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赌性
南京城里有个顶繁华的商市街,商市街里有个顶体面的总督府,总督府里住着北洋军阀顶有名的霍总督。
这位霍总督,十年前因为九个战功赫赫有名,十年后因为九房姨太战旗不倒。
而我,余佳音,年二十,是这个即将迎来四十四岁生日男人的第九房姨太太。
霍总督看着最多只有三十出头,剑眉星目,宽颌薄唇,看相的说这是官运亨通,但薄情寡恩的相。
可谁在意呢,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局里,男人纵是个情种,不能走仕途的,女人跟着他喝西北风去?
所以霍总督对看上眼的女人也从没客气过,在我之前,两年连着纳了三个妾室,口味也越来越刁钻,不算我的前八位太太,有出身大商户的,大官僚的,银号的,戏班的……
要把妻妾娘家做的营生画下来,够半幅清明上河图。后又娶了我,那图上又要添上一笔赌寨勾栏了。
总之霍总督的骁勇之势着实给同僚不少压力,影响是极其恶劣的。
南京城中,姨太太少于五房的军阀,隔三差五便有卖神药的小贩上门献宝。
酒桌饭局上,其他同僚自然拿他妻妾成群说事,霍宗明只肖说一句,为了传宗接代嘛,那些人的悠悠之口立马被堵上。
只因一件事,这霍宗明虽然生性风流,子嗣只有一个,还是三太太蓝氏舍了一条命生出来的。
霍宗明的母亲霍林氏听了庙里的和尚说,霍家子嗣单薄,是霍宗明年轻时候闯事业,犯了不少杀孽,老太太一日不得安心,从那时就出了家,愿在寺中供奉香火,保佑霍家子嗣昌绵。
霍宗明是个不迂腐的孝子,三请母亲回家都被拒绝,也不强求,转而投入到娶姨太太,想办法生小少爷的大计上。
北平城中的赌场还专门以此开注,赌霍总督总共会娶多少姨太太,押在、三五十上的注多如牛毛。
谁曾想,娶了我之后,这位霍总督整整三年都没再收姨太太,大有偃旗息鼓之象。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霍总督年事渐高,不精骑术了,有说第九房姨太太来历不明,有些秘术在身上。
对这些说法,我当然不在意。
谁都知道,当姨太太不是光彩的事,不光彩程度跟第几房的数字成正比。
就说前日我走在街上买糕点,有认出我的妇人,拉着她十岁不到的丫头,戳着我的脊梁骨骂——女孩子贪慕虚荣,以后就只能嫁给人家当九房姨太太。
鸢儿听了十分不忿,她是我的丫鬟,转身就要上去理论。
我感动,当街抱住她的腰,同她说:“你待我有这份心我已宽慰许多。”
鸢儿还是气不过,四肢胡乱扑腾,追骂道:“老刁妇,满嘴乱咬,我们主子才不是贪慕虚荣,她明明是贪霍家的七位牌搭子!”
