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元明卷
第一章
紫禁蓝本
天文学家的艺术
1259年的冬天,更准确一点说,是十一月的二十日,一队孤军千里迢迢,从遥远的长江流域出发,来到北方的燕京城下。为首的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年纪还不到五十岁。他将接管这座金代旧都,或者说,接管一座城市的命运。
壹
这个中年人叫作忽必烈,后来被人们尊为元世祖,在来到燕京之前,他正在指挥对南宋的战争。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蒙古大汗蒙哥稀里糊涂地死在了四川合州钓鱼山下,英年早逝,这使得整个蒙古政权瞬间出现了巨大的变数。
蒙哥汗时代的蒙古政权,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建国,但是已经成为人类历史上控制疆域最辽阔的国度。这么大的地方,蒙哥汗一个人肯定管不过来,但好在自己的几个弟弟都能独当一面。
其中,旭烈兀负责往西边打,最远打到过匈牙利。匈牙利当时正在疯狂地进攻巴格达,也就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讲的那一带。
二弟忽必烈,负责掌管“漠南汉地军国庶事”,在开平(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境内)建城,主要驻扎在汉地。
最小的弟弟阿里不哥,在老家蒙古草原上待着,因为蒙古族和汉族不一样,讲究的是“幼子守灶”,最小的孩子在家里待着,其他人出来打天下。
而蒙哥汗本人,则亲自指挥灭宋的战役,与弟弟忽必烈兵分两路进攻长江流域。在他看来,打完这场国战,蒙古政权才算真正稳定下来。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个庞大的计划玩到一半,就因为蒙哥汗之死而胎死腹中了,摆在大家面前的,是下一任蒙古大汗谁来当的问题。
蒙古族的规矩不是汉族的宗法制,不是说光儿子可以,弟弟也可以,而且那时候蒙哥汗的儿子们还小,都得看叔叔们的脸色,因此不出意外,大汗就是在旭烈兀、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三个人里面出现。而事实上是,在蒙哥汗的时代,三个兄弟已经走远了。
这个“走远了”,其实有两个含义。
第一个意思是距离上“远”,蒙古选大汗比较民主,要举行“忽里勒台”(全体贵族会议),只有大家一致推举通过了,大汗的位子才能被人承认。
而那时候呢,忽必烈在湖北,阿里不哥在蒙古草原,西征的旭烈兀最远,在地中海边上。三兄弟之间一没有飞机,二不通高铁,见个面来来回回一年的时间都打不住。
后来很多人分析,能阻止蒙古早期扩张脚步的,只有大汗的驾崩。每次亚欧大陆打得正热闹的时候,大汗死了,大家回去奔丧外加抢汗位吧。一来一回一两年,对手又能苟延残喘一时,南宋就是靠蒙哥汗的驾崩,又续了好几年命。
第二个“远”,说的就是文化上的隔阂了。成吉思汗让蒙古族短时间内获得了冠绝天下的战斗力,但文化底子薄弱不是一两代人可以解决的。所以,我们看蒙古族崛起的早期,宗教信仰特别有意思,一会儿伊斯兰教,一会儿道教,还掺杂着蒙古族的原始信仰“长生天”。
这种文化上归属感的不确定,导致的结果就是,打到西亚的旭烈兀宗教信仰也曾前后不一。阿里不哥在草原上看家,身边都是一些前朝的遗老,张口闭口就是当年你爷爷成吉思汗怎么怎么样,因此阿里不哥是一个很坚定的蒙古传统的坚守者。而负责汉地本土的忽必烈,则逐渐接受了汉文化的熏陶,身边聚拢了一大群汉人谋士,比如写“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大才子元好问,当时就是忽必烈的“儒教大宗师”。
《元史》里也说忽必烈“在潜邸,思大有为于天下,延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当然,那时候蒙哥汗还在,说忽必烈“思大有为”有点不对劲,很容易被人想歪了,但整天和汉族文士在一起是肯定的。
