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苌离低头继续绣花,同时说道:“你曾说要与我生死相随,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奴婢必不会食言。娘子活一日,奴婢便活一日。娘子与世长辞之时,便是奴婢命绝之日。”
苌离叹息一声道:“我当日救你,不是为了让你陪我去死的。即便不能让你有个良籍,我与刘培打声招呼,总让你不再是贱籍也好。”
桑梓郑重拜下。“奴婢本是商籍,被卖入私教坊就入了贱籍。若奴婢仍是商籍,也受会婚约束,一个石女必会被夫家扫地出门。奴婢何必自取其辱呢。娘子不愿嫁人,奴婢更不愿。”
“桑梓,无论你是何籍,我从未轻视过你半分。更未曾因为你天生残疾而轻视于你,其实你比我更合适去参加此次科举,奈何你非良籍。”苌离叹了口气。
“娘子的心意,奴婢明白。若无娘子,奴婢绝无读书的机会。在家中时,奴婢也不过识得些字而已。在奴婢眼中,您是为奴婢逆天改命之人,若能为娘子逆天改命,奴婢万死不辞。”想起苌离的命运多舛,桑梓也是怜惜不已。
“桑梓,能为我逆天改命之人恐怕是没有的。玄冰草是这世间最阴寒之物,药王叶家早就断言,此物虽有极阳之物可以压制,却是无药可解。师父对毒物研究颇深,无意间发现此草可以改变发肤颜色。我能改变瞳色全赖师父配的药,他已把毒性降至最低,想要彻底无毒,那是绝无可能的。即便日后我能留异瞳而安稳度日,可我已经喝了这些年,早就时日无多了。”
“娘子,这些年叶先生从未放弃过。兴许还有转机呢?”桑梓劝慰道。
“我这种生而无趣的人,不想多活一日。这转机还是别有的好,不然又有人要逼我活下去。”
桑梓问道:“倘若为让奴婢多活几日,娘子可愿有这转机?”
苌离瞟她一眼,道:“若有那日,你可要好好求我。”
“那就要让娘子失望了,此事奴婢绝不会多言。如今娘子活着是为别人而活,奴婢不能为您逆天改命,但这生平最后一事,奴婢许您随自己心意。”桑梓无比郑重地说道。
“如此说来,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了。你提前去长安也好,我安排楚焕与你同往,一来路上有个照应,我也放心。二来,有些事终是男子出面方便。既然你要去长安,还是给你改为奴籍吧,出去总比贱籍好些,免得你遭人欺辱。”苌离的语气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多谢娘子成全,待奴婢收拾停当,即刻出发。除了打探成郎君到底是何身份,娘子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吗?”
苌离笑道:“知我者果然桑梓也。能让刘培那般客气的贵公子,必出自长安的高门大户,世家之中没有成姓,而朝三品以上官吏也没有一个姓成的,成钰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此外再去看看骆荆卿如今都做些什么营生,结交了些什么人。他以为他躲到长安去,我就找不到他了吗?枉他在王府当了那么些年的管事。”
“奴婢遵命。”
两人沉默了许久,桑梓突然开口问道:“娘子,您有心事?”
苌离莞尔道:“当了天下第一位女解元,自然高兴。”
“娘子,这话您连阿渃都骗不了。”桑梓目光沉沉。“这些年您是怎么过的,奴婢都看在眼里。习文练武,您未有一日懈怠,哪怕是一个时辰,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再苦再累,您都不曾说过一个字。”
苌离不置可否,径自说道:“桑梓,你有后悔之事吗?”
桑梓知道苌离要同她说什么。“娘子,君子重诺小人无信,只看您如何选择。”说罢两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然后转开了视线。
“是啊,一切皆是选择。三哥对我可以言而无信,但我却做不到。可是桑梓,我真的后悔当初答应三哥,要听先生和师父的话。用这条保证去换那改变瞳色的药,我不该答应的,我不该啊。”
桑梓上前几步,让苌离靠在自己肩上,柔声宽慰道:“娘子,莫说是您三哥,即便是令尊或是其他两位兄长在那般境地下,也必是这样的安排,由不得您不答应。若是当个瞎子,您只会比现在更难过。”
苌离紧握双手,指甲深深扣进掌中,无限不甘地道:“是啊,三哥就是算准了这一点。天下皆知妘氏子孙天生异瞳。即便那时我还年幼,我也知道那双异瞳会给我带来无尽的麻烦,我不能留着异瞳活在世上。”
桑梓语气依旧温和。“您兄长舍不得让你当个瞎子,所以才给您那改变瞳色的药。虽然那也是无药可医的毒药,但至少能让您有几年寻常人的日子。可即便只有几年他也舍不得您所剩无几的人生,只为复仇而活呀!”
泪水终是潸然而下。“桑梓,母亲病故时我只有两岁,那时我可以什么都不记得。可那年我已经十一岁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怎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呢?!”