“……”
此话倒也不假,霍宗明公务繁忙,我为了帮他搞好后院建设,带着家传绝世牌艺,一人教会七人,带着那些深居后院的女人们,那是下午一场,晚上一场,忙得手不沾水。
别的总督回了家,姨太太们争风吃醋,山珍海味、歌舞美姬搞得家里乌烟瘴气,这种情况在霍府绝对不允许发生,大家都在牌桌上挥洒汗水和唾沫星子。
连本该治宅管家的大太太郝氏也不例外,她四十二了,农户出身,性格爽快,霍宗明还是个小土匪的时候两人就成亲了。
她对宅内大权也不感兴趣,中秋元宵办起家宴来,还不如二太太积极。
下人们私底下叫她“郝小脚”,她生在裹脚废除之际,本该逃过一劫,但农村还笃信缠足才能嫁出去的那一套,硬是给她弄成了三寸金莲。
随着霍宗明步步高升,这位大太太的脚没少遭笑话,但咱们这位郝太太天生神经大条,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喜欢穿鲜亮的袄子,走路碎步如飞,精气十足。
这院里,只有大太太跟我一样,没有娘家可依仗,许是因为这一点,大太太总是格外疼我。
她忧心忡忡地问过我,是不是人人都觉得她傻乎乎的,我跟她说,人人都有自己的教宗,只是神坛上供奉的东西不同,有人信奉算盘学,锱铢必较,有人信奉糊涂学,放任自流。
她虽然听不懂我的话,但十分宽慰,笑起来大嘴占满了半张脸。
可若是霍宗明说了过分的话,大太太的刚烈劲也会起来,抄起包袱便要回去种地,混说着“我就是嫁与别人做妾也不吃你霍府半粒米”。
大家都觉得大太太不聪明,吃穿用度在府里,不管事儿也无人敢议论,该多谢老爷这份恩情,何苦恼他,但大太太还总是跟霍宗明较这一份真。
一般晚上打到九圈的时候,霍宗明应酬完快回来了,大太太才少有地拿起架子,督促着好歹出个人,去服侍霍宗明。
没来月事的姨太太们歇了手上的牌,聚到一起抓阄,输了的姨太太晚上去陪霍宗明,还得把丫鬟留下替打。
在抓阄上,我的手气格外背,十回有三四回轮到我。我怀疑大太太使诈。
鸢儿现在替我替得赢牌进账远超月俸,我的一些功夫也日渐精进。
霍宗明只道家养的这些姨太太如狼似虎,行到房事猴急地不行,哪知道是急着回去打十二圈呢。
后来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轮到谁就谁,不挑也就不会落得厚此薄彼的口舌。
二太太张氏总说,你们在霍家能过这种日子,是托了那死去的三姨太的福。
当年为他生子而死的三姨太蓝氏,是霍宗明心尖上的人,人死不能复生,他心里多少有些过不去的坎儿,才把没来得及给出去的好,施舍给旁人。
其中内里,我懒得深究,只知道大太太不管,老太太不在,霍府的日子一日赛一日逍遥。
奴仆们起先还想说嘴,但到谁跟前说去呢,我一个区区九姨太,也不是什么翻江的人物。
没承想,霍宗明出了家的母亲,因他生辰将近,从寺里回来,打算小住三天,奴仆憋了三年的话,第二天就传到了老太太耳朵里。
老太太立马给了大太太颜色看,把她叫到屋外站着,传了二太太进屋,朗声在屋中训话,叫她做好府中表率。
二太太虽被骂着,但心里晓得是老太太抬举她,表现地倒也乖觉。
大太太毕恭毕敬站在檐下,小脚一动不敢动,身边只一个老妈子陪着。
据说这个老妈子是大太太老家的堂亲,子女死了,被丈夫宗族踢出去,孤苦无依,这才被大太太弄到身边来。
别的姨太太身边都是年轻丫头,聪慧灵巧,遇到这种事还能出出主意,这个老妈子只能干着急,还可怜起太太没有一儿半女。
大太太眼中泛起凄凉之色,而后莞尔:“子女要靠前世修缘分,我大概是没这福气吧。”
其实大太太有过,民国成立不久,霍宗明就脱了土匪身份,立志要干一番事业,参军后编在四川的一个小部队里。
那时候居无定所,经常有仇敌寻上门来,境况差的时候躲在四川的土窑子里。
大太太跟着他,吃了许多苦,但那时候她相信,这个男人将来会有一番作为。
这样想的女人不止她一个,等到三姨太进门后,霍宗明在地方上已经是一号人物了。
后来南京这边也听说了这号人,有个军官赏识他,打算提携他做自己的副手,还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他,霍宗明盛情难却,打点好四川的关系即刻就动身了。
大太太高兴,南京是她一直以来向往的城市。