蒙哥汗是在四川死去的,那时候也没有全球直播,那对于这兄弟三个人来说,谁能抢着召开忽里勒台(蒙古语,会议),谁就算赢了。但这也是个悖论,人都不齐,会议肯定也开不成。
在这三个兄弟里面,最有希望的是阿里不哥,毕竟叔叔、伯伯都围着他转悠。而且,根据蒙古族习俗,他在蒙哥汗死后,自动成为“监国”的身份。换句话说,只有他可以合法地召开忽里勒台,但开完会的结果他也无法完全左右。
关键时刻,旭烈兀率先作出了决断,太远了,不去了,老老实实地经营西亚不好吗?就表示支持哥哥忽必烈,兄长上吧,弟弟看好你。
旭烈兀一撤,等于三足鼎立的游戏变成“楚汉争雄”了。除去西征军鞭长莫及之外,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在南到长江、北至西伯利亚的辽阔疆土上,以成千上万的人马作为棋子开始布局。
而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忽必烈兵行险招,孤军深入,拿下了燕京城。
贰
坦白来说,当时的燕京城,在战术上很难玩出什么花样来,因为金朝刚刚灭亡,城市建设都被打废了,何况人家阿里不哥在草原上和你玩,不玩攻城战。
再者说了,当时即使不算那些乱七八糟的汗国,光是阿里不哥和忽必烈两个人控制的地盘,就比中国历史上大多数封建王朝的地盘都大,一城一池的得失根本不算什么。
但从战略上说,拿下燕京,是忽必烈在争夺汗位过程中最成功的一步棋。因为在北方文人的眼里,南宋的杭州和忽必烈自己的开平城都不算什么,只有燕京城才是天下正位所在。拿下燕京城,就等于让北方汉人,至少是文人阶层归心。
而且,当时在燕京,大将脱里赤正在召集军队,奉的就是阿里不哥的命令,见到忽必烈,整个人都傻了。那时候,阿里不哥已经正式开始执行监国身份,准备自立为大汗,让脱里赤调军就是为了对付忽必烈,但这事不能明着说。
忽必烈一见面,就说:“大汗有遗诏,你出来接个旨,把兵给我吧。”脱里赤听完了,这是人家兄弟之间的事情,自己凭什么掺和,立马缴枪了。忽必烈顺理成章地接管了燕京,捎带着把那些原本应该在战场上遇见的军队遣散了。
于是,忽必烈就以燕京为大本营,开始积极整军备战。冬天,他和阿里不哥俩人什么都不做了,私底下的风起云涌却一点也不少。
元世祖出猎图 〔元〕刘贯道绘,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俩人开始互相通信,阿里不哥的大本营在和林(今蒙古国乌兰巴托附近)。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使者就在燕京与和林之间来回蹿。
阿里不哥的意思是你来和林,咱开个忽里勒台,把大汗选出来。这个说法按照蒙古规矩来说是没问题的,毕竟他是监国身份。
但忽必烈马上反应过来了,支持我的都是北方汉地的汉族人和以前金朝的女真人,我要去了和林,那些和你一块儿的叔叔、伯伯肯定支持你,我能不能回来都不好说呢,所以坚决不去。并且,忽必烈私底下也联络了一群贵族,准备拉开架子单干。
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来,这兄弟俩的冲突已经不是抢皇位的问题了,这是燕京与和林两个城市的对抗,也是蒙古内部的一种文化分裂。阿里不哥代表的是蒙古传统势力,大家坐在一起按蒙古规矩来,该放羊放羊,该圈地圈地。
而忽必烈则代表着蒙古草原以南的汉族文化,他希望建立一个类似于唐朝、宋朝或者是金朝一样的封建王朝,这一点从他手底下的士兵构成就能看出来,汉人比例和汉化程度非常高。
一句话,这种矛盾是不可调和的。这不仅是谁当老大的问题,还是决定未来蒙古政权走什么道路的问题,没法谈拢。因此两边使者跑来跑去,其实都在扯皮,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一开春,大军开拔,忽必烈就从燕京到了开平,毕竟这里才是忽必烈经营多年的老巢,而且距离阿里不哥更近,相当于战场“总前委”。燕京和开平离得也不远,现在北京人自驾游,开着车就到内蒙古了。
这时候,手底下的汉人谋士就劝忽必烈,说咱们得提前登基,不能按蒙古族的规矩走,不然指定吃亏,因为阿里不哥是正儿八经的监国,咱们名不正言不顺嘛。
