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屋小姑娘几乎又是小跑着进来的,一进门,就对杜冬爱宣布了个重大内部消息。何德厚果然进行了部门改组。业务部,六个部门并成三个中心。单设一个数字版权部。几个业务主任也打散,手里的资源、渠道对调。办公室主任调去物业部。财务部新的上,老的下。刚走马上任的张凤,没抓上业务,改去行政口当副主任,级别没动,但基本上等于没有实权了。
小姑娘嚷嚷着:“杜姐,听说何总将要提拔你。”
杜冬爱“哎呦”一声,说:“你可得了吧,我都躺平等退休了。”说这话的时候,杜冬爱还故意把两只手都垫在后脑勺,嘴里嚼着桃胶。
不过,说归说,没几日,何总果然把杜冬爱叫过去。这次他没坐着,正站在办公室大书架前,反正一本厚厚的类似字典的书籍。杜冬爱进门最先看到的是他的背影。敦敦厚厚的。
何总不动,杜冬爱也不敢动,她只好微微清清喉咙,算是提醒。何德厚转过身,让杜冬爱坐。杜冬爱还是提着屁股坐了,随时能弹起来似的。
何德厚放下字典:“小杜,数字版权这一块,你有什么想法?”
杜冬爱觉得奇怪,这个问题上次已经谈过了。她笑着说:“何总,这一步,咱们还是应该跟上。”
何德厚抬起脸,眼神锐利得像能射出电来:“你把这个担起来。”
杜冬爱心一沉,瞬间又提到嗓子眼。她嘴唇有点发软:“何总……”
“能不能干?”何德厚铿锵地。
“能是能……”杜冬爱不足够自信。
“别能是能,明确一点。”
“能!”杜冬爱差点被自己洪亮的声音吓一跳。来单位这么多年,她肠子从来没像这样抻开过。天降大任突如其来,这是她杜某人从未想到过的。一场改朝换代,她竟鸡犬升天,直到回到自己座位,捏一颗茶香梅撂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杜冬爱还是觉得不真实。
对桌小姑娘脸恨不得凑到杜冬爱脸上:“杜姐,有戏了?”
杜冬爱谦虚地:“有啥戏呀,不下岗就是万幸。”
呵呵,这个地界儿是没有秘密的。杜冬爱“得宠”的消息,不知道怎么的,第一时间就传遍了整个小楼。跟着传出来的,是各种谣言。有说杜冬爱是何总的内侄女的。还有说杜冬爱跟何总同一个导师,是师兄妹。当然也有更不好听、更阴险的,说杜冬爱是何总的“蜜”。做了无本的买卖,才打开了晋升的通道。当然,这些流言,杜冬爱全装听不见。清者自清。没做亏心事,何惧鬼敲门。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消息,却令杜冬爱吃了一惊。
何德厚目前单身,一个人过。离过婚,两次。跟原配有个女儿,已经快上大学了。第二任老婆年龄相差大,是个小姑娘,婚后三年之内离的。现在的何德厚,孤身一人,似乎什么都不想,就是干事业。
杜冬爱不免一阵感慨,情不自禁把何总引为同类。伴随着同屋小姑娘的一声“苟富贵,勿相忘”,杜冬爱搬办公室了。袁敏达也成了发展规划中心主任。张凤刚上去,就换了部门,去人事部当副手,看着是平调,权力小多了,气得张凤私下骂“猪就爱吃糠”。境遇冷落,张凤也破罐破摔了。这话辗转传到杜冬爱耳朵里,杜冬爱一笑。不消说,“糠”这个名头肯定是她的了。
这些年,她因为单身受过不少白眼。明的,暗的。当然,也有几回跟男方谈得不错,有进入婚姻的打算,但最后还是因为自尊心放弃了。她受不了那种别人跟她结婚有点像可怜她的感觉!可另一方面无法自洽的是,她的年龄,又让她无法说服自己充分自信。这两年好一些,连她妈都在心理上放弃她了。其他人更不用说,她因为被“流放”反倒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现在好了,干事业吧!
