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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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外人看来,戚问儿的这次“北上”,是华丽转身。但只有小戚自己知道,这是出逃,是一场“丛林大冒险”。惊险的部分,她谁也没说。哦不,韩榜知道。那是她的“帮凶”,属于“从犯”。表姐杜冬爱她都没告诉。她怕说出去八成是要掉脑袋的。

她跟韩榜是假结婚,是老韩为报答她小学时把他从鱼塘里捞出来的救命之恩,给她行了个方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这婚是结给别人看的,尤其是结给父母看。因为如果不这样,她老爸怎么也不会同意她丢掉家里千辛万苦找关系才扒上的铁饭碗。

现在,她随夫北上,名正言顺。嫁鸡随鸡。

她爸妈只能放人。

不过小戚并不打算在表姐这儿常住。再住下去就要穿帮啦!杜冬爱已经问了几次,说:“小韩怎么都不太关心你,一天也没个电话。”为了掩盖真相,小戚只好跟韩榜对好点儿,通视频、秀恩爱,打消杜冬爱的怀疑。戚问儿给自己的时间限制是一年,就当是大学毕业后的游学期。

一年,工作也好,感情也好,她都要轰轰烈烈。她甚至觉得自己过去在老家,就没有真的生活过。现在,她一个猛子扎进北京这片海,怎么也要扑腾出点花来。

一年之后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她就对外说已经跟韩榜“离婚”,打道回府。到那时候,她人生的kpi——结婚,就已然顺利完成。再不济她就是第二个杜冬爱,没人会催她履行结婚“义务”了。

荒诞么?荒诞。刺激么?刺激。戚问儿觉得这一年将会是她人生做得最错误也最正确的事。找工作要加速了。冬爱姐这儿不宜久留。戚问儿注册了app,填了简历,海投了一百个。只有两家回了电话。

杜冬爱问她:“你首先要明确,到底想干吗,这都要长期打算,将来小韩回来……”

小戚一听就头大了。她就是没有打算多方考虑。“我就想做内容。”小戚说实话。

这一点,冬爱倒也赞同。她自己都一条腿迈出单位,没少在外面忙活。杜冬爱打算做纪录片。

周一,戚问儿接到一家内容孵化公司邀请。职位,视频策划。她坐了半小时地铁,走到文化产业园。园区的氛围是她喜欢的。红砖旧厂房改的办公场所,墙壁上还有爬墙虎。小戚来到D5区二门,没看到宝石文化的牌子。她打电话询问。楼上下来个女孩,兔牙,问她是不是应聘的。小戚面带微笑答应,跟着上楼。

二楼一大片开放区域,许多人在工位上忙着。小戚觉得这公司规模不错,但念头还没生根,兔牙女孩就重新指明了方向——宝石文化的办公区域就一间,统共二十平米不到,从外面看,跟个玻璃盒子似的。兔牙女孩领着小戚进门,一个叫廖主编的中年女人接待了她。她告诉小戚去楼上等,他们的领导毛总要等会才能到。

毛总的面试并不严苛。但没想到毛总看上去这么小。他问了小戚几个问题,都是专业层面的。剩下的就是廖主编谈待遇。戚问儿能感觉到,这公司缺人。

谈好价格就体检。报告出来了就上班。毛总一般下午才到,日常工作由廖荷珠主持。

廖主编给问儿分座位。顺眼扫过去,统共两排座,就两个空位。一个是在毛总对面。问儿不大喜欢。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做事,总归有点压力,没法摸鱼。她选了另一个。廖荷珠领着小戚走过去。问儿放下自备的电脑,旁边的同事抬了一下头。眼睛不大,黑黄皮肤,短头发,就是看上去最普通的那种男的。看眼眶,估计没少熬夜。

问儿笑着打了个招呼。男同事伸了一下胳膊,就算招呼了。廖主编笑着:“这是庞顺,顺子,你们年纪差不多。”问儿单手叉腰站着。廖荷珠拍拍掌,所有人的注意被吸引了。“新同事,戚问儿!”