忽必烈从善如流,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抢在阿里不哥前面,按照汉族王朝的规矩发布登基诏书。当然不是他自己动笔,是金朝以前的一个文人王鄂代拟的。诏书上说:
“朕惟祖宗肇造区宇,奄有四方,武功迭兴,文治多缺,五十余年于此矣。盖时有先后,事有缓急,天下大业,非一圣一朝所能兼备也。先皇帝即位之初,风飞雷厉,将大有为。忧国爱民之心虽切于己,尊贤使能之道未得其人……”
这诏书要是放到汉族来看,绝对是离经叛道。因为这里面明确地提出来,我们家从我爷爷成吉思汗以后,整天舞刀弄枪的,“只识弯弓射大雕”嘛,没什么文化,而且也不“尊贤”。等于把自家的祖宗数落了一遍,潜台词就是我上去以后不这么干,肯定要重用汉人,搞文化建设。
而且,忽必烈手底下的那帮蒙古贵族们,比如也先哥、合单、塔察儿等人,也搞了一个忽里勒台,推举忽必烈当大汗,这样在蒙古族的程序上也说得过去。有点类似于现代人办婚礼,中午来个中式的,晚上再来个西式的。
阿里不哥得知这件事以后,急了,我这边牛奶、烤全羊都准备好了,结果你在那里自己把仪式给办了,这也太不仗义了。于是,阿里不哥也带着一群人搞了忽里勒台,自立为大汗。
一山不容二虎,天底下不能有两个大汗,到这一步,只能是战场上消灭一个了。
叁
这场战争的过程都不用赘述,太没有悬念了,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哥哥忽必烈刚刚热了个身,弟弟阿里不哥就倒下了。
自古以来,中国从南往北打,主要是两个问题:第一是士兵体质不行,人家吃牛羊肉,你吃馒头米饭;第二是对大漠草原地形不熟,比如当年汉朝的李广,带着大军连敌人都找不到。
而这俩问题在忽必烈看来都不是个事,以前从南往北打叫北伐,对忽必烈来说那叫回家。士兵更没有问题,忽必烈身边都是百战精兵,跟着蒙哥汗灭宋的,还有汉族的谋士指点。
而阿里不哥手底下都是些散兵游勇,很多都是前朝遗老,欺负宋朝还行,碰到忽必烈这个级别的对手,跑得比谁都快。
这场仗打了不到五年就结束了。能打五年,主要是因为蒙古的地盘比较大,阿里不哥一直在跑。最后实在没地方去了,就向哥哥投降。忽必烈也很大度,骂了弟弟一顿,也没杀他,把他给囚禁起来了,没几年阿里不哥就郁郁而终了。
很多人分析说忽必烈暗害了阿里不哥,这个纯属猜测,因为没必要,忽必烈好歹也是草原上的汉子,要杀早动手了。事实上,消灭阿里不哥只是忽必烈近五年来的一个插曲。在这五年里,忽必烈更多地致力于对蒙古政权大刀阔斧的改革,以达到他心目中的“天下大业”。
首先就是定制度和年号,其实国号之前有了,成吉思汗亲自定了一个“大蒙古国”。当时问题还不大,因为当时其他的汗国,如伊利汗国、金帐汗国还是承认忽必烈大汗的地位的,但制度和年号的问题是刻不容缓的,因为这直接关系到这个庞大的帝国如何运转的问题。
忽必烈是蒙古第一个使用年号的皇帝,定公元1260年为中统元年,“中统”的意思很好理解,中朝正统,等于先把名分确定了下来。
至于这个“中朝正统”到底是哪儿来的,忽必烈没说。到底是宋朝还是金朝,元朝一直没说清,到最后修史也是《辽史》《金史》《宋史》三本书一起修。
紧接着,忽必烈又颁布了一道诏书,叫《中统建元诏》,里面明确说“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就是说得按照以前的规矩来。这可不仅仅是口号,在地方上,忽必烈设了十路宣抚使,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省长。这一看就与之前蒙古的路子不一样。之前都是打到哪里算哪里,管不过来就设置一个汗国,这样最后总得乱套。
既然有了省级行政单位,那就得有个强有力的中央。历朝历代最不担心中央大权旁落的,就是开国时期,所以叛乱是不用担心的,但怎么处理这些省的政务,就让忽必烈挠头了。中央必须有一个机构,能够长期稳定存在,且可以处理日常事务。毕竟忽必烈自己也很忙,那时候南宋还没灭呢。
这时候就看出汉族制度的好处了。忽必烈决定重新启用以前的三省六部制,作为政治制度,只不过不用这么麻烦,有个枢密院搞军事,再加一个中书省就够了,没必要搞得跟宋朝一样到处都是高级干部。
