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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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听到自己名字,杜冬爱便机械地走上讲台。平底鞋,没什么气势。而且这种场面她经历得少,没经验。大喇喇走上去,面无表情。从工会主席手里接过奖状,她说了声谢谢。台下零星掌声,奖状高高举起。然后就往回走。重归人群的时候,杜冬爱才看清了张凤、袁敏达等人的白眼。是的,刚接到获奖通知的时候,杜冬爱也觉得奇怪。她成年度优秀员工了。不过是上一年度的。那时候何总还没来,她还没受重用。处于半摆烂状态。因此,现在她得奖,大部分人都觉得是沾了何总的光。属于一种“追溯”,一种“正名”。杜冬爱感觉,这一举动,不是她的需求,而是何总的需求。言下之意,看,我提拔的员工,不是现在才开始优秀。是早都很优秀啦!

揣摩到这层意思。杜冬爱一方面感谢何总,另一方面,多少有些尴尬。张凤的讥言很快就传出来了:“真把自己当贵妃了?能进门再说吧!”

话传到杜冬爱耳朵里,她一笑置之。这是张凤的思维,是自我矮化。她杜某人跟何总之间,没有男女,只有上下级。他是来干事业的,她有能力辅佐。就这么简单!事实上,单拉出一支队伍之后,杜冬爱真拼了。加班是常态。不是求表现,是工作需要。当然,在有些同事眼里,她的加班,就是巴结何总。因为何总只要在单位,就没晚上九点前离开过,那么,“杜贵妃”自然要陪了。

杜冬爱理解何德厚,虽然是“总”,但初来乍到,好多东西需要捋顺,这老单位,盘根错节,想打开局面不容易。要不,他也不会贸然启动“新人”。她杜冬爱在何总那,多少有些工具属性,当先锋,去冲旧有格局。搞不好要当炮灰的。可即便如此,杜冬爱也愿意冲上去。等了多少年,这是个机会。哪怕这机会看上去很像诱饵。再者,她也理解何德厚的孤独。这个年纪的男人,又是独身。该有多寂寞啊!不工作干吗呢?因此,何总办公室的灯夜里亮着,也就并不奇怪了。听说他偶尔还看夜场电影,凌晨一点多的场。杜冬爱这个时间点只去过清吧。

又快九点了,冬爱把手指从鼠标上撤下来,捏捏鼻梁。项目书必须早点审完。门半开着,走廊里一个人影经过。冬爱没看清是谁。那人又倒回来。敲敲门。

“走不走?”是何德厚的声音。

冬爱连忙站起来:“哦,何总。”

“开了车么。”

“今天刚好限行。”

“捎你一段吧,你不是住东面么。”

太阳穴突突跳。何德厚摸得清楚。连她住东面都知道了。各种念头在脑中乱蹦。末末了,冬爱还是答应了。放弃跟领导接触的机会,不合适。本来无一物,何必矫情。

四面八方的光,时不时照在司机脸上,呈现出有规律的斑马纹。杜冬爱坐副驾驶。何德厚后排。她微微侧着身子,方便跟何总说话。当然,说的都是能说的。诸如单位的工作情况,行业的发展情况,当下的大环境等等。路程走了一半,堵在那儿。

何德厚才冷不防丢过来一句:“你跟小吴什么时候分开的?”

杜冬爱脸僵。小吴。哦,明白了。她前夫吴永明。跟上辈子的事似的。何德厚这么一提,前尘往事翻涌,沉渣泛起,杜冬爱心里不是滋味,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得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呦,有年头了,我都快忘了。”

系统里没秘密,这个大瓜,何德厚应该早吃了。杜冬爱只是没想到他会问那么直接。

“小吴好像离开集团了吧。”

“走了。”

“好像现在做国学做得不错。”

“招摇撞骗。”冬爱打心眼里不屑。

“你对小吴还有意见,”何德厚食指亮出来,对着虚空戳了戳,“还恨他。”

“真没有,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了。”她一着急,舌头也不卷了,用了“你”字,放弃“您”,话说得也连滚带爬的。

“那怪我。”

“不是……何总,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就听了一耳朵,”何德厚沉稳得很,“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你这样的女同志,在家里也待不住。”他用“女同志”,距离拉开。安全多了。

“被您看出来了。”“您”字又上岗。

车往小路开,何德厚快到了。“要不要去我那坐坐。”杜冬爱连忙说不用。这个点了,不合适。何德厚倒不觉得尴尬,坦坦荡荡,开门下车,又叮嘱司机务必把小杜安全送到地方。停了一下,又问:“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杜冬爱讪笑着,说太晚了,不打扰了。电光火石,当时没觉得,但等车子稳稳驶出,她才品出点味道来。这算是一次邀约么?这个时间段,邀请女下属去家里喝咖啡,实在是一种过于危险的行为。

对于两方都危险。有多少男人栽在这上头。

或许,只是一种虚虚的暗示?可越是这样,她就越应该行端坐正。别人怎么说她管不了,她不能对自己没有交代。她跟何德厚,不能是情人关系。不过,很快到来的一次全国级别的研讨会,一下又让杜冬爱紧张了。会议的主题是讨论数字化浪潮下的传统行业的转型。杜冬爱作为单位这一块的负责人,去,是题中之义。原本,办公室的小秘书是说,跟杜主任一起去的是张凤和袁敏达,再加上一位分管副总。

但临到时候,却变成何德厚亲自带队。一行三人。分管副总,何总,杜主任。副总因要去上级单位汇报工作,晚出发一天。因此,这趟去,是杜冬爱陪何德厚上飞机。

临行前,杜冬爱把自己的担忧跟刘晓芸说了。晓芸开玩笑,说:“你最近桃花运不错。”

杜冬爱说:“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取笑。”

晓芸问:“你觉得他对你有意思么?”

“我不知道。”杜冬爱答得干脆。

“那你呢,对他有意思么?”

“没有。”

“真的?”

冬爱急了:“真没有!就是纯千里马和纯伯乐的关系。”

刘晓芸咯咯笑:“那你自己判断,我没经验,我领导都是女的。”

飞机刚跃上云层,何德厚就睡着了。杜冬爱要了块毯子,帮何总盖上。动作很轻。何总还是醒了。他伸手抓着毯子,毯面皱了。杜冬爱有些不好意思。何德厚轻声说了句“谢谢”。

到地方,会务组安排住处,杜冬爱和何德厚的房间,一个是8801,一个是8861,隔着整个走廊。杜冬爱觉得这样很好。

安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大会正式举办前,分管数字拓展的竺总到了。三个人碰了头,何德厚提议大会上由杜冬爱代表单位发言。竺总立刻表示赞同:“小杜没问题,思路开阔,口才也不错。”杜冬爱不得不先推脱一下:“这种级别的大会。我发言,不合适吧?”她用手比划着,意思是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何德厚坚持。杜冬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发言稿得现准备。杜冬爱在宾馆房间内忙了一个下午。会务组半下午做了会务的预演。何总和竺总去跟熟人打招呼去了。

晚上,稿子成型了。杜冬爱发给二位老总。竺总很快看完,回复:“不错。听听何总的意见。”咳咳,职场老油条了。何德厚一直没回复。杜冬爱去自助餐厅简单吃了晚饭,回来洗个澡,卸了妆,又玩了会儿手机游戏——她最新的消磨时间的喜好。约莫十点,座机响了。杜冬爱愣了一下,还是接起来。

“需要服务么?”是个女人的声音。杜冬爱大脑空白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需要。”对方又说:“我们有男技师,可以上门。”杜冬爱快速又说