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天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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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赶雪奔夜逝父留遗命 临巷施馍长姐济书客

时候已近黄昏,天色灰暗,漫野雪白。雪停风未住,呼啸着卷起地面一层浮雪,如沙漠里的沙暴一般扬起老高,旋转远去。

道旁安昌客栈,幡旗在风中乱舞,在仿佛要被撕裂的揪扯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焦躁。掌柜背剪着双手,穿过空无一人的厅堂,伸手撩开厚布门帘,一股寒风裹带着雪屑,扑面而来,他缩了缩脖子,眯缝着眼,望向那雪屑弥漫的官道,及尽头未曾开颜的天,自语道:“雪还有得下,只怕近日道上客商不多。”回头正要嘱小二熄了灶火,早些收拾,忽地看见远远的三个黑点,片刻之间就过来了。

腿长身健,一看便是好马!端的是有身份的客人,这时间来该是要吃饭住店了,掌柜一喜,掀起帘子迎出去,才近道边,扬手欲招呼,未及出声,来人已飞驰而过,疾风挟着雪尘,扑了掌柜满脸,遂忙不迭地转回屋内,煞是愠恼。

小二笑道:“天时不济,赶雪狂奔,定是急事,谁个还会下马住店?”

掌柜叹一声:“罢了,灶上熄火。”忽一下想到,适才眼见那马鞍上披挂,一个偌大的“苏”字,再想三人去往的方向,便忍不住嘀咕一声:“莫不是宣城苏家?”

小二闻声来了兴趣,遂问:“哪个苏家?”

“你是初来,当然不知。”掌柜自是卖弄一番,这才将苏家的来历细细道明。

“这苏家,世代从商,经营着两淮最大的上味盐号,另有涉足绸缎、茶行等其他数十桩生意,是宣城首富,亦是两淮首屈一指的大盐商。据说其商号‘上味’颇有渊源,同苏家正堂上匾额‘积善之家’同出一处,始自一云游高僧题写。苏家信奉为富有仁,时有善举,且深谙做人经商之道,与官贾及道上之人皆有来往。苏家自第四代,即老爷子苏畅群开始,更入佳境,家产日盛,至第五代,即现当家苏奇铧手中,渐入鼎盛,已跃居两淮望族头名。

要说苏畅群独子奇铧,十余岁便进入商号,从学徒做起,至今四十有余,慷慨大度,心性高,好交友,多谋略,善经营,大有淮盐首商的霸势。”

小二啧啧道:“原来如此,那苏家可是了不得。”

“了不得的不是只有他一家。”掌柜哼一声,高深莫测道,“苏为首,詹不差,丁有靠来,吴分账。”

小二直了眼,只是不懂。

掌柜一撩褂摆,坐下,对己所知煞为自得:“苏家、詹家、丁家和吴家,并称两淮四大家,均有盐号,其中苏家的上味盐号最大,财产最为丰厚,更兼有茶叶和布匹绸缎生意;詹家虽盐营规模不大,但蚕丝生意却是一家独大,还兼有大量田地佃租,因此只是资产稍逊;丁家乃官商盐号,直供军给,所谓之旱涝保收;盐号最小的是吴家,虽行盐量不大,却是以钱庄为主业,提供给此三家周转资金,因此说,不论苏、詹、丁三家如何做大,每每生意周转中,吴家都能依靠借贷来提成分账。”

掌柜摇头晃脑地说完,咂吧着嘴,又补充一句:“苏家财资厚,詹家生意多,丁家不愁利,吴家贼精明。”

小二正听得嘴半张,猛一下如梦初醒,连声道:“可不是,吴家最厉害。”

掌柜却又嗤之以鼻,只道:“吴家?”袖摆一拂,甚是不屑的口气。“殊不知,吴家贪财重利是出了名的,要说乐善好施人缘好,那还是苏家……”

话未落音,小二插话进来:“那每年青黄不接和大雪封路时候施粥的,都是苏家吧?”