可是那位军官又来信了,暗示霍宗明,他不想自己的女儿做妾,那信不知怎地被大太太看到了,她没表露出来。
调任途中,霍宗明带着三姨太先去探路,让大太太和二太太随后出发,就是那一次,连日奔波,怀了身子的大太太小产了。
平日看着身强体壮的一个人,说小产就小产,虚弱地跟什么似的,等到了南京,找了最好的大夫才捡回一条命。
霍宗明还是没跟大太太说信的事,而是自己买了礼物,去府上感谢帮自己调任的军官,在军官家,顺理成章见到了那位房家小姐。
房家小姐对一表人才的霍宗明一见钟情,霍宗明知道这桩姻亲稳了,这才向房家小姐吐露,妻子为他流产,身体虚弱,他自责不已,万不能休掉发妻。
房家小姐感念他这份赤忱之心,自己说服了父亲,做妾就做妾。
这位房家小姐就是现在的四姨太。
大太太恢复后一如既往,该吃吃,该喝喝,身子还养得圆润了,无人再提当年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二太太目睹了大太太流产,又看到三太太怀孕,多少受了些刺激,有段日子总怀疑自己有了身子,要叫大夫来瞧,那疑心病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霍宗明嘴上不说,但对她是有几分厌烦,不然也不会总躲在三姨太那儿。
四姨太虽然更年轻,更符合大家闺秀的标准,但彼时霍宗明跟房家有着上下级的关系,他在四姨太面前总碍着一层,大约正是他的若即若离,让日后四姨太对他别有一番苦情。
老太太此番回来,明着是给儿子过生日,真正关心的还是霍家的子嗣,二太太曾经为了生育弄得自己神神叨叨,这在老太太看来,是跟她一条心的体现。
老太太让她备了八份礼物,都是女子调经养身,绵延子嗣的补品。连那入了土的三姨太都有,唯独没有我的。
大概在她眼里,霍宗明子嗣稀薄,几位姨太人人有责,而我其罪当诛。
老太太从小住改成了长住,原先霍府赌场的半壁江山变成了调养中心。
在二太太模范作用下,太太们每日走路得小步慢行,早晚一碗苦药,开春了暖炉不准离手,就算坐在院子里赏花,也得披上披风。
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早早准备好春日宴,大家一边打麻将,一边赏花喝酒,实属人生一大幸事。
今年在老太太的关怀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坐在垫着蒲团的石凳子上,一人面前一碗苦药,心中无限惆怅。
我的手指甲都快在暖炉上扣秃了,苦水喝进胃里,情不能自禁,对着虚空喊出“二饼”。
对面的五姐姐忙接上:“碰”。
这些人里,除了我,五姐姐牌瘾最大。
其他几个姐姐一时恍惚,反应过来后,清一色,碰碰胡的胡话喊换成一片,这看不见的麻将扫尽了连日来的阴霾。
这事不知道被哪个奴仆告到了老太太那儿,老太太吃素,但不是个吃素的,让身边的老仆传话,说看我灵巧,让我早晚到她房间里陪着抄经文。
这明赏实罚可苦了我,我自小不爱搞这些虚头。
心静抄佛经做什么,心不静抄佛经有何用?这话我当然不敢跟老太太说。
鸢儿见我每早天不亮出门,晚上灯油烧尽了才回来,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
我实在是不行了,躺在床上,把鸢儿叫到床头,嘱咐道:“我在货行定了一套翡翠牌,花光了我这些年所有积蓄,以后我不在了,记得取了留给姐姐们。再有啊,不用烧那些金银细软给我,一年烧一副牌,再扎三个看着机灵点儿的纸人儿来。”
“呸呸呸。”鸢儿连忙拉着我把晦气话吐掉。
第二天她见我快误了抄经文的时辰,叫我起床,只见得我脸上无人色,双目涣散,竟像招了不干净的东西,忙替我去老太太那儿告了假。
老太太毕竟修佛之人,还是有些慈悲心,当即携了自己的大夫来我屋里探病,可怜我尚无知觉,蜷缩在被褥之中。
等人走到跟前,掀开了被子,一切才为时已晚。
我正打着灯,拿着一副极小的白玉豆腐麻将,在里面一人分四家,自娱自乐,好不快活。
老太太,丫鬟,闻讯赶来的七位姐姐,齐齐伫立在门口,欣赏我这疯魔痴狂的样子。
大概是场面过于尴尬了,我认为在自己有义务说些什么调解气氛。
“都别走,血战到底!”
