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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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文林再遇

纵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可正如陆祁蒙说的“军令如山”。调令上的日子一到,冼青鸿按时前往驻扎在巫家坝的中央航校。

这儿本是她母校云南航空学校的旧址所在——校区新建,设备潦草,她一路走过去不见几架像样飞机,跑道上的隐患倒是看出不少。

绕了几圈,总算找到个挂着牌子的平房。冼青鸿敲了敲门,大喊一声“报告”。

屋里高声道:“进。”

按调令上说,冼青鸿这直属上级姓霍,政训处的副处长,中校军衔。

她开始还以为这是个坐办公室的文职军官,一听这声“进”,心里就有谱了。

这霍副处长声如洪钟,虽然坐在办公室里,却绝对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

走进去,果然是个剑眉虎目的中年军官。冼青鸿上前两步,“噼啪”立正,“空军第四大队22中队飞行员冼青鸿,前来报到!”

霍副处长抬头看她,眼神带点和善。他摆摆手,示意冼青鸿放松,“别绷着了。你爸爸是我老上级,之前和我打过招呼了。”

冼青鸿绷得更紧了,心里把自己亲爹痛骂上千遍。

“说说情况吧,我听你爸的意思,是飞机失事?”

冼青鸿迟疑片刻。

“伊16,是吧?苏联援助的战斗机,兰州接收,支援南京。这事我知道,不用当机密藏着掖着。”

苏联飞机援助这事高度机密,队长多次警告不能泄露风声。冼青鸿迫降昆明以后一不敢去医院二不敢联系军队,怕的就是自己重伤引人注意,叫有心人把伊16的事捅出去。

霍副处知道内情,她松了口气。

“是,迷航了。”

“从南京迷到昆明?”霍副处长哑然失笑,“你们这方向感……”

“不是,”冼青鸿手指颤了颤,“中间……中间遇到了意外。”

“说说。”

她眼神一黯。

耳边,呼啸声又起。

——

四川某深山。

这里过分偏僻,如果不是意外一再发生,冼青鸿绝不会知道川滇交界还有这样一座机场。

决战在即,空军第四大队全队前往西北,接收苏联援助的伊16型新式战机。

冼青鸿和她的分队长奉命将一批重要文件从兰州运往川南,谁知返航时却遭遇冰雹云,这才迫降到这座几乎荒废的机场里。

破是破了些,但该有的燃料还是齐备。两人在机场旁等后勤给飞机装燃料,不过一小时,冼青鸿的分队长已是坐立难安。

“来时耽搁,走时又耽搁。咱们现在,本来都该到武汉了!”

不过三天前,第四大队收到密令,淞沪战场决战在即,南京防空力量薄弱,需要尽快送一批飞行员,驾驶新式战机奔赴前线。按队长的意思,他们二人送完文件后应当立即转赴南京,在决战前与大部队回合。

可意外一个又一个,若真是贻误战机……

“好了!”

后勤长大吼一声,冼青鸿和分队长立时朝战斗机跑去。两人手脚麻利地爬进驾驶舱,无线电中,冼青鸿听到分队长的命令,夹杂着电流的嘶声,“起飞!”

天气仍是不好,云彩厚重,似是酝酿着一场暴雨。二人起飞不过半小时,远处突然驶来两个黑点。

冼青鸿定睛一看,头皮瞬时发麻。

红日标识刺眼无比,迎面而来的竟是巡航的日本战机!

分队长显然也看见了。他们这两架飞机此次并未装载弹药,更因为是苏联援助的新式机型,所以格外不方便暴露。

无线电再一次连通,队长调转机身,大喊一声:“往西南走!”

过西南,是十万丘陵,是茫茫雾瘴。

翻过一座山,雪雨顿时倾盆而下,能见度不过百米有余。他们不要命,日机比他们还不要命。大概也是他们的单翼机型让对方起了疑,誓要追上来看个究竟。

队长在前,冼青鸿在后,日机都快赶在屁股后面开枪了。一道闪打过来,冼青鸿忽然看见队长直直飞进一片山间的浓雾里。

她一咬牙,跟着钻进去。

身后噪音骤减,敌机减速,显然是不敢跟进来。她知道他们这是在赌命,赌老天爷帮他们,赌他们撞不上这片浓雾里的山石树木。

飞机肚子擦着树尖的叶子飞过去了。

队长忽然一声暴喝:“拉!”