所有人的目光对准问儿。鼓掌。问儿讪讪点头,随即发表了一段入职演说。一分钟,介绍了自己的来处、现状和愿景,信心满满的样子。坐下的时候,胳膊一不小心碰翻了顺子的咖啡杯,褐色液体洒在笔记本键盘上。

屏幕顿时黑了。

顺子慢慢抬起脸,无表情。

小戚顿时觉得双颊的肉有些僵硬。

“我赔。”她说。

修电脑的地方又小又闷。高高的架子堆满了各种盒子。一只小风扇吹着,掌柜的是个中年女人。

她用手指掀掀电脑,立刻给出了判断:“主板得换,两千。”这价格显然超过了庞顺的预想,顺子微微皱眉。

小戚立刻站出来:“换。”

顺子不同意:“要不算了,用了也有年头了,把硬盘拿出来,”停顿一下:“算了算了。”

小戚坚决不答应。上班第一天,总不能就把同事得罪了。在她的强烈坚持下,顺子同意更换主板。但他建议AA,一人出一半的钱。小戚不答应:“别墨迹,我来吧。”又对店老板:“老板娘,一千八,我也不给你多还了。”老板娘见好就收,同意了。

不打不相识。正赶上饭点儿,顺子也不好意思不请小戚吃顿饭。只是,他选择的饭点,是小戚不满意的。实际戚问儿也不是奢侈的人。但现在不是心境不一样了呢,在北京就照一年的活。她不想委屈自己。旁边的烤鸭店,两个人坐定了。戚问儿见顺子拿着菜单有点犹豫,便接过来,咔咔一顿完事儿了。两个人没话找话,东拉西扯,小戚弄明白了顺子的来处。河北人,估计是某个县下面的,河北某院校本科毕业,在北京漂了有几年了。

顺子也礼貌地问小戚为什么来北京。

小戚掩盖真相:“老家待不住,趁年轻出来看看。”

这理由万能。顺子没再多问。

小戚反问:“你为什么来北京?”

顺子掏实话:“我也没处去啊。”跟着是一通肺腑之言。话里话外一个观点,北方就这一个超大城市。他不想回老家,也不想去石家庄,那么只好在这儿混着。

“你住哪儿?”小戚问。

顺子报出的目的地让小戚吓了一跳。他住燕郊,每天三个多小时通勤。当然,顺子也说了理由,他在公司负责版权推送,除了走访,大部分时间是线上沟通,住远点也成。当然,更重要的是,燕郊的房租便宜。

不过小戚却不打算在住上面省钱。起码,远郊是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列的。表姐建议她在公司附近租个单间,或者跟人合租也行。又或者暂时别搬,就住她这儿还能省一笔银子。

小戚嬉皮笑脸地:“别啊姐,我老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那怎么了,也没人赶你走。”

小戚摇头晃脑地:“我得有眼力见啊!你不社交了?你不带人回来了。”

气得杜冬爱正在切水果的手要朝她脸上抹:“来了这么久,你什么时候见我带人回来了。”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多余,没问题。”

“姐!你还这么年轻,真就一个人过啦?”

冬爱放下水果刀:“你这孩子,哦,自己结婚了,就有立场催促我了?婚姻什么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不是,”戚问儿撒娇,“结不结婚有什么重要,可以不结婚,但总得有点感情生活,你这别自己过惯了,又没人催你,就信马由缰了。”

是。这个词准确。信马由缰。离婚过后的冬爱一度也是这种感觉。尤其是前几年,老爸因病去世,她更是觉得自己这艘小船,像是永远地起了锚,脱了缆,就那么晃晃当当在海上漂。是啊,老爸在的时候,偶尔还会念叨几句。现在,连念叨她的人都没有。老妈就会跟她赌气。只有偶尔遇到同学生孩子,她才受点刺激。

说实话,这两年她连相亲都懒得去。最近一次见人,还弄了一场不愉快。爆发点是见完面后对方跟红娘的吐槽。确切地说是批评红娘乱点鸳鸯谱。原话是:“哎呦你也给我介绍点靠谱的,跟我说是女孩,一见面三十八九快四十了。有四十岁还叫女孩的么?”

冬爱本来没把自己定位在“女孩”。可对方这么一较真,她还偏偏要“女孩”起来。女孩怎么了,四十岁,哼哼,八十岁也能叫女孩!没毛病!