老太太差点没背过气去:“我儿仁厚,纵容着你,给我传家法,我今天非要打得你七荤八素,让你这五迷三道的东西,晓得三长两短是棺材。”
霍府一阵鸡飞狗跳,霍宗明彼时正在开军政会,等他散了会,坐上车,火急火燎赶回来时,我已经挨了二十鞭子,血呼啦撒地躺在院内地上,哭成个泪人。
老太太仁厚的儿子只瞅了我一眼,抬脚就要朝我这不知本分,忤逆不孝的儿媳的踹,好姐姐们得亏拉得及时,不然他那一双军靴的力道,够踹死一条狗。
“给我让开!”他一声怒吼,姐姐们乖顺地站在旁边。
我在地上“嘤嘤啼啼”地认错叫饶,换不得他半点同情。
老太太见状,气消了大半,看来他儿子家中还是有些王法在的,正要说些表态的话,霍宗明堵住了她的口:“娘,你别管了,这次我非要叫她知道这府里姓什么!”
霍宗明这个狗日的军阀,心狠手辣,说着就从下人手里把带血的鞭子抢过去,我以为还要挨打,吓得抱住了头,心里有一瞬间真的怕极了。
他拽着我的手,拿鞭子给手捆住了,眼看着要把我拖行着进房。
我哪里肯啊,双腿狂蹬着不能依,声泪俱下地哭求:“老祖宗开恩,留我一条小命,佳音从此是不敢了。”
大太太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起,前日子一个叫黄培林的军阀,虐打小妾至死,现在名声是坏透了。
老太太知道自己儿子的虎狼性子,怕他弄出事来,也想要息事宁人了。
霍宗明狠劲儿上来了,见我反抗,更是直接把我扛起来,放话谁敢去管就赶出府去!
众人呆若木鸡,见我被扛进龙潭虎穴,怕是非死即残了。
六十多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回了佛堂,念起大悲咒。
进了房间,门一落闸,霍宗明把我背朝上放在贵妃小塌上,从头发丝到脚趾间好好摸了一遍,看看还是不是全活的。
我刚才哭得太真切,一时出不了戏,抽抽噎噎地在他怀里说:“霍郎,疼……”
“哪儿疼啊?”霍宗明的粗眉皱成了麻花,心疼地不行。
“哪儿都疼,你还要踹我呜呜呜呜……”
“哎呀,我那不是作戏给老太太看嘛,不然她那细刀磨人的性子,你这一个月都得接连挨罚。”
“你怎么知道我是演的?”
“你这死倔的性子,真被打的时候,半声都不会吭。”
他本是实话实说,却无意触及了那件我们都不想提的事,他小心地偷看我的表情,我也可以没心没肺地笑笑,给他一种“都过去了”的暗示,但我不想,所以疼得龇牙咧嘴,面目全非。
正好这时外面有脚步声,看身形是老太太身边的奴仆,霍宗明解了我手上的鞭子,把靠枕扔在地上,使了蛮力挥鞭子。
“我打死你这个不懂事的,我打死你!”
鞭子带着空气“呜呜”响,倒像女人幽怨的哭声。
我在榻上看着,又哭又笑,拍着手看戏:“演得真好!”
