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潜龙在渊
天人三策
想想看,十六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大部分人十六岁都还在上高中,要么埋首书桌,在题海中苦战,要么在球场上大汗淋漓,肆意挥洒青春。总之,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年纪。
那么古人呢?他们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我们不妨来看几个例子。
十六岁的慕容恪成为无敌将;
十六岁的拓跋珪趁乱重兴代国,即位称代王;
十六岁的李元吉镇守太原;
十六岁的李克用随父出征,军中人称“飞虎子”,被授为云中牙将。
对于汉朝的刘彻而言,十六岁也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就在那一年,他登基了。
刘启带着遗憾和不甘,将帝国的基业交给了少年刘彻。然而,真正接手后他才知道,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帝国建立已有六十多年,经过了文、景两代皇帝的休养生息,国内生产得以发展,人民得以富足,经济得以繁荣。
然而,表面的繁荣之下,危机也在悄然显现。
黄老之治,说好听点叫无为而治,说不好听就是政府不作为。在这种制度下,对内,中央政权对地方势力姑息纵容,造成地方藩王势力逐步壮大,最终酿成了吴楚七国之乱,也滋生了众多的地方豪强;对外,在无为思想指导下的一次次“和亲”,只能换来匈奴一次又一次的侵扰,边疆百姓苦不堪言。
真正接手的那一刻,刘彻才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怎么办?
带着无数的疑问,刘彻登基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忙着给父亲评职称、定功德,而是在各地组织开展人才招聘工作。
这场思想和文化界的选拔活动在全国引发了轰动,因为优胜者有机会直面皇帝,发表自己对治国理政的见解。通知一经发布,各地的知识分子和学术大咖闻风行动起来。经过地方官的层层考察选拔,共有一百多人被推荐到了中央。
在这百余人的队伍中,有一个中年人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叫董仲舒。
董仲舒,广川(今河北景县西南)人,当地有名的大学者。据说他家有一座后花园,里面假山奇石错落有致,春天有浪漫的玫瑰,还有满园的映山红;夏天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还有芬芳的茉莉;秋天有十里飘香的桂花,还有清雅的秋菊;冬天有傲雪的寒梅,还有红艳艳的一品红。
然而,年轻的董仲舒却一门心思扎到故纸堆中,潜心研究儒学,这后花园他三年都没有去过。
学成之后,董仲舒在老家正式收徒讲课。随着知名度逐渐打开,跟随董仲舒学习的学生也越来越多,虽然不及孔子的三千之数,但几百人还是有的。
由于学生太多,董仲舒不能一一面授,为了保证教学质量,他将这些弟子按知识水平分成不同的班级,类似于今天的大专、本科、硕士及博士,然后在教室内拉了一道帘子。博士和硕士坐在里面,本科生坐在外面,专科生就由自己的学生代为传授。
那时候,司马迁就坐在帘内,听讲台上的董仲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董仲舒是研究《春秋》的学术大咖。更具体一点说,是《春秋公羊传》的专家。
为什么要特地强调公羊传?
我们都知道,《春秋》是鲁国的编年史,据传是由孔子亲自修订的,为儒家“五经”之一。不过很可惜,孔子写文章实在是惜字如金,书中语言极为简练,基本上是一句话一段,就跟今天的网文一样。
不过与网文不同的是,因为《春秋》记事过于简略,而几乎每个句子都暗含褒贬之意,所以很多人看不懂,只能靠猜。
正因为如此,后来出现了很多《春秋》的解读版,比较有名的是被称为“春秋三传”的《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
那么这三种解读版有什么区别呢?
《左传》偏重“讲史”,就是故事说得多、讲得好,因此你完全可以把它当作历史书来读。《公羊传》和《谷梁传》最早是一代代人口耳相传,这两本书不但体例相同,内容相似,就连书名都很像。据考证,两者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个源头,后来异地相传,方言口音上的差异导致一个成了公羊,一个成了谷梁。
这种细微的差距往后越来越大,公羊风格比较狠辣,谷梁更重宗法亲情,风格偏温婉。
董仲舒就是研究公羊学的专家。
让我们将镜头聚焦到公元前140年的长安城。
面对从各地推荐来的知识分子,刘彻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听说三皇五帝的时候大搞政治改革,锐意创新,天下由此大治。后来的君王纷纷效仿,可是到了夏桀和商纣的时候王道完全败坏了,直到商汤周武接了这两个人的班才好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他们丢掉了当初治国的大道,还是老天爷就这脾气呢?
