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沧海遗梦
玉虚山的冰雪冻了很多很多年。待到冰雪消融时，人间起了一场大涝。大涝之后又是大旱。此番反复无常了几百年，终于等来了雪消冰又释，景和风复暄的光景。玉虚浩劫留下的最后一点点痕迹也被岁月肃清，就连往昔冷清的神界如今也在变得热闹又繁华，六界在渐渐恢复着自有的秩序。百年、千年、万年，就算仙魔妖三界时光的流逝逐渐趋于一致，可谁又会记得这世间曾存在过那么一个桃花妖呢？
时光对人间依旧无情，万年之后又万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曾经的玉虚山早已成为一片汪洋，名唤遗珠海。海面波光粼粼，映着这世间风华万千，也掩盖了海底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桃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一切的故事都要从那句话开始——“小生林无意，于深林石壁间采参菇，不慎失足，多谢二位仙子出手相救。”林中初识，她送他回家，他教她写了名字。
第二次见，他为凌灵打抱不平，而后一道于初月阁饮茶相谈，至此便约定了往后几十年共同采参菇换钱的生活。
桃夭像个幽魂一般飘在他身后，看着梦中种种，这才发觉了从前她不曾看到诸多的细节。比如，雨中她靠近于他时，他耳后泛红的羞涩。比如，她看到他发间的银丝时，他眼底仓皇而过的闪躲。再比如，小竹屋里日日盯着落花字迹的翘首以盼，折枝相送后于林外的一步三回头，京城府邸睹花思人的爱而不得。甚至最后身死被抄家，都只是因为他想护住城郊的那一处桃林而冲撞了权贵的征地，即使他明知道那不是她。
梦影流转，他看到了爷爷跟她说：“妖界或者仙界的桃花于凡人来讲都是桃花运，会改变凡人的姻缘。”
也许正因了这一枝桃花，让他在第二世性命垂危时突然忆起了前尘往事。于是，他一路随军北上，于狼烟烽火间死命拼杀，只为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换得更长久的休沐。他想去寻一寻记忆中的那片林子，去寻一寻她。或许这就是命运的羁绊吧，桃夭初次练习疾行之术，偏偏就瞬移至了这北境荒漠，移至他的面前。战场刀剑无眼，她疾行走了，他却被一箭穿心。她一闪而逝，黄沙漫天，他甚至都没看清她的面貌，只是一个与记忆中重合的身影，他就毫不犹豫舍命相救了。“桃夭！此生…终究还是…没能见着你...”桃夭听着他临终前的那句话，心间泛起酸楚，她急急地想告诉他他见着了，可这世间无一人听见她说的话。
第三世。他生为京郊船家女，与她在玉凉河畔重逢。她没认出他，可他记得她。他提议以舟相载送她去城内河段，她们于月下泛舟侃侃而谈。
“姐姐从哪里来啊？”
“很远的林中。”
“林中可还有旁人相伴？”
“有！”
“是…同龄人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爷爷。”
“哦哦！”他嘴角勾起一丝欣喜，似乎这船也轻快了许多。
“林中可有什么趣事？”
“嗯…趣事嘛！林中有许多参菇可以卖了换钱，做汤也很好喝，可惜我不会做…”桃夭垂眸。
“我会！”小姑娘将船桨扔到一边，蹲到她身前，目光真挚地抬头望她。“不如姐姐带我去林中吧！我天天给姐姐做参汤。”
她轻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那可不成！林中还有许多妖呢！哇——”说着，作了个鬼脸吓唬她。小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怕！”
此刻桃夭身为入梦人，看着这一切才发觉那小姑娘说的话句句都是真心。“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林无意呢？”桃妖问道，即使她知道并不会有人回答。
“也许，他怕你忘记他。”
“谁？”谁在说话？桃夭回头望去，只见一头紫发微卷，碧眼如波，五官立体俊美，一袭蓝衣的男子正向她走来。
“鲛人族言吾前来相助姑娘。”
“帮我？”桃夭疑惑道。
“呵呵！”言吾笑着解释，“姑娘有所不知，自打我鲛人一族搬至这片海域。便有一片桃花借海水之力飘到我的蚌壳中韬光养晦。万年前就隐隐有些苏醒的迹象，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曾醒来。直到我偶然习得了雾妖的入梦之法，我才得此契机入了那桃花之梦，来看看如何帮姑娘走出梦境。”
“鲛人？海域？”桃夭越听越迷糊，记忆越来越混乱。
“这……”言吾正欲相告，周遭景致却陡然变换。却见那小姑娘的父亲正拿船桨一下一下打着她：“让你来洗衣，你却把老子谋生的船叫人开了去……”
“不要！不要……”桃夭心下不忍，却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罢了，待破了这梦境，我再与你细细分说。”言吾叹了口气，便跟在桃夭身后看这梦境变幻。
他们看着小姑娘即使命悬一线却仍旧护着桃夭留下的密萝毯，看着她眼睛直盯着天边那轮明月，眸中溢满柔软“真好！又见面了。桃夭。”而月下，却是桃夭与柳随风二人携手双飞。