他也压低了声音跟我回小话:“跟你学的,妖精,数你最会演。”
晚些时候,鸢儿进来,惨叫一声,把带“血”的衣裤拿出去,一盆一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去,老太太急得半个时辰派人来探望一番,霍宗明愣是除了鸢儿,一只蚊子都不让放进去。
可怜我的朱砂粉,上个月为了画大公鸡专门买的。
鸢儿脚步走得飞起,遇到七位姐姐,俏皮地朝她们眨眼,姐姐们心里也就有数了。
二太太嘴里念着“胡闹”,拔脚就要往我房里走。
大太太一脚迈到她身前,抢白道:“真真儿胡闹,这个小九,看我不到老太太面前告她一顿。”
其他几个姐姐赶紧拦住,在二太太面前好一番拉扯,二太太这才幽幽道:“别演啦,脸上皮都笑得展开了,像我不心疼小九似的。”
姐妹们一齐笑了,七姐道:“好姐姐,我们知道,你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向老太太告状的刁奴又在附近探头探脑,四姐机敏,很快发现了,一咂嘴示意,所有人开始演戏。
几位姐姐不光牌技师从于我,演技也是,在老太太的探子面前,你一言我一语,把我腿瘸、脑昏、只剩口气,等着家人来领的惨状说了一番,把老太太吓得够呛。
屋里,我盘腿坐在床上磕着瓜子,霍宗明见鸢儿急躁,非要自己给我在伤口上上药。
他那手,摸枪都摸出茧子了,我疼得“嗖嗖”叫唤。
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偷躲着笑,被他发现了,执意要对我这个病人小惩大诫,惩着惩着就不大对劲了。
“霍宗明,我受着伤呢,你别乱来。”
“我轻点。”
“我的背不能躺。”
“那今天试试新的姿势。”
“我你我你你你无耻……”
霍宗明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行他的逍遥乐事。
我虽不喜他霸道,却从不扫他的兴,我清楚地很,自己既不是他的白月光,也不是什么贴心可人,更没有生儿育女,若不把身子贡上,倒像我在嫖他。
男人说轻点是不能信的,我忍着痛,不发出声音,但后背最深的伤口还是裂开了,血汩汩地往外流。
他抱着我摸了一手粘腻的血,浓厚的血腥味让他的神志回了笼。
他把我好生放下,自己坐在床沿上,失神恍惚。
“对不起。”
“没事儿,看着吓人其实不疼。”
“对不起。”
他又喃喃自语了一遍,却不知是对谁说的了,我把宽慰话咽下,默不作声,闻着烟草的味道,像是瞧见了三姨太坟头的青烟。
背上的血流着流着,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慢慢也就停了。
霍宗明什么也没再跟我说,黑着脸出去了,鸢儿赶忙进来,又拿出去一床沾着血的被单。
外面的奴仆彻底吓到了:“苍天啊,三个时辰了,还在打啊。”
我躺在冰凉的床铺上,身上不疼了,脑子里却越来越清明,油灯像是在我眼里蹿火儿,看久了,就睡去了。
这几日,我的房门紧闭,姐姐们想方设法给我弄好吃的来,尤其是五姐黄氏,因为牌瘾也大,总在牌桌上要跟我争个高下,但私下里对我也是一等一的好。
她娘家是南京城中的富商,最有名的淮宴楼就是她家开的,这些日子没少给我酒楼的特色美食。
几日下来,鸢儿看着我的后背直发愁。
“怎么了?感染了?发炎了?”
鸢儿摇摇头,深叹一口气:“前日结上的痂,被肥肉挣开了。”
一时间,主仆无语。
因几位姐姐把我的病说得太过,霍宗明生辰当天,我也不能出席。
霍宗明在京师大学念书的儿子,特地回来了。
我躲在门缝里看了两眼,霍如斯出落地越发俊朗,三年前我刚来时,十八岁不到,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肯叫我小妈,私下里叫我乳臭未干的丫头。
我跟他相差不过几岁,就成了他的姨娘,这件事我俩都难为情,在下人面前闹过一些笑话。
二太太后来找过我,远远指着他说:“这是如斯。”
我笑道:“二太太,您忘啦,我早和他见过了。”
“见过了?见过了好,就怕你不知道,这是霍如斯。”二太太神情恬静,话中绵密。
如斯如斯,斯人已去,盼卿如斯。听完,我心里已如明镜一般。
或许她是想告诉我,在霍府,太太们无需争宠,只要对这独一个的少爷视如己出般的好。
那一日的二太太,穿着一身素色旗袍,上面绣着锦绣团云,她眉目生得浅淡,像氤氲在一片愁云之中,便是笑,也有疏离之感。
她忽地对我说:“小九,你是最聪明的。你只爱牌,牌是死物,牌不叫人伤心。”
我感觉她再说下去就要哭出来了,那一刻我竟然有些替她恨霍宗明。