同样经历被家人抛弃的桑梓,实在不知如何安慰苌离。“娘子,您与奴婢一样,都是孤身一人。奴婢还是那句话,无论生死,奴婢都会跟着您的。”
苌离绣完副春日桃花,才熄灯就寝。旅途归来又熬到深夜,本该沾枕就着的她却无比清醒,只因为过往之事又浮现在眼前。
永熙初年的上元节刚过,阿耶与大哥便要出征。对那时的妘琬来说这是常事,她知道自祖父起,妘氏铁骑就未尝败绩。战事结束,父兄自会归来。临行前,她还撒娇耍赖地骑了大哥妘玠新的战马,因为她觉得这匹赤色马,比自己那匹白驹要好看。
二哥妘璋在旁笑道:“也就兕子能有这个面子,这世上没有第二人能骑大哥的马。”
在校场策马飞驰一番后,妘琬自己打马回到两位兄长身边,问道:“大哥,阿兄何时回来?”
见她要下马,妘玠本想抱小妹下马,不过妘琬已经自己稳稳落地。“骑着我的马,惦记你三哥,果然兕子跟老三最亲。”
妘璋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兕子只管老三叫阿兄。每次阿耶罚跪祠堂,兕子哪次不是陪到最后。”
妘琬抗议道:“那是大哥和二哥没有被阿耶罚跪过。”
三人一同回去,妘玠对二弟说:“老三生性闲散,好在他是幼子。实在对藩政军务无甚兴趣的话,就由他去吧。”
“知道了,大哥。”
这时妘琬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大哥,那你可以跟大嫂说,我能不学女红吗?我也没兴趣。”
妘玠笑道:“那不行,你大嫂的话我也得听。兕子,你的婚事如今也快定下来了,女红不会,你如何嫁人?”
妘琬有些不满。“哪个世家子弟家里没有绣娘?为何非要我学,难道娶我是为了当绣娘的?”
妘玠牵起妘琬的小手,道:“兕子说得有理。不过你大嫂现在给你怀着小侄儿,你是不是应该让你大嫂高兴?”
“嗯。不过大哥我已经有个侄儿了,嫂嫂能给我生个小侄女吗?”妘琬满怀期待地问道。
妘玠神情复杂地看着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丫头,道:“还是侄儿吧,你大嫂养你一个女孩就好了。你乖乖听你大嫂的话,等大哥回来,也给你弄匹红色马驹可好?”
那时的妘琬怎么也没想到,她等来的是阿耶和大哥的灵柩,以及大哥副将何晏交在她手上的战马,并转告大哥给她的遗言。“兕子,大哥没有食言,你以后要乖乖听你大嫂的话。”只此一语再无其他。
至于那个曾经把她抱在膝头处理藩务的阿耶,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给她。
在得知父兄相继战死的那一日,妘琬觉得她此生所有的幸福欢愉就在那一日戛然而止了。
然而,这一切只是大厦将倾的开始。
父兄丧事结束,二哥妘璋作为新任靖东王奉诏入西夏都城寿春。这一次妘琬等来的仍是二哥的灵柩。
至于死因,就连时年十一岁的妘琬都觉得荒唐可笑。因二哥妘璋未能及时查知前太子意图谋反,致使先皇死于非命,自觉愧对先皇,故而自裁。时至今日,苌离已经明白,这不过是弑父杀兄上位的沮渠昊,要杀二哥立威而已。至于二哥为何会以自杀收场,是她从三哥口中得知的,原是二哥与沮渠昊做了交易。只要妘璋欣然赴死,便不辱王府威名,不祸及家人。显然妘璋也知事情不会如此简单,立即与成婚刚满一年的妻子合离,如此一来便不会牵连岳父一家,还嘱咐妘琰,让他安排妘琬远离这诡秘风云。
接下来事情与妘璋生前预料的一样,朝廷对于削藩之事已争议良久。之所以争执不下,不过是碍于靖东王府威势,怕草率削藩引得内乱发生。
此时妘氏铁骑遭受重创,王府内又无主事之人,新君继位正是削藩的大好时机。
西夏朝廷这等飞鸟尽,良弓藏的做法,着实寒了妘氏剩余将士的心,削藩事宜进行的并不顺利,所以又有几名将领因不尊诏令而死于非命。
与此同时,王府之中突发瘟疫。经医者查验,瘟疫的根源就是那些在妘璋死后,送来的御赐之物。妘琬和三哥妘琰并未沾手这些东西,故而躲过一劫,但他们身怀六甲大嫂以及她的幼子却未能幸免。
面对沮渠昊的斩草除根,妘琰决定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还活着的妘氏旧将拼得一线生机,追随妘氏戎马一生的他们不该是这般不得善终的结局。在安排好妘琬,料理完家人后事,妘琰便率余部起兵造反。
绝地反击果然受到西夏朝廷全力镇压,妘琰本人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仅剩万余人的妘氏残部投入中昱。
当妘琬得知三哥死讯时,她已人在睢阳,更名苌离,成了靖东王府第一心腹大将苌青的嫡女。至于真正的苌离,本名苌黎与妘琬同龄,她作为遗孤被收养在王府,最后死于那场瘟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