三代受命于天,到底有没有凭证?
人寿命长短,是不是有天意?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百姓安乐,国家风调雨顺、长治久安下去?
看得出,这位少年天子心中的困惑还真不少。而现在,考题已经下发了,就看大伙儿怎么答了。
在这众多的答卷中,有一个人的答案引起了刘彻的兴趣。这个人正是前面介绍过的学术大咖董仲舒。
董仲舒是这样答的:
众所周知,我的主业是读《春秋》。我研究了春秋记载的历史,也研究了天人之间的关系,结果惊人的准确:如果国家“失道”了,老天爷会发个黄牌,给你提个醒儿。你要是假装看不见,老天爷就会发个红牌,搞些灵异现象出来。如果老天爷接二连三地发下警告,统治者还不悔改的话,老天爷就真生气了,大灾大难就全降下来了。
你看,老天爷还是很讲道理的。
天子治国,关键在于弘扬“道”。老百姓就像是草,风往哪边吹,草就往哪边倒。只要好好教育,他们就可以被塑造成你想要的形状。
问题在于,这“道”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董仲舒不玩虚的,直截了当地说,所谓“道”,就是通往理想政治的道路。这可是一条真正的康庄大道,路上每隔三五里就有仁义礼乐,比今天高速公路上的收费站还多。
最好的治国方法就是沿着这条大道一直开下去,只要把路认准了,再加上驾驶技术过硬,距离目的地就会越来越近。要是你半路上开车玩手机,或者酒后驾车,不好意思,那就要翻车了,这就是“失道”。
紧接着,董仲舒继续拿《春秋》说事儿。
《春秋》开篇的第一句话就是“春王正月”。你以为这仅仅是记载时间,就像2019年5月吗?其实可没这么简单,这四个字里蕴涵着非常深刻的意义,待我一点一点挖出来。
“春王正月”,王道之端就在“正”,而“正”次于“王”,“王”次于“春”。你看这四个字的排列顺序,难道不是这样吗?“春”是什么,是季节呀,是老天的所作所为;“正”是什么,是“王”的所作所为。这就是说,君王向上要效法老天,在人间要端正自己,走上正大光明的王道。
看到这里,有没有被董仲舒的神逻辑绕晕?
别急,后面还有。
你知道《春秋》里的“一”和“元”是怎么回事吗?所谓“一”,就是万物的开始;所谓“元”,就是“大”。《春秋》纪年,把第一年称为“元年”,意思是说这是个重要的开始。
这里可暗示着《春秋》的核心思想,一切的根源都从最尊贵的那个人开始,君主端正了才能正万民,用仁来教育人民,用义来感化人民,用礼来节制人民,然后才会风调雨顺,祥瑞接二连三,这才是王道该有的样子。
秦朝已经把天下祸害成这样了,咱们汉朝怎么想办法治理,都是抱薪救火,越救越糟糕。那怎么办呢?正如琴弦走音了,你得拆下来重新修一下。
政治也一样,如果损坏得太严重,必须破旧立新,才能治理。汉朝开国也有六十多年了,应该与时俱进,搞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改革了。
这是“天人三策”的第一策,原文太长,我在这里只是归纳总结一下。
对于董仲舒的答案,刘彻非常满意,紧接着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我听说,舜的时候无为而治,他经常在宫殿的走廊上瞎溜达,天下也太平无事。可是大圣人周公搞的是另外一套,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连吃饭的空儿都没有,天下一样也太平无事。
我又听说,上古时礼仪简朴,朝廷没有玄黄旌旗之类的陈设,那些勤俭的领导们说美玉不需要雕琢,出门也没排场。而到了周朝,朝堂就装修得富丽堂皇,说是没有华丽的排场就不足以辅德政。
还有刑法,商朝是严刑峻法,起到了良好的效果;周朝宽刑简律,社会也挺安定,路不拾遗;而到了秦朝再用严刑峻法,结果就不行了。
我一直想不通,这些圣王们治理国家的方法怎么都是矛盾的啊,治国难道就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吗?