周末,冬爱去看问儿。受小姨之托,她不得不对戚问儿“多加关照”。但冬爱觉着,问儿这婚结得跟没结似的。韩榜至少还要在外面一年。问儿也不是正常婚内的状态。有好几次半夜通话,问儿都在酒吧。
冬爱着急:“早点回去!”
问儿大着嗓子:“没事儿姐,这是清吧!跟几个朋友坐坐。”
后来问,戚问儿次日凌晨一点多才回家。冬爱问问儿都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问儿回复:“干吗姐,那不肯定有男有女么,这大千世界的。”
冬爱又说:“你这种状态,小韩知道么?”
问儿说知道,又不耐烦地:“我还没问他呢,姐,真的,没那么多讲究,咱都正经人!”
冬爱较劲:“正经人夜里一点还没回家?”
戚问儿又是笑又是无奈:“姐!你到底有没有在北京生活过呀!我怎么觉得,你是小城市来的,我才是北京人儿。”
来了没多久,小戚已经学上儿化音了。
“北京人半夜一点早都在家躺着了。”冬爱拿出长辈的样子。
戚问儿说:“你知道么,凌晨一点,在燕莎都打不到车,前面七八十个人排队。”
这种经验,少。杜冬爱是天黑就回家的人。
“然后呢,你怎么回来的?”
“朋友捎带,有车。”
“喝了酒还能开车?”
“有不喝的呀!”
“男的女的?”
“又来了,”小戚挠腮,“女的!”
冬爱遐思着:“我就想知道这都是些什么女的,是已婚,还是单身,还是怎么着,是不是都没家庭,想咋玩就咋玩,玩疯了都没人管……”
戚问儿拦话道:“有离异的,也有单身的,有有孩子,也有没孩子的,有年纪跟你差不多的,也有跟我差不多的。文化行业不都这样么。”停顿一下,陡然语重心长:“姐,真的,你要想尽快第二春,你就得走出去,哦,晚上九点就睡觉了,你认识谁去?”
冬爱不以为意,让她选,她还是选睡觉。尤其到了这个年纪,正常吃饭拉屎睡觉比什么都重要。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年龄的差异。问儿初来乍到,又年轻,对一切好奇。她就不同了。不过回想当初,她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是循规蹈矩,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分人。北京的有些面目,可能是她一辈子也看不到的。
这个周末问儿倒是老老实实在家。摆弄她那些花草。冬爱头一回知道问儿还有个古怪爱好。喜欢做标本。用问儿自己的话说,“万物皆可标本”。这不,冬爱一来,问儿就开始展示自己的十种秋海棠标本。小茶几前,问儿跟冬爱并排坐着。第一层,干燥板,第二层,海绵垫,第三层,薄衬纸。然后放上鳟鱼秋海棠。再放第四层,薄衬布,最后压上干燥板。放入密封袋,再连袋子一起放进两片薄板之间,拧紧螺丝。“等五天。”问儿一本正经对冬爱说。
杜冬爱微微耸了耸肩,她这个年纪,对这些事情已经提不起热情。“你这叫什么,收集癖?”
问儿不看表姐,正在做最后的螺丝调整:“是人就有收集癖,你就没有么?”停顿一下:“有人喜欢收集文字,有人喜欢收集男人,类别不同罢了。”问儿站起来,走向断了一片叶子的星空秋海棠:“我需要这么一个垂类的东西给自己安全感。”
这么说就理解了。冬爱两手往后撑在沙发垫上。不对。软软的,在夹缝中,似乎是块抹布。她随手拽出来,拎着。一条白色男士内裤横亘在她和问儿之间。瞧清了。冬爱跟抓着蛇似的,“哎呦”一声甩老远。那内裤跌在虎斑秋海棠的盆边。
“怎么回事儿?”冬爱不得不发问了。
问儿一头雾水,她走过去,用铲土的小铲子抄起那白色布头。嚯,还是冰丝质地的。明白了。应该是灾难爱好者庞顺的遗迹。
“你带人回来了?”冬爱追问。
“没有。”
“那这是谁的?小韩的么?小韩就没进过这屋。”
“就是几个同事来玩。”问儿不敢说一个同事。临时改成“几个”。
“玩得内裤都掉了?”