既然有了中书省,接下来必须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首都问题。中原皇帝和过去蒙古统治者最大的区别,其实就是皇宫和蒙古包的区别。
千万不要小看住的地方,这背后折射出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农耕民族都是依靠土地的,所以才会有定都和皇城。有点像我们搞装修,我房子修得越好,说明我打算在这里住得越久。
忽必烈之前的蒙古大汗们,就没有这种长久建都的意识。臣子们住蒙古包,大汗住豪华蒙古包,哪里好往哪里搬。
所以,忽必烈要想把政治体制朝汉族文化发展,就必须有个体面的京城、都城,才能把一切安定下来,否则一切免谈。
这也就赋予了燕京城新的历史使命。
肆
实际上,早在忽必烈登基之前,他手下的大将霸突鲁,也是蒙古开国元勋木华黎的孙子,曾经劝过他:“幽燕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
意思就是,燕京这个地方,往北是大漠,往南是江淮,天子一定要居中,方便四方来朝。而且,他明确表示:“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跸之所,非燕不可。”意思就是,您要是想经营天下,非得在燕京不可。
之前的忽必烈可能还在犹豫,但听完这番话,马上幡然醒悟,表示“非卿言,我几失之”,不是您提醒,我差点就犯了错误。后来,忽必烈定都燕京后,自己也承认:“朕居此以临天下,霸突鲁之力也。”可见有的时候,军事家的眼光是无比精准的。
因此在收拾弟弟阿里不哥的时候,忽必烈已经在为定都燕京做准备了。
定都燕京比较麻烦的一件事,就是之前说的,燕京作为金朝故都已经被打烂了;而且,其中的皇宫历经战火和风雨,也早已残破不堪。从装修的角度来看,这种“老破小”还不如毛坯房。于是,忽必烈大笔一挥,直接重建一座新城,反正不差钱。
至于谁来设计这座新城,忽必烈的心中早有了人选,那就是他身边的汉族第一幕僚——刘秉忠。
刘秉忠是金朝官宦世家出身,从小精通佛、道、儒三家学问,二十岁出头儿就以布衣身份给忽必烈做幕僚,堪称后者身边的文臣第一人。从登基建元到建立中书省,忽必烈每一个大方针的出台,背后都有刘秉忠出谋划策的身影。
传说刘秉忠这个人很个性,长着一双三角眼,这是传说中的“病虎”之相。而且,作为一个蒙古皇帝的谋士,刘秉忠从来不穿蒙古族的衣服,依旧穿着一身金朝旧服在朝堂上晃来晃去。但是,忽必烈也不以为意,可见刘秉忠是真的有才,忽必烈也是真的大度。
更关键的是,刘秉忠并不仅仅是个文臣。
现在的人对刘秉忠这个人名比较陌生,但如果说他的学生、天文学家郭守敬,那真的是无人不知。因为郭守敬所编的《授时历》,在中学历史课本里都属于必考内容。而鲜为人知的是,郭守敬的天文知识就是跟刘秉忠学来的。
那个时候的天文学家,跟我们现在所定义的天文学家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中国人如果夸一个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般都是说这个人博学,但最早的“天文地理”,并不是指“四书五经”之类的学问。
汉代王充的《论衡》明确提出:“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能通晓天文地理的,绝对不是一般的书呆子,至少是天文学家兼地理学家兼风水大师。之前忽必烈的大本营开平城,正是刘秉忠本人的杰作。
但刘秉忠本人对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并不是十分满意。在这之前,刘秉忠就说过“上都(开平)国祚近,大都(燕京)国祚长”。言下之意就是,虽然开平离蒙古高原很近,但真要想把国家延续下去,还是得去燕京城待着。
于是乎,天文学家刘秉忠,带着郭守敬等一群学生,开始着手规划这项注定名垂青史的工程。他们将为历史上最广袤的帝国,设计一座全新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