你说我也天天学,天天干,怎么就不见效果呢?看看现在这世道,甭提了,阴阳不调不说,到处都是寡廉鲜耻之人,所以就问问你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书生们,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董仲舒轻咳一声: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舜接的是尧的班,按照前人的路子继续走就行了,因为尧打的底子太好了。周公就不一样了,商纣王留下来的烂摊子,任谁也没有办法垂拱而治。正因为如此,领导人才不得不风风火火、废寝忘食。
至于周朝是不是奢靡,那肯定不是。周朝礼仪器物比上古更多,是为了明尊卑等级,加强制度建设,不是为了君王个人享乐,所以不叫奢靡。而刑罚轻重的问题,历代的实践已经证明,光有严刑峻法是没有用的。刑罚是社会的底线,道德才是社会的理想。要导之以德,齐之以礼,天下才能大治。
具体到咱们大汉朝,我认为,要想求得天下大治,有一点很重要:人才!
汉朝这么大,光靠您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干,显然是不行的,只有培养一批人才,让他们帮助您治理天下。
可问题在于,人才从哪儿来?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吧?人才是需要培养的,而培养人才的关键,就在于教育。
太学是产生贤士的地方,希望陛下能兴办太学培养人才,加大师资力量的投入,聘请优秀的老师培养学生。
眼下,帝国的官僚侵夺百姓的事情时有发生,致使贫穷孤弱的人含冤受苦,流离失所。我建议让各地郡守推荐本地的人才到朝廷来,由朝廷考核任用。如果真是人才,那就重点培养;如果达不到标准,适当惩戒一下。
对于现任官员,朝廷要建立绩效考核制度,不能让他们混吃等死熬资历,一定要考核合格后再授予官职。
这是“天人三策”的第二策。
董仲舒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可刘彻显然还不满足,他又提出了第三个问题:天人感应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前两天你们和朕说天人感应的问题,可是没有说清楚,是我太笨了,还是你们有什么顾虑?
上古三王的教化,最初各不相同,又都有不足,似乎“道”是可以改变的。但又有人说,“道”从来都是一成不变的,究竟哪种说法是对的?希望大家积极举手,踊跃发言。
董仲舒一看,小皇帝的求知欲很旺盛嘛,不行,得使出撒手锏了!
孔子作《春秋》,上察天道,下验人情,网罗古事,考察现实。所以《春秋》所讥讽的,也就是灾害所侵犯的;《春秋》所憎恶的,也就是灾异所降临的。
孔子把国家的过失与灾异现象写在一块儿,目的是彰显善恶,因为人的行为是和天地相通,并且互相感应的。
古代掌管文教的官员致力于以道德感化万民,百姓被感化后,监狱自然也就空了。而如今,古风不存,百姓得不到教育感化,心里已经没有仁义了,为了赚钱可以连命都不要,所以犯法的人才这么多,一年里摊上官司的人成千上万。这样看来,古法还是很有用的,所以《春秋》对改变古代制度的事情总是大加讥讽。
至于上古三王的教化,似乎一代代都在不断调整,给人的感觉似乎“道”是改变的。但其实,变的不是道,而是教化、制度,正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三位圣人继承的都是同一个道!
如今汉朝意识形态领域很混乱,诸子百家的研究方向各有不同,法令和制度变来变去,老百姓不知道该遵守哪个。这些问题该如何解决?
三个字:大一统!
在此,我呼吁大家以孔夫子儒家学说为准则,统一思想,废黜其他乱七八糟的学术。只有这样,国家才有可能走上强盛之路。
“大一统”三个字,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下子就吸引了少年天子刘彻的目光。
毕竟,统一对于一个帝王而言,简直太有诱惑力了,这是所有帝王的终极目标。
所谓统一,不仅仅是指国家版图的统一,人心的统一也相当重要。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彻底征服了少年刘彻的心,董仲舒本以为,自己即将走上人生的巅峰,却不料,这已是他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刘彻最终没有将董仲舒留在身边,以备时时询问讨教,而是把他发配到了江都,让他去辅助江都王。
之所以说是发配,是因为这位江都王可不是什么好人,仗着自己是刘彻的哥哥,在自己的地盘上为所欲为,《汉书》对他的评价是“素骄好勇”。董仲舒到他的地盘上任,显然是入了狼穴。
更出乎意料的是,刘彻却聘用了参加此次策问的另外一个儒生为博士。
他叫公孙弘。
不过此时历史的舞台上还没有公孙弘的位置,你只需要知道他比较腹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