夜深人静,冬爱也思忖过女孩和女人的差别。怎么就是女孩,怎么又成女人了呢?当然,从生理上,她已经是女人了,但从心理上,她就是女孩。她变老了,但却没有彻底世俗。这么一分析,冬爱又觉得自己几边都不靠。几年前,老爸走了,老妈不愿意来北京,避居巢湖养老。她几个节都没回家过。母女俩别扭着,她女儿的身份等于丢失了一半。

婚离了,她也摆脱了妻子的身份。

年近四十,她也还没生孩子,没能顺利进入母亲的身份。她算是彻底游离在主流的视野之外。戚问儿都比她更“入流”。起码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妻”了。当然,冬爱并不觉得当妻子更光荣,尤其进出围城之后。她没有当老婆的瘾,但她对于母亲这一身份,情感却很复杂。

近些日子,杜冬爱是迷惘的。她已经走到了临界点的临界点。妻子想做还能做,母亲可能是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冬爱认为自己的这一份焦虑分外真实、十分无措。她甚至拜托过在纽约的同学咨询了冻卵。

那同学跟她情况类似,离异,无孩,大龄。

戚问儿要去胡同租房。杜冬爱不大赞成。

“胡同不是你想得那样!”冬爱大声疾呼,“那里头,要么住得最富的,要么住得最穷的。那住房条件,去了纯属找罪受。”

小戚不以为意:“我弄个单间。”

冬爱说:“咱不要返祖行么?”

小戚笑道:“姐,我就是体验体验,这不刚来北京么,而且主要也是离公司近,走路就能去上班了。”

这是撒谎。地铁得好几站路呢。

“真要住?”冬爱还是不大赞成,“跟小时候住的平房没什么区别,你都住过。”

“那不一样,这里是北京。”

表妹那么坚持,冬爱也不好强劝了。搬家还得她上阵,一车拉过去,走进道两旁都是巨大国槐树的胡同,

小戚还有点兴奋。房间小戚已经布置了一半。她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许多绿植。纯属多余。但戚问儿说,有了绿植,才觉得像个家。

冬爱低头捡起一盆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叹息:“你这能养活么,回头搬家又麻烦。”

小戚说不会,到时候一车就拉走了。

小戚是不能没有花的。她不养猫、不养狗,但养花。在老家就一屋子,窗台都被占满了。她跟表姐说的也是真实感受,有了绿色,有了植物,生活才像落定了似的。哪怕她给自己设定的留京时间是一年。这一年也要有模有样。

冬爱叮嘱问儿注意安全,进出锁门,注意防火。

小戚嚷嚷着:“行啦!知道啦!怎么跟我妈似的。”

冬爱苦笑。她没有当妈的瘾,可是,既然表妹来了,在安全层面,她总得给小姨交代。

晚上不做饭。毛欢请客,在他家。小戚第一次上门,带了束鲜花。毛欢的“底细”,她已经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从“兔牙女孩”曹冉那套了不少。毛总三十出头,做畅销书起家。他运气好,进入行业做的第一本书就卖了百万册,赚得盆满钵满。不过近两年,鸡汤书退行,他也在寻找新出路。无论是短视频还是图文内容,只要能帮他产生效益的,就先招进来。小戚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去视频网站挖UP主,合适的,包装,推出。当然,与此同时小戚可以寻找文字内容。毛总不介意员工之间相互竞争。

到毛总家了,三房一厅,据说刚入手不久,还背着房贷。廖荷珠坐得跟尊菩萨似的,几个女孩几个男孩包括小戚的旁座顺子也在聆听毛总的阔论。曹冉也说过,给“年轻人”上课,是毛总的刚需。他花钱雇人其中就包括让别人听他的废话。

小戚仔细打量这屋子,毛总的套房里,人生活过的痕迹不多。或者说,除了他自己生活过的痕迹,再没有其他人类的活动迹象。进门的鞋柜没有女鞋。男鞋也是统一尺码。那么好了,毛总应该是单身。

单身万岁。

小戚顿时对毛总有些好感。

红酒开了。大家碰杯,毛总依旧哇啦哇啦着,他家还有旋转灯,灯影晃得地球都好像加速运转了。

毛总对小戚:“咱们公司有个传统,刚来的都必须表演个节目。”

小戚站起来:“行啊!”她大方。不怵。

所有人立刻鼓掌。

小戚问:“想看什么?”

廖荷珠说:“唱跳会么?”

小戚不含糊,声音陡然增大,嚣张无比:“硬糖少女,音乐准备!”