“不是……他就是一个被害妄想狂,神经病……”问儿急得舌头都秃噜了,“哎呀,跟你说不清。”
杜冬爱不客气:“你跟我说不清没关系,只要你将来能跟小韩说清楚就行。”
戚问儿嚷嚷:“他管不着。”
“你是他老婆。”
问儿拖着腔调:“姐——想哪儿去了,我那个同事,走动都带一大包,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放里头。”
“啥意思,游牧民族?”
“差不多,他过去经历过地震。”问儿食指在太阳穴边绕,“这里头可能有点创伤,总觉得随时都有危险,所以必须随时应急。这内裤你看,也是新的,没穿过的。”
杜冬爱走近了,跟看出土文物似的,伸着脖子,但保持一定距离,凝视几秒,尴尬笑着,啧啧:“这款式。”
戚问儿嫌恶地:“哎呦,我跟你说那人就是一神经病,你还当我跟他有什么,放一万个心,就是有,我也不跟他。”说着,问儿挽住杜姐的胳膊。她们该出去吃饭了。
杜冬爱拧着脖子:“什么叫‘就是有’。”
问儿道:“这不打比方么,如果可能或许,别想这个了,吃什么?”周末在家,戚问儿是很少做饭的。这胡同里也不方便。姊妹俩去胡同里的一家网红餐馆吃小面。
戚问儿提到了刘毅。她问杜冬爱,刘毅有没有跟她联系。冬爱说没有。
其实联系了。加了微信。冬爱没通过。她还在生气。虽然她也觉得这气生的有些小心眼。但好歹得端几天。
戚问儿又说:“其实我觉得,你跟刘大哥,应该多联系。”
杜姐说:“面都堵不住你的嘴。”
问儿摇头晃脑地:“你当我傻子呀!那天,我其实就是个挡箭牌、电灯泡,晓芸姐的主要目的,就是把刘大哥介绍给你,刘大哥还跟我说……”
杜冬爱抢白:“跟你说什么?”
戚问儿笑嘻嘻地:“不告诉你。”
杜姐着急说:“你这丫头。”
问儿说:“那天回去的车上,刘大哥说,你比他想象中年轻,特优雅。”
杜冬爱闻后不语。面前红油残汤水汪汪的,几根面隐没其中,不显山露水的样子。
“比想象中年轻”,这话值得玩味。至少说明,那天人刘某人赴那场饭局,是“有备而来”的。他是看,她被看,她被他消费了。想到这儿,杜冬爱有些不舒服。但她对刘毅也确实谈不上讨厌。可能是经历的事情多,或者因为离过婚,又是从底层一步步上来的,再加上初来乍到,刘毅身上,没有中年男人的那种张狂。
“他还说什么了?”杜冬爱想知道更多刘毅对她的点评。
问儿喋喋不休着,说:“刘大哥说,以后在北京大家相互帮衬,这都是实在亲戚……”呵呵,这都属于废话了。
问儿刚说完,冬爱就点她一下:“都是客气话,不能当真。”
问儿乜斜眼,快速吸溜面,舌头含混着:“我不当真,你们常来常往。”
冬爱深呼吸,轻声抱怨:“这家以后可以不用来了。”
问儿惊诧说:“这你还嫌不好吃啊!”
不过这顿饭后,杜冬爱就在微信上把刘毅的好友申请通过了。她发过去一个笑脸。刘毅没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