“非也。”掌柜说,“逢艰难时节,似约定俗成,就在长春巷口,一左一右俩棚子,一干一稀,苏家富足,自是白馍,丁家财薄,便是稀粥。”

小二眨着眼睛:“看来两家关系甚好,相约而至。”

“也不尽然。”掌柜轻声道,“丁父舜德是盐丁出身,本是罪官之后,因其祖上渊源,得两淮总督徐元堂眷顾,亲点为官盐之商,然其不齿为贾,满心只求跻身官宦门第,故向学入仕之意不懈,素日里跟其他三家都少有来往,闭门只读圣贤书,予其万贯,不如一举孝廉。自诩清白门第,同道之中,唯只对苏家略有正眼,甚鄙詹、吴两家,谓之吴家无德,詹家出寇。”

“此话怎讲?”小二纳闷,“詹家出寇?”

掌柜娓娓道来:“詹家老爷善贵原本私盐起家,与贼匪关系过密,娶贼匪之后林艳梅为妻,林氏兄长林猛就是青红帮二舵主,在漕河上欺行霸市,不可一世。”

小二还想再问,却见掌柜已然起身,吩咐:“大雪封路,早些打烊。”掌柜兀自背剪双手,踱两步,却又停下,拈着山羊须,自语:“苏家能有啥大事?”

飞奔的三骑席卷着北风,倏地隐入黑幕。雪渐起渐大,鹅毛纷飞中,越过宣城门楼,直入街道。风中隐约传来梆声,已是亥时。街巷两边门窗紧闭,除却三两盏暗白灯笼,白得一片凄清。

苏家大门半开,一方脸中年汉子翘首张望,远远街角望见青色斗篷,便高声叫道:“快!老爷回来了——”

他急急地拉开两页漆黑的大门,正张罗着,马已进来。为首的那人翻身下马,头顶篷帽往下一撸,雪在脚边落下一堆,不及解下斗篷,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苏老太爷卧室。此时方才看出他身形魁梧,额高鼻直,大眼而眼角略为上扬,一字眉,黑铜色皮肤正因为风吹而发紧,显出一种青色的僵硬,而唇中呼出的热气却氤氲情急。

徐管家一路小跑着跟进,苏奇铧已经越过满堂肃跪着的亲眷,一头扑在床榻边上,喊道:“爹,不孝子奇铧来迟了——”

红木雕花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气若游丝,听见呼唤,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缓缓地睁开眼睛,盯着床顶,费劲地抬起了半截手臂。奇铧赶紧挪过来,握住父亲的手,只见父亲嘴唇嚅动,赶紧贴过去,只听见浅浅的气流飘过来:“一统淮盐……”

余音轻若无,气息一出,再无动静,仿佛桌上残烛,顺风一晃,顷刻熄灭。只有奇铧握着的那只手,无力地撒开,干瘪的掌中一捧纯白的细釉,雪一般晶莹。奇铧默然地望着,许久之后,双袖拭泪,朝身后招手,唤家人一一来见。合家上下九口人,两房妻妾,二儿三女,长媳和长孙,看过后都默跪于床前。奇铧目之环顾,落在三岁的孙子瑞安身上,沉声问:“太爷爷掌里何物?”

瑞安奶声奶气回答:“贡盐。”

“你是长孙,知道就好。”奇铧将父亲手中的盐移抹盒中,吩咐供于祖龛之上。回身,凿凿有词:“宣城苏家,自奇铧曾祖父起,便有夙愿,一统淮盐,然曾祖父一代、祖父一代,及父亲,均未能达愿。今吾苏奇铧,承父亲遗命,誓在有生之年一统淮盐,将上味盐号开遍淮河南北,以盐为引,广积善缘,延扬苏姓积善之家名号……”复望众子一眼,加重了语气:“倘使不能,望吾子辈、孙辈秉承此愿,生生不息,搏之不弃!”

他凛声道:“天若眷顾,必令吾苏家,一统淮盐!”

木楼二层,一袭淡黄色裙摆迤逦而至,素色棉绣鞋款款行进在回廊内侧,立于房前轻叩:“阿姊。”门内寂静,正前方的另扇门却被唤开,一张俏丽的粉脸探出来,丹凤细眼媚然,小嘴樱桃般红润,莺声道:“阿姊一早便去街面施馍了,二姊进我房里来玩——”

“乐陶最爱往外跑,缘何不与阿姊同去?”若楠轻笑,“奈何起晚了床吧?”说着进了房间,在精巧的樟木圆椅上坐下,提起小巧的青花瓷壶,自斟一杯清茶,未近唇边,乐陶的纤手已经搭上了肩膀,嗔怨道:“昨才被爹爹训了,女子焉能抛头露面,只能静待闺中,所以爹爹未曾出门,便不敢造次。”若楠闻言又笑:“爹爹开明,你怎不反诘,何故令你安于闺中,阿姊可以四处行走?”乐陶更是委屈:“爹爹明言,阿姊是出去做事,我只是出去瞎逛。”