曹冉迅速调整配乐到位。这是她的专长。

小戚就这么大开大合疯狂舞蹈起来。

场子被炒热了。人缝当中,戚问儿看到庞顺的那张苦脸,微微咧着嘴,嘴角下拉那种,眉毛也蹙着。八成,他没想到自己隔壁的女人会这么疯。

更疯的还在后头呢。跳完了还得唱。自弹自唱那种。唱完了还得喝。不醉不归那种。直到夜里一点多,旁边邻居实在受不了前来投诉。宝石文化团建的这场狂欢才告结束。廖荷珠早走了。毛欢进屋倒床上就睡觉。员工们叫车的叫车,步行的步行,四散了。顺子被灌得不轻,走路晃荡。小戚跟他同时走出楼道。

顺子一屁股坐在楼道口的台阶上。

风有点烈了,吹到身上皮都得发紧。小戚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头,糟糕。她又动了恻隐之心了。

“我帮你叫车吧。”

“不叫。”顺子斩钉截铁,怀里抱着双肩包。据小戚观察,这包跟他几乎是连体的,走哪儿带哪儿。

“不是……”小戚理解不了,“那你去哪儿呀,这个点也没地铁了,要么我给你送上去。”

“不用,我去公司……凑合凑合……”顺子舌头秃噜了。

小戚上前,搀扶,顺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妈的。大城市真冷漠,这帮王八蛋,怎么就把这么个拖油瓶甩她手里了。“去公司?”小戚问。顺子不睁眼,点头。小戚叫了车,一边叮嘱他别吐,一边催促司机往园区去。很不幸,园区关门了。公司都进不去。给廖荷珠打电话,没人接。总不能让他在外面冻死啊。百般无奈,戚问儿只好架着庞某人,踉踉跄跄进了她那间遍布绿植的小屋。

沙发。丢沙发上吧。好在人酣睡,没吐,也没闹。不仔细看,约等于一具死尸。双肩包还套在胳膊上。小戚上前拉拽,一用劲,包“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很有分量。再一拽,掉出来一个铁质东西,长长的。定睛一瞧,竟是个扳手。不对。他带这玩意儿干吗?戚问儿心中有种不祥之感,好在顺子闭着眼。她怀着巨大好奇,慢慢地撕开了包的拉锁。里面的东西好像从牛胃里反刍出来一般,一个一个暴露于尘世。杜绳儿、瑞士军刀、压缩饼干、纯净水、创可贴、绷带、碘伏、小瓶酒精、防雨布……似乎是为露营准备的。可是,今儿也不是露营的时候呀!

平日里,顺子就跟这包形影不离。小戚这才想起她对于这包日常所呈现的负重感的不解。她曾顺口问过他一句:“背的都是啥呀,齁老重的。”顺子没正面回答。眼下答案揭晓,着实摸不着头脑。

怪人。她对他多少有点感兴趣了。

庞顺斜躺在沙发上,头歪着,一只胳膊垂着,有点世界名画“马拉之死”的意思。他身上的酒气混杂着房间内的植物的清香,有种莫名的迷醉感。出于职业习惯,小戚拿出手机,咔咔拍了几张又调成录像模式,远景中景近景地拍着。顺子的五官在镜头里慢慢放大,小戚这才有机会、有时间仔细品鉴这个人。对的。戚问儿有品鉴人长相的爱好。但过去她品鉴的多半是明星的。而且会用那种别致的描述,诗意地呈现出来。(她有个视频账号,专门做这个。不过停更有一阵了。)老实说,顺子跟帅是不沾边的。但他的五官有种冲突感。眼睛小,细长,好像刚从兵马俑的世界走出似的。嘴唇那么厚。再加上个宽大鼻子,笨重的后腮,更显朴拙。

一看就是从乡村走出来的。

想到这儿,小戚发笑。她被自己的描述逗乐了,还乡村,直接说土不就得了!但人家也有优点。他面部骨量大,属于年轻时候看着老,老了就显年轻那种。镜头再推进,小戚还想拍得再细一些。他的睫毛倒很密很长,仿佛鹅毛扇盖在皮沙发上。

冷不防,“马拉”突然复活!一翻身,动作大得跟地震似的。小戚唬得后退两步,站定了。对峙。“马拉”又不动了。她本打算收拾东西去宾馆凑合一夜。可又觉得多余,人都搬回来了,她还避什么嫌?或者当初就应该直接送去宾馆。哎。还是缺乏斗争经验。天快亮了。戚问儿靠在床上,她打算稍眯会儿就出去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