她拼了命地把操纵杆往上拉,飞机直直爬坡,冲破浓雾,窥见半丝天光,却不见前机踪影。

紧接着,雾底下一阵撞击的轰鸣。

山石崩裂,无线电里一阵尖啸。队长竟还有直觉,去推驾驶舱的舱门,机身却被巨石牢牢压住。

他敲打着机舱,“咚咚咚”的声音隔着无线电传过来,把冼青鸿敲得手脚冰凉。敌机已经被她甩在那片浓雾之后,她听见队长说:“快走,快走……”

然后一声巨响,是发动机爆炸的轰鸣。

无线电也沉寂了。

她捂了下腰,看见一手的血,许是刚才追击战的时候被子弹击中。

回忆到此为止,后面是怎么降落到昆明一处农田里的,画面已经随着意识一同模糊起来。

故事讲完,霍副处长望向她的目光带些惊愕。

冼青鸿,第四大队的女飞行员,军队里早有耳闻。说得神乎其神,他却一直没往心里去。

航空署冼巍的女儿,能破格进部队,多少还是看在她爹的面子上。一个女人,再厉害,能有多大作为?

却没想到也是把命悬在刀尖上的一号人。

“那……”霍副处长收敛了思绪,“飞机呢?”

“农田迫降的时候翅膀断了。”

“现在在哪里?”

“之前有保密原则,没有上报部队,就藏在迫降农田旁边的山林里。”

“好,”对方点头道,“明天带人去拖回来,也让航校的学生们看看。”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一个年轻的男声喊道:“报告!”

冼青鸿一听那声音就觉得不对。

上级没下命令,她不敢随便回头。对方军靴踩着地面,踢踢踏踏走进屋,单凭说话也能想见人的吊儿郎当。

“霍副处,这就是咱们新来的教官啊?有点眼熟。”

“你就装蒜吧,”霍副处长瞪了他一眼,“成天军容不整,早晚给你个处分!”

“要处分早处分了,”对方满不在乎地回道,“这不都承蒙您偏爱吗?”

霍副处长终于怒了,一掌拍向桌面,“张翎羽!你别这么不着调!”

冼青鸿的眼睛瞬间瞪大。

转过身,一道修长的人影映入眼帘。西南高原刺眼的阳光,穿破厚重的云彩照进屋,将那人周身勾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他站在光里,军装外套大敞,衬衣解两颗扣子,帽檐几乎盖住眼。看见冼青鸿转身,他嘴角往上一扬,笑得实在嚣张。

“冼少尉,别来无恙。”

——

“坐吧,我给你倒点水。”

教官宿舍,左右各架一张木板床,墙壁干裂出细密的缝隙。冼青鸿坐上张翎羽的床,一抬眼,看见书桌上放了个相框。

说是相框未免有些抬举它。不过一块小小的木板,上面平铺一张小小的照片。偏偏这照片边角起毛,画面模糊,中间还有道折痕。

更奇怪的是,照片一角微微泛红,仿佛曾被血迹沾染。

冼青鸿忍不住伸手去取。

张翎羽刚倒了杯水回来,看见她视线落在那照片上,赶忙踏前一步,将相框扔进抽屉里。

“没什么,”他朝她笑笑,“一张旧照片,忘记收起来了。”

把水递给冼青鸿后,张翎羽也坐到她身边。木板床“吱呀”一声,声音如同这间宿舍一样寒酸。

“肯定比不上你们中央军的条件,”张翎羽自嘲道,“刚搬过来,一切从简。你的宿舍我也收拾出来了,就你一人住,有什么需要再来找我。”

冼青鸿呷了口水,从胃暖到手指尖。

张翎羽,云南航校四期生,冼青鸿的同学,战友,训练搭档。

那时候她一门心思当空军,报了全国唯一招女飞行员的云南航校。恰巧航校四期生和讲武堂新兵同时受训,她就是在那儿碰见的张翎羽和陆祁蒙。

自三五年航校一别,战火燎原,命都悬在刀尖上,谁想到三人会在这样一种情景下重回昆明。

“这个陆祁蒙,”冼青鸿手指敲击着杯沿,“知道你在这儿,竟然不提前告诉我。”

“我不让他说的,”张翎笑笑,“说了多没意思。你伤怎么样了?”

