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何去何从
京城西窑坊茶楼内。
“啪!”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颤颤巍巍地坐下,在茶桌上磕了几块铜板。店小二一边热情地招呼着,“呦!张奶奶,今儿又来听书啦!”一面眼疾手快地将铜板收入钱袋,并招呼着说书先生摆桌设布。
说书先生看着有些年纪了,身体倒是硬朗,捋一把胡子,横木一拍:“上回说道,大陆最西边那片归泽林正经历着千百年来的又一次仙妖之战。妖界说仙界掳走了他们新上任的花妖王,仙界说妖界偷袭了他们一个仙长。总之双方各执一词,你来我回,也说不清哪一方占上风,总之打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连带着林外石家镇上的百姓都拖家带口向东而逃...”
这六界之内,人间的消息向来都快。
一直到黄昏日落,张奶奶才拄着拐慢吞吞地离开。她走得很慢,从西窑坊走到南小巷,从天色渐黑走到打更声起。
“哎!是时候了!”她悠悠地叹了口气。
只见前方,黑白无常从暗处向她走来,她也如前几次一般从凡人的躯壳中抽离出来。那“张奶奶”恍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了下去。
原来这段时间,桃夭一直游荡在人间,刚开始还是以妖体示人,可终究太显眼,被妖界认出还差点见着了柳随风。直到后来,在京城外玉凉河畔遇到了素娘,素娘才教了她附身在凡人身上的方法。
凡人总说,归泽已然混战了十几年,可他们不知,对于仙或妖来说左右不过是一月时光。倒是桃夭自己,寄在凡人躯体,三番五次地换着宿主,体会着星辰变化、四季更迭,倒真有一种恍惚的真实感,真实到无论是归泽林还是落幽谷的时光仿佛都已经过了很久,真实到她竟有些不舍得离开张奶奶的躯体。
哎!该去找下一个宿主了!桃夭转身,可“簌”地一声,一个光圈套上了她的手腕。桃夭疑惑着回头,这才发现黑白无常的身后还有一个戴着半个黑羽面具的女鬼,正对她说道:“你扰乱轮回秩序,阴鬼王有请。带上我们鬼界的御魂镯,便无法再进入凡人之躯。”
桃夭施法试图摘取那镯子,一番尝试无果后,甩甩袖子:“带路!”
一行人来到忘川河畔,只见黑白无常抓着一个又一个魂魄在河边七横八纵地走着,后面还跟着许多面容奇怪的小鬼。靠近河边时,还是熟悉的幽蓝色河水,还是河边那点点萤花,不同的是这里曾躺过一个白衣少年。她曾戏弄他幻了一身粉衣。“哈哈哈哈”想到这里,桃夭不自觉笑出了声,走在她身前的女鬼回头看了桃夭一眼,她觉得她笑得有些诡异。桃夭敛了笑容,心下悲凉。
黑白无常带着诸多小鬼一个接一下跳下忘川,那女鬼歪头示意桃夭也去。桃夭低头看这幽幽河水,若有所思,若是当初她有勇气主动跳入落幽谷,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忘川不是河,河水也不是水,掩人耳目的障眼法而已。终于,桃夭随那女鬼一道绕过许多曲里拐弯的“水路”见到了她口中的阴鬼王。
“凡人总说,鬼界由阎王统领。”桃夭率先开口。她不像其他小鬼那样跪拜,而是直挺挺地站着,打量着座上的女子,一张略显英气的面庞,鼻梁高挺,眉眼细长,也在上下打量着她。
“啧啧!多好的一副皮囊。”阴鬼王走下王座,“可为什么总附身些老态龙钟的躯体呢?”边说边围着她转圈。
桃夭原是也不愿打破凡人既定命数的,只好挑些阳寿将尽的躯体。
“等等!”阴鬼王凑近她耳后嗅了嗅,悄声问道:“你是什么妖?”