“所言甚是。”若楠颔首,“祖父的丧事虽已办完,但数日雪不停,冰冻又起,出行受阻,只怕年关囤货不足,爹正为此事犯愁,与大哥合计着要赶雪去进货,商号中多数事要依仗阿姊,小妹还是待在家中好些,免得给阿姊添乱。”

乐陶耸耸小巧的鼻子,老大不乐意地抱怨:“阿姊可以做的,我也可以呀。”

“你做不来的。”若楠喃喃道,“阿姊在苏家能顶半个天,我们都不行。”

乐陶闷然半天,忽地说:“阿姊那么精明能干,你却这么温婉秀气,明明是孪生的,怎会差异如此大?”

若楠愕然片刻,忽地莞尔一笑:“双生姐妹长得再一样,也不可能性情相同啊,上天必是配好了来的,各样有各样的用处啊。”

“嘻嘻,”乐陶笑问,“阿姊是用来持事的,那二姊呢?二姊是用来做贤妻良母的?”

若楠脸一炸便红了,恼得扬手便打,忿忿道:“小妹只知道调皮捣蛋,自是找打的!”

乐陶嬉笑着躲过,绕着圆桌跑起来,若楠便追,两人打闹成一团。

长春巷口,大蒸锅开屉,热气腾腾中只见无数双手伸过来,片刻工夫满笼的馍馍分得精光,但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仍挤成一堆,围住棚子,不肯离去。

棚子深处,站着一个身材略为丰腴的姑娘,黑色滚白边的缎面裙袍,梳着精致的双髻头,两朵琉璃珠花,一根碧玉簪子,着实简洁精干。浓密的刘海斜在右边,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庞,圆眼颇似父亲奇铧神韵,机警带着威严,脸如鹅蛋,没有一丝笑容,柳叶眉微颦,眉角挂着与年纪极不相称的心事,面相不过十五六岁,凝重和老道却如二十有多。

望着眼前攒动的人群,她嚅动着荷包嘴,呵出一口白气:“派了多少馍了?”

“回大小姐,四百了。”旁曰。

“大雪封路,多有困于宣城的,今日加到六百。”靖瑶抬头望望天,长叹一声,“雪若不化,只怕再添饿殍,过两日道仍不通,就加至八百。”

“今日施粥已毕,散了吧。”对面,丁家的粥棚传来喊声,家丁已经开始收拾。台阶之上,那个挽着袖子,褂摆夹在腰间的少年公子,满面无可奈何地拧着空勺,望着跟前众数期待的脸,讪讪不知如何开口。

靖瑶静静地看着,猛一下高声道:“都过来吧,这边还有馍!”

轰然一下,人群就涌了过来。少年远远地微笑,冲这边拱手,感谢解围。

靖瑶微微点头回应。目送丁家人远去,正好开屉,便从中拿出两个热馍,径直走向街角。

墙根下,那两人,一个是灰布长褂,简朴不掩敦儒,注视着两个棚子,许久未动;另一个短装,双手抄在袖笼里,低着头不停地顿脚,偶尔看看长褂人,间或瞟瞟棚子里,心有所想,似顾忌主人,不敢动作。

“老爷,站了这许久,还是走吧。”那下人终于忍不住了,嘟囔道,“小的又冷又饿。”

长褂人回头正要答话,却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外乡人?”

他转头,知道是苏家棚子里的那个姑娘,此番到了跟前,发现个头不矮,细看越是漂亮,不由得微微点头,回答:“是的。”

那姑娘依旧没有表情,盯着他的脸,入眼是两道卧蚕浓眉,再问:“读书人?”

“是的。”他笑起来,冻得发青的面庞也跟着生动起来,漫上和悦。

她却还是那漠然的冷清,微微扬起下巴,不满中略带尖刻:“饿了还要硬撑?”

他有些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蓦地觉着手中一热,竟是两个馍馍塞了进来。寒风中顷刻间有了别样的温暖,他心头一颤,抬头去看,那身影已经袅袅婷婷走远,只低沉抛下一句:“雪化之前,这里天天会施馍布粥。”

“老爷……”下人眼巴巴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馍。

“回府。”他握着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