女人是一种处境,一种左右为难的处境,她们的身份意义漂泊在作为男人的妻子和作为儿子的母亲之间,她们无法成为自己。
我一再警告自己,不要成为她们。
七姐问过我,为什么消磨自己,我也问她,如何才算不消磨。
在霍家的深宅大院里,太太们对如斯是真的视如己出,众星捧月一般。如斯在这种广泛的女性之爱里成长,从不曾感受过真正母爱里严厉的一面。
我因为年纪尚小,始终无法跟只比我小几岁的如斯产生一种叫做母爱的东西,甚至潜藏着一种恶意,希望打碎他的天真,这种别扭的氛围在我跟他之间发酵着。
我自然不能挥着拳头,给他吃点教训,但在他们中学学堂里,不知道他是军阀儿子的小混混,找人教训了他。
事情闹大了,老师一定要让双方家长到学校解决。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几个小混混看不惯如斯矜持柔弱的样,说他吃饭细嚼慢咽,那是故意拿做派,要侮辱其他人是粗野村夫。
如斯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关注点完全不在他受没受伤,只是觉得那些人好笑,凭什么以为拿拳头打人一顿,他们就不像粗野村夫了。
如斯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这种事要是告诉霍宗明,那几个小混混脑瓜子可以吃一壶子弹。
跟其他几位太太说也不行,她们对他的心天地可鉴,要是知道被欺负了,恐怕肯瞒着老爷,也要从娘家调兵去学校干一架。
思来想去,他只能找了我这一个破落户出身,对他还不甚上心的小姨太。
我为人尚且算得仗义,没有拒绝的理由。
一路上,如斯这小子扭扭捏捏,欲言又止,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肯说。
到了学校门口,他后悔了,想打发我走,我非要他给我个理由,他方才肯说,他们老师是个老古董,对姨太太颇有微词,怕我这番去了……
给他丢脸?
我与他僵在门外,最后他也想不到其他辙,还是让我进了,我想我于霍家的主子们,可真够轻贱的。
进去后,那位胡子花白的老师看着我,眼睛从老花镜里探出来,把我打量了好几番,轻视之意溢于言表,张口就把如斯开罪了一通,说他锋芒太过在先,才招到寻衅,双方都有责任,让如斯也写一份检讨来。
古来庸才当官,遇事不决,便各打五十大板,糊涂判案。
我最不喜这种做派,理直气也壮,张口就来:“《左传》有言,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人无尽善尽美,法无毫厘不差,若是老师您遇到那些人,如何做,才不算寻衅招罪?”
老先生本以为我是弱质女流,见我有些文墨在身上,便转而以长幼之分施压:“我教学数十载,学生无不遵循校规校纪,我的处理方法在校典里都有例可寻。”
“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先生您深明大义,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吧。”
老先生沉默了良久,知道跟一个读透了《春秋》《左传》《战国策》的人,是辩不赢的。
这一次,他架好了眼镜,细细端详着我,好声好气地问道:“您是如斯什么人哪?”
我撑着桌子的手一滑,腰杆子顿时挺不直了。一直躲在门外的如斯耳朵竖起。
“我是如斯,是如斯他……”
“什么?”老先生以为自己耳背了。
“我是如斯他……”
“你倒是说啊!”
“他长姐!”
“哦哦原来是霍大小姐啊。”
我脸上火烧一般,从里面跑了出来,跟如斯撞了满怀。
如斯脸上也飘着红云,低声说:“我不晓得你还读那些书?”
我望着他,许多话堵在胸口,最后只说出一句:“我也不是打小就预备来当你家姨太太的。”
说完我赌气似的不再管他,拿着手包,摇停了一辆黄包车,一路颠簸着朝家去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不曾想,如斯留了心,时常寻到好书,让身边的随从小曲带给我。
跟书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我不是嫌你丢脸,是怕夫子为难你。”
透过这些清秀的字迹,我仿佛望见如斯的稠密心思,忽地泛起一阵暖意。
书页里那股子说不上来的墨味儿直往鼻子钻,世上任何胭脂水粉都比不上,叫人心生欢喜,仿佛又回到从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