“还行吧,”冼青鸿指指腰,“祁蒙帮我找了个医生,真是华佗在世,捡回我一条狗命。”

“你这人说话从来没谱。”

“啧,真的。我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我回头得买袋蟠桃登门拜访。”

光听陆祁蒙说了,她倒还真没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叶大夫。想必得是百八十岁,须发近百,仙风道骨,不苟言笑。

“对了,”她忽然看向张翎羽,“你怎么也来航校做教官了?我记得……你们广东空军,开战前不是也被编进中央军了吗?”

张翎羽神色一滞。

他看着自己的水杯,有点后悔自己怎么没提前把谎话编好。

“我……”他闭了闭眼,说的话真假参半,“受了点伤,不方便上前线。”

“受伤?”冼青鸿脸色变了,“哪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没事,已经痊愈了,”他朝冼青鸿笑笑,把她拉起来,“你刚来,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然后,不由分说就将冼青鸿拉出门。

昆明城太小,两个人溜达了一圈,还是挑了文林街一家米线店。

这店没有门。

店里摆了十几张桌椅,靠街的一面墙被全部推倒,风来风往,人进人出。

大约店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们这种本该惹眼的空军也大隐隐于市。

张翎羽给冼青鸿倒了杯茶。

“你别说,调令刚下来的时候,还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你怕什么?”冼青鸿笑道,“我念航校的时候又没欺负你,倒是欺负陆祁蒙比较多。”

“谁怕你了?我是惊讶,”张翎羽推了她脑门一把,“不过想想也合理,前线现在打成那样,我要是你爸也得把你调走。”

“你可别提他了,”冼青鸿神色恹恹,“早就不想让我上战场了,这次可算找着个机会。人家都是就地解散,我倒好,就地调任,传出去算什么事啊?”

“能算什么事?”

“什么事?”她苦笑,“我看了航校的停机坪,你们就用那些教学生?”

张翎羽语调不冷不热,“就这还得当宝贝似的供着呢。”

“宝贝?那堆破铜烂铁有几架能上天?”

“不到十五架。”

“高射机枪防空队呢?”

“两个营,每营三个连。”

冼青鸿彻底没脾气了。

“就昆明这防空力量,哪天日本人飞机真来了,把讲武堂和航校的人全算上也挡不住啊。”

张翎羽低下头,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没办法,青鸿。有的事,咱们说了不算。”

说是自嘲,笑里却能看出种心灰意冷。冼青鸿心里觉得奇怪,刚要开口问,身后却传来一声尖叫。

声调锐利,刺破耳膜,把半条街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冼青鸿转过身,只看见一个女人拽着个男人的大腿,尖声叫道:“你把钱还给我!那是给我孩子治病的钱!你还给我!”

她神色一冷,下意识就要起身。

张翎羽把她手一按,“你管这闲事做什么?”

“我倒是好奇,”冼青鸿扫了一眼看热闹的路人,“如今怎么连个管闲事的人都没了。”

那男人踹了一脚女人,她被踢得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可不等他转身,那女人又爬起来抱住他的腿,“你不能抢我的钱……”

“青鸿,”张翎羽压低声音,“见怪不怪了。”

她把他手甩开,硬邦邦回了一句,“我还没有。”

眼见她大踏步朝那对男女走去,张翎羽想站起来去追。可他推开椅子的一刹那,膝盖忽然一阵剧痛,将他生生拽回椅子。

又开始疼了。

他骂了一声,伸手按住膝盖的半月板,抬头看向冼青鸿。

街上看热闹的人已经多起来了。那抢钱的脸上挂不住,弯腰去掰女人的手。谁知身子刚低下去,肩膀忽然一沉。

他回过头,看见个眉目冷冽的女人。

“你干什么?!”