“....”桃夭沉默着,她把握不准这阴鬼王是敌是友。
“阎王啊!”阴鬼王突然又与桃夭拉开些距离,“他是阳鬼王,掌管生死,而我,负责轮回。”一边说着,一边给先前给桃夭带路的戴面具的女鬼使眼色。
只见那女鬼会意,立刻屏退了左右小鬼。霎时,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了她们三个。
桃夭这才试探着开口:“我是花妖,名幻桃夭。”
“那个新晋妖王?”据她所知,妖界花妖只有那一个。
“现在不是。”
桃夭与阴鬼王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那你可有去处?”阴鬼王接着问道。
桃夭思索着,如果她强到可以不受魅影的控制,也许凌灵就不会死,她也不用像这般在人间躲着。如果她强到可以不畏仙界众人及那些个阵法,便可以常回归泽去看看爷爷,爷爷曾说妖界强者都入了魔界追随魔君去了,当初的赤羽也是以疾行之术交换才问了爷爷魔界所在。她也想去魔界学些本事。于是桃夭反问道:“你可知魔界在哪?”
阴鬼王似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顿了一下,“你真想去魔界?”
“是!”桃夭点头,她觉得她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想要变强就要去魔界,想要找魔界就要找爷爷,想去找爷爷得先变强。可真是造化弄人!
阴鬼王沉默了半响方才开口:“行!魔界我并不知晓,不过我知道神界入口。”
桃夭接话:“若寻神明,自在人间?”
“没错!神明无事不知,见到神明,你自可相问。”
“在人间如何能见到神明呢?”其实她游离人间这么些年,也不是没有打听过,一无所获。
“陂陀山,紫白观。但是神界向来以庇佑苍生为己任,因而只有凡人之躯方可进入。”
桃夭听着,面上不动声色,静静地盯着阴鬼王,静待下文。
阴鬼王心下感慨,抛开容貌不谈,单是这份不卑不亢的魄力便足以担得上“妖王”二字。她一步一步又往往王座上走着,墨色的披风衣摆也顺着台阶一层一层蔓延而上,“你扰乱人间轮回秩序,给我带来了些麻烦,按道理你该偿还。刚好我这里有个麻烦,有个凡人阳寿尚有一月,遭人陷害,可她的魂魄却说心死怎么都不愿回去,此番却无法入轮回。不如,你去帮宿主,也算是帮了我了。”一番话说完,那阴鬼王已然走上了王座,可她却仍旧背对着桃夭。
“为什么帮我?”桃夭看着那个背影,问道,这怎么看都是她在帮她。
阴鬼王不语,只是微微抬了抬手。一旁那戴面具的女鬼便对桃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桃夭见状,对着阴鬼王深深地说了句:“多谢!”便跟着那女鬼走出了大殿。
殿内。
阴鬼王重新入座,衣袖一挥,眼前显现出一片浮光掠影,上面闪现出一些画面,有树林,沙漠,河岸,雪山,有桃夭,还有一个凡人。“我就说这妖怎么看着有些面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呵!一个凡人,四世轮回都没有按照既定的命盘走,原来根源在她这儿啊,真是越来越有趣了!”阴鬼王单手托腮,玩味地挑眉。最后浮光的画面停留在皇宫里后宫一处寝殿里,少年天子林意坐在一旁不怒自威,地上乌泱泱跪倒一片,床上躺着一个女子,面无血色,毫无生气。
皇宫,风华殿。
太医令施针完毕,战战兢兢,“陛下,慕昭仪...该醒了。”
“三天了,你都是一样的说辞。”
太医令闻言,双手扶地,将头压得更低:“臣惶恐!”