一股酸涩自心间升腾，让她愧疚自责。直到她看到第四世的林无意仍旧因她而死于雪崩之下。桃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对着言吾哭诉：“为什么？他并未亏欠于我，可为何却生生世世因我而死？我竟不知…”
此般梨花带雨可是急坏了言吾，他只喜美人儿笑，向来看不得美人儿哭，便急忙宽慰道：“死生皆有命数，这不能全怪你。况且你瞧！你也带给她许多美好的回忆不是吗？”
梦影变幻，第五世，他叫林意。
少年帝王林意望着“慕贵妃”熟睡的侧颜，轻抚她额间的碎发，喃喃自语：“桃夭！是你吗？”
观梦的桃夭也止住了泪水：“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了吗？”
“若儿来尝尝，这是岭南刚运来的荔枝。”
“若儿，这胡旋舞你可欢喜？这儿还有漠北进贡的夜明珠钗，你试试。”
“若儿，可是冷了？来人呐，将朕的雕裘拿来。”
“若儿，一定要走吗？哈哈哈哈，玩笑话，你放心，三月后朕必亲自相送。”
“若儿与我月下剪烛，此番春风相度，你可愿？”
林意对“慕若”是极好的，像对待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处处呵护，关怀备至。
桃夭感慨着林意的痴傻。他一腔情意地付出，她在心情好时坦然接受，又在想起从前种种或是自己的目的时冷脸相对。她待他反复无常，可他待她一如既往。
“哎！”桃夭叹了口气，说不清是悔还是憾。
言吾在一边看着，不禁开口：“帝王专爱，实为难得！此番款款深情，我瞧着你也不是完全不为所动，怎么就那么冰冷地排斥于他。莫非是心里有别人？”
桃夭回头剜了他一眼。言吾噤声，心里却道：“说中了。”
是啊！那时的她心里确实有旁人。桃夭看着眼前的林意，却仿佛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她缓缓开口：“他叫柳随风。”
“就是在第三世的时候与你月下携手相飞的那个妖？”言吾接话。
“嗯。”桃夭轻声应着，“那时仙妖大战，他…我们有了些误会，他伤了我在仙界的好友，我寄身于慕若只是为了能靠近陂陀山，去寻神明救我的好友。”桃夭知道，他们当时不止这一个误会，可无论是殿前冷漠，身份隐瞒还是魅影控制，在他那句“你可愿跟我回家？”后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若是没有那场玉虚浩劫，他们如今应该也像林意与慕若这般甜蜜了吧。
“哦~”言吾长吁，“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任何人在与情郎闹别扭分开的时候，遇到如林意这般真心相待的人都会动摇的。”
“我没有！”桃夭下意识地反驳。
言吾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梦里梦外，众生芸芸，向来都是戏中人，言吾一语唤醒桃夭的看客心。尤其在知晓了林意原来就是林无意，看过了那般前世今生和自己的纠缠后，自己也不确定了。我……真的动摇了吗？
思虑间，梦影已至那日繁花相送。桃夭这才发现，自那日紫白观一别后，林意那句“我在这等你。”就真的一直等在那里。紫白观前的桃花开了一遍又一遍，她看着他从青丝等到白发。她看着他将皇位传给胞弟，就那么轻易舍弃了这个天下。任旁人如何劝说，他只一句：“我心意已决！”就那么在紫白观等她了一生。
凡人总教执念困一生，可于林意来说似乎过于残忍了些，并不止于一生。甚至第六世他生为商贾，即使散尽家财也要沿着前生的记忆找到紫白观继续等待。桃夭看着第六世的林意反复地侍弄着紫白观门口那棵早已枯落的桃树。“桃夭！是不是我救活它便能见到你了。”
“你救不活，也见不到。”桃夭在哀叹，她知道此时的她正在九层妖塔内历练，出塔之后已过百年。
“我赌他能救活。”言吾开口。
“救不活。”桃夭重复着，神情恍惚。
“若是他救活了，桃姑娘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若是救不活，我言吾当牛做马任姑娘使唤。”言吾又说。
“呵呵……”桃夭莞尔相应，她觉得这个叫言吾的鲛人像个小孩儿。
言吾看着桃夭一展愁眉、轻言浅笑的样子，十分满意。这才对嘛！美人儿就该笑颜如花。
浮生若梦，林意在人间活了多久，桃夭就在梦里看了多久。梦境轮回，一遍一遍地反复，桃夭也就一遍又一遍地遗忘、入梦又想起。十几万年的时光尽在梦中感伤，好在这次有言吾相伴。
“我输了。”桃夭看着这一世的林意已然苍然白发、步履蹒跚却仍日复一日地挑担浇水，终于在他弥留之际如愿看到了那一树花开。陂陀山早已没落，周遭草木凋零，万物荒芜。唯独此花盛开，灼灼映晚霞。林意也斜靠在树干上，遥看天际。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熄灭，他也缓缓合上了眼，结束了他这一生。
他没等到我，可桃树却救活了。桃夭转头问向言吾：“你如何得知他能救活那棵桃树？”
“枯木尚且能逢春，执念总使桃花开。”言吾不知何时拿出了一个海螺轻轻地吹着。余音袅袅，萦绕心间。
桃夭回头，看着那一树桃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