冼青鸿歪歪头,脖颈后面“嘎嘣”一声。

“管闲事。”

她军服外面套了个黑色皮夹克,长发遮住领口,乍望过去倒真难看出是空军。对方只当她是个普通女人,伸手就要将她掀翻在地。

冼青鸿身子往旁边撤,在他被女人抱住的腿窝间踢了一脚,就将他逼得单膝跪下。她扭住对方一条手臂,手上施力,对方立马哀叫起来。

“哎哎哎……女侠饶命,疼啊……”

冼青鸿言简意赅,“钱。”

对方边讨饶边从腰间拔出一个钱袋。那抱着他腿的女人喜极而泣,手下意识地松开,这就要去接钱袋。

对方顺势一滚。

没了腿上的束缚,他身为男人力气大的优势一下就显出来了。冼青鸿一时制不住他,被他逼得倒退三步,胸前也狠狠挨了一脚。

这地痞看出冼青鸿身上带伤,一招一式都要牵扯她伤口位置。冼青鸿有了顾忌,动作略显迟钝,只不过一眼没注意,对方竟抄起路边一把木椅朝她狠狠砸过去。

她腰间骤然一痛,眼睁睁地看着椅子朝自己砸过来,下意识地闭住眼。

身子忽然一轻,她被人拽得倒退两步,继而被人一把捞进怀里。

只一靠,对方就把她扶稳了。冼青鸿侧过脸,目光往上看,一道清晰的下颌线映入眼帘。

高,高而瘦削,能看清脖颈上青色的血管。

他一手搂着冼青鸿,一手往后格,身子微斜,椅子几乎是贴着他后背飞过去。角度将大部分冲撞的力道化解,但冼青鸿仍然感到椅子与他擦肩而过时,他被撞得往前错了一下。

脑海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些画面。要命的时刻,她竟然神游天外。

“我……见过你吧?”

对方垂眼看向她。

若不是那贼忽然一声鬼嚎,冼青鸿怕是要溺死在人家的眼神里。她往打斗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抢钱的男人已经被赶来的张翎羽拎起来了。

“你是吃了豹子胆吧?和空军也要动手?”

贼哀嚎道:“我没看清!我没看清这位姐姐穿军装!”

“真有意思,”冼青鸿站直身子,怒从心头起,“不穿军装就能动手了?”

前线伤亡惨重,这种人一把力气却使在自己人身上,叫冼青鸿好生恼火。她还想说话,余光却见身后掠过一道影子。

那个护住她的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她赶忙追上去。

“哎哎哎……我真的见过你。”

对方蓦然回身,口气实在不太好。

“是,我也见过你,我还救过你。不过你好像不太看重这条命,伤才好了几天就出来和别人动手。”

冼青鸿抓了抓后脑勺。

“你救过我?你什么时候救过我?”

她又陷入了迷茫,“我真的见过你,是个晚上,月亮很大……”

“冼姑娘,”叶延淮打断她的自言自语,“咱们俩,一面之缘。什么时候见的、怎么见的,都不重要。不过你还是别这么莽撞,到时候伤口愈合不好,倒成了我医术不精。”

冼青鸿抓重点的能力真是棒极了。

“一面之缘?什么时候的一面之缘?”

她跟在他身后一溜小跑,把叶延淮都念头疼了。眼看到了济世堂前,叶延淮骤然停下脚步,转身想警告她别再跟。

结果冼青鸿一头撞进他怀里。

她捂着头抬起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叶延淮。光端详脸还不够,眼神顺着脖子往下扫,最终落在他衣襟上。

冼青鸿忽然“啊”了一声。

她从口袋里掏出枚扣子,在他长袍前上下比划。

“这是你的扣子吧?”

叶延淮也愣住了。

……

“你不会死。”

“我在这儿,你死不了。”

“醒了?”

……

那些只言片语和半梦半醒全都连在了一起,冼青鸿在瞬间大彻大悟,“你就是叶大夫,我梦里那个人是你,这个扣子也是你的。原来,原来你们是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