那赤黄色身影此刻以手扶额,看起来隐忍而嗔怒。而实际上,这个慕昭仪他甚至都不记得。后宫的事他不管便愈发乌烟瘴气,此番“小题大做”一来能让她那些贵妃们消停些时日,二来为稳定前朝,慕昭仪落水之事,幕后真凶是找不到了,至少他该给慕老将军一个态度。他正打算像前两次一般坐一坐就回他的太极宫,却在起身时,猛然听到一个声音,好像来自于他记忆中的遥远时光。
“等一下!”这是桃夭占据这慕昭仪的身体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林意回头,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意外与疑惑。
“紫白观...在...哪?”桃夭问道,语速越来越慢。她看着周围布景以及那一身赤黄,这才发觉自己有些鲁莽了。那女鬼只是带她去那魂魄的游离之处施法还魂,并未多言,因而这具躯体的前尘往事身份地位她一概不知。但此时也慢慢回过味来。这大概是在皇宫了。
林意虽心下存疑,但却并未做停顿,径直离开了这风华殿,只是在众人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悄悄留下了一个暗卫。
三日后。
这三日时光,桃夭曾试图以疾行术勇闯紫白观数十次,奈何每每被一道虚无法阵拦在山下,连山门都进不去。桃夭回到鬼界去问阴鬼王,阴鬼王只说“凡人之躯,当然只能以凡人的方式进入。”于是桃夭怏怏而归。回到宫内,桃夭一会儿威胁内侍,一会儿贿赂宦官,甚至与宫门口的守卫们打了一架,以至于招来了皇帝的禁军,若不是不想伤及无辜桃夭早出去了。总而言之,她想尽各种出宫的办法,得到的答复无一不是须得陛下应允。三日了,耐心被耗尽了,不想装了,于是她拎着繁琐冗长的裙摆风风火火地往太极宫走去。
太极宫。
林意一边在身后书架上翻找着,一边听着暗卫的回复“据风华殿宫人所说慕昭仪似乎性情大变,习性也与之前不同,竟然会些拳脚功夫,臣还看到——”
“陛下,慕昭仪求见。”殿外传来禀报声。
“就说我去更衣。”林意一边吩咐,一边将几本书册放在殿前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转身走到屏风后,“让她一个人在这等着,你也出去。”
桃夭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武力解决皇帝直接出宫算了,没想到扑了个空,只好在这空荡荡的殿内等待。桃夭上下打量着四周,白玉石砖,紫檀木桌,低调奢华,桌上放着些...桃夭凑近看去,最左边是《慕府秘事》,中间《帝王喜好录——后宫嫔妃上位记》,最右边《仙妖之战之归泽风云》噫?皇帝竟然会看这种书,于是桃夭好奇地拿起了最右边那本认真翻看了起来。
林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无论经历多少次轮回,他都能记得林中那抹粉色倩影,是她吗?“桃夭!”他叫着,心却在颤抖。
“嗯?”桃夭下意识地应道,歪头看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若儿向来喜读诗句,不是吗?”林意强作镇定从屏风后走出,递给她一本《诗经》。
“哦,是!”桃夭接过,刚看到柳随风一统妖界将仙界打得节节败退,归泽林已然夺回了小半,她有些恍惚。
慕府嫡女善刺绣女工,向来不喜诗词。林意看着她手中未曾放下的那本书,心里有了答案。
“那个,我要出宫。”桃夭回过神来。
“好,一月为期,一个月后朕亲自带若儿出宫,行吗?”潜意识里,林意觉得她出宫就不会再回来了,一番话里竟带了些祈求的语气。
桃夭看向这个皇帝,五官凌厉,唯独那桃花眼含情脉脉,竟莫名让她觉着有些心疼,人间一个月,于妖界也不过两个时辰左右,她等得起!况且这幅躯体的阳寿不也是一个多月吗,阴鬼王那边也算是守信了。
“好!”
一瞬间,林意那冷峻的脸上像化开了冰,喜悦从心底蔓延至眉梢。
这一个月,后宫少了一个慕昭仪,多了一个慕贵妃。慕贵妃受宠到什么程度,皇帝下令从岭南千里快马相送运来荔枝只为博贵妃一笑。
林意几乎日日都与“慕若”待在一处。斗鸡马球,宴享乐舞,琴棋书画,林意极尽所能地搜集着天下所有的趣事呈到她面前。
桃夭也日日都与林意待在一处。轻风细雨,无边烟霞,自在融洽,时常让桃夭觉得好像千百年来就是这么过的。直到一月之期的前一晚,林意问她侍寝意愿,她想了想,这些时日她刻意地忽略着他那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背后的用情至深,是惧怕,也是不愿,如今要走了想来却有些愧疚,况且这身躯也不属于她。是以,头一次,她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烛火摇曳,将气氛推至了床幔,将感官放大在掌间。林意一点点地试探着,从她的脸庞到肩颈到腰间。他隐忍着,克制着,终于抵不过这人间五世轮回的思念,他等了她太久。是而这夜,林意罕见地允许自己将这满腔情意放纵成一室旖旎。只是奇怪,那夜过后,桃夭额间竟莫名现出一朵淡淡的白云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