫无干系,属下以为这山阴之事其中必有蹊跷,尚需差人调查,再从长计议才是。”一颇有大儒气度的青年文士拱手上前,恳请孙恩息怒停手,若不是他穿了道袍,还以为就是个满腹经纶的士人子弟。
“于先言之有理,倒是本座失了风仪,来人带他下去领赏吧。”孙恩摆了摆手,坐回塌上,捞起袖子,单手撑颔,拿起案上的鸡首壶给卢循斟了一杯酒。
“还请于先教我。”
卢循长袖遮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娓娓道来说:“这谢针行事一向谨小慎微,还有一个乐善好施的雅望之名传扬在外,他对当地官府的打点从不曾怠慢,那王叔平也是个对本教十分虔诚的信徒,关键是他为何会突然翻脸去抓捕谢针?这当中的关节缘由似乎有些说不通。”
孙恩点头沉思了半晌道:“于先以为何人出面能调查清楚此事?”
“在下举贤不避亲,鄙人的姊夫徐道覆,多谋善断,足以胜任。”
孙恩听罢大喜道:“如此甚好!本座就全权委任徐道覆彻查此事,传我教令,三吴之地所有长生人不可轻举妄动,仍然奉行庚子之年起事的谶语!”
言罢他就让教众取来一只老母鸡,挥剑斩了鸡头放血,自己又用手指粘了血,抹在双颊,点了香,烧了黄纸,把符箓贴在鸡的尸体上,然后跪坐在蒲团上开始作法,口中不停念咒,他身后百十个信众也齐刷刷的跪下祷告。一时间海岛周围阴云密布、雷电交加,刮起疾风骤雨,一群信众跟着孙恩大声朗诵道:“庚子之年其运至,千无一人可得脱!”
话音刚落,一支立在风雨中的杏黄色莲花龙纹道幡就被吹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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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谢邈遣刘义符领着郡兵和沈家兄弟一道前往金盖山解救剩余的男童、女童,所幸的是沈预胆小如鼠,并不敢像谢针、丘尪那样过激的残害幼童,与丘、谢自己发展的教众不同,毕竟这些都是沈家自家佃户的家眷,把他们惹急了并不利于自己胁迫计划。众人顺道救出了宋大娘的女儿,母女重逢感人肺腑,但宋大娘女儿为了保全名节,划伤了自己的脸,所以整个人被救后两眼空洞无神,精神十分萎靡,刘义符赠予宋家治疗伤势所需的钱财后就离去了,自是不在话下。
七月廿四吴兴太守府
忙碌的侍者像过江之鲫般穿梭于宴会厅和厨房,一盘一碟的山海奇珍,有白鱼、干酪、蟹螯、白虾等都被呈上了每一个桌案。击鼓声、吹笛声、抚琴声,声声余音绕梁,和舞动裙摆的婀娜舞女交织出热闹非凡的迷幻奇景。
“谢茂度与诸君共饮此杯,幸甚之至,切莫拘束,哈哈哈!”谢邈端起酒爵,毫无顾忌的开怀畅饮起来,虽然脸庞已经血红如枣,但还是不停的往嘴里倒酒,然后他又和自己怀里的美艳小妾喝起了交杯酒,两人皆是烂醉如泥。
下首的太守府属吏和刘义符、谢灵运、沈家兄弟、杜运等皆举杯回礼,会稽那边王凝之派出长子王蕴之扣押谢针等人北上到乌程汇合,也到了太守府赴宴。
酒至半酣,谢邈欲拔擢沈林子、沈田子兄弟二人为本县门下贼曹,但兄弟二人以其父沈穆夫犯了通贼之罪,遂故辞不受,刘义符立即站出面表示,自己愿往谢琰处为两兄弟担保,同时自己还将充当说客让沈穆夫倒戈王恭归顺朝廷,听了刘义符的进言,沈家兄弟也感觉不好再三推诿,只好受命。
宴会厅的廊庑下,刘义符一个人靠在柱子上透气,沈家兄弟一起上前行礼,沈林子抱拳郑重道:“车兵有恩于我兄弟二人,沈家无以为报,本欲追随足下一同前往京口,奈何君一片赤诚,对不住刘郎君了,一路珍重!”
“二位沈家郎君,言重了,扶危济困本就是自然之理,吾相信我们的缘分的不会就到此为止了,千里相会,终有一别,再会!”刘义符躬身回礼后,转身离开,心里暗道:“但愿你们以后那个写史书的孙子,在本纪里对我笔下留情吧。”
刘义符刚走出去没多远,谢灵运走来把一个布袋塞到他的双肩包里,跟他一起来的还有王蕴之,随后他开口道:“车兵你书法一道较为平庸,尚需精进,假使日后王内史请汝题诗,何如?吾有一友名唤:颜延之,乃是至圣先师门人颜回之后,少孤家贫,现居于建康负郭,饱览群书,颇有文采,且书法一道远胜于我,对钟元常、王右军的字帖均有涉猎,劳驾你代我走一趟建康去看望他,袋子里面有资财和书信,顺道你也能在书法上跟着他学习,先打点基础。”
他身后的王蕴之也跟着附和道:“车兵贤弟,这书法一途没有捷径可走,唯勤学苦练耳。”然后他略有深意的看了刘义符一眼,又拍了拍肩膀以示勉励。
对于二人在书法上对自己异常殷切的期盼,刘义符自然是心领神会,当即夸下海口表示,自己会在这上面下苦功夫,决不辜负两位挚友的用心,但是他又转念一想:颜延之这名字咋听着这么耳熟呢,有文采,书法好,不会和后世那个字写得很好的人,有什么关系吧?
次日辰时,乌程县北城门
众人为刘义符送行,正在拜别之际,忽然,从远处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幼童一路疯跑而来,霎时间飞沙走石,他唰的一下蹦到刘义符怀里,不是王球又是谁?他一脸愠怒嘟起嘴道:“车哥儿莫不是又想丢下我不成?”
“臭小子,别开玩笑了,要是弄丢了你,我可没法跟你父亲交待啊。”刘义符一脸无奈又欣慰的把小祖宗抱上了牛车。
“哦对了,上次那个孙猴子的故事,车哥儿你还没讲完呢,我记得上次讲到去黑风山降伏熊罴怪了。”
“你先把范夫子那里留的的课业补完了,我就讲。”
“车哥儿你欺负我。。。”
“好好好,看你可怜先讲一段。话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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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孙大圣。。。”刘义符讲了一刻钟的西游记,顿觉口舌冒火,猛灌了几口清水,庆幸自己终于把小祖宗给哄睡着了,随即脑子里便开始复盘此次三吴之行,铲除吴兴、会稽两地的天师道据点,不仅是为了保障了王凝之一家的安危,而且催使了两地官府加强对民间宗教的管控,一南一北互为犄角,孙恩日后想从会稽登陆,进而沿着震泽至破岗渎一线水道北上攻打建康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因为乌程虽然水运便捷,但是离海太远,万一有变不利于逃跑,而且他会顾虑自己的后路是否会被山阴、上虞的官军偷袭。
再加上自己给王凝之、谢邈留的几位允文允武的人才,算是能暂时稳定住局面了。三吴是整个东晋的粮仓和经济命脉,另一个是江州,如果这两地方的经济有一个地方完蛋,那与北方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当然荆州常年独立在朝廷之外,就暂时不考虑了。
如果王、谢没在孙恩之乱中损失过重,今后反过来掣肘自己怎么办?其实刘义符早就想好了应对办法,这里先按下不表。
但是,刘义符意识到自己疏忽的一点:这次南下还有一个群体没有拉拢,那就是以顾、陆、朱、张为首的吴中四姓,同时也是三吴的本土士族的冠冕。他们族中还是有不少人支持孙恩,等到下次南渡时,自己还需要想办法获取这些人的支持,但是如果谈不拢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且刘义符最坚信的一点是:孙恩现在不敢起事的原因,肯定不是迷信谶纬之说,在历史上激发民变的根本原因是,会稽王父子为了自保,在三吴征发“乐属”也就是门阀的荫户充实军力,以对抗统一荆州的桓玄,此举将本就深陷灾害的三吴各阶层彻底推向了朝廷的对立面,这才让孙恩下定决心起兵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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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廿七建康东府城
“刘车兵,汝此次南下剪除天师道乱党,居功至伟,说吧想要什么封赏。”司马元显正对着镶金铜镜往脸上傅粉,可能因为天气太热,他脸上渗出的汗珠使得整个脸滑腻不已,之前傅的粉已经融化和汗水搅和在一起,变成了一滩浆糊,所以只能重新补妆。
“此全赖王内史、谢太守之功,鄙人不过略献绵薄之力,若是明公贸然授官给我一个稚童,恐难堵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吾只愿为北府军乃父帐下一小督耳,还请司马侍中成全。”刘义符拱手肃然道。
“你当真不要个一官半职?岂不闻甘罗年方十二犹能拜相耶?”司马元显一挑眉毛,还是带着试探性的口吻多问了刘义符一嘴。
“身为人子,愿为乃父执鞭坠镫,况且鄙人还未通过中正官的定品,直接封官怕是不妥。”刘义符表示我就不上当,你给的官我不要,我要靠自己的本事去取。
“善矣,真是仁孝之至啊,来人啊,去府库里取些金银、绢帛赏给刘车兵吧,再命主簿写封信给刘牢之,让他在军中安排一下。”
“诺。”
为避免司马元显借此事大开杀戒,提前引发三吴民变,刘义符建议日后所有从孙恩处改投钱塘杜家门下的人,全部既往不咎,仍可信奉天师道。若有人举报自家亲族联络孙恩的,朝廷会按功劳加官进爵,司马元显听罢表示应允。
待到刘义符告退后,一个拎着酒壶的中年男人,从屏风后走出,嘴里还打着酒嗝,衣衫不整,尚未洁面,整个人看上去浑浑噩噩,走路东倒西歪就跟没睡醒一样。
“父王有何见教。”司马元显连忙起身,恭敬的对这个中年男人行礼。
这个男人自然是会稽王司马道子,自从他整日酗酒不理政事后,权力就落到了自己年纪轻轻的儿子手里,但是不知为何,他今日从蜗居的别苑里走出来得以重见天日,就让司马元显很是费解。
“此。。。此子居功而不自傲,让老夫看。。。看不清底细,定。。。定不会久居人下。。。”司马道子还没说完,就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司马元显也是对这个酒鬼老爹很是无语,连忙叫人把他抬回卧室,至于老匹夫说的酒后疯言?他当然是不会在意的,别哪天转了性子,想勤于政事和我争权就好。
“来人啊,再去给会稽王置办点好酒。”司马元显说完就簇拥着两个美人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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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陵北府军大营
此刻的营帐外旌旗林立,帐内的刘牢之正在审问刘义符,一旁还站着神色慌张,想给儿子求情的刘裕。
“你这黄口孺子安敢擅自替老夫做决定?汝到底是何居心?又是受了何人的唆使?你今日若是道不出个所以然,就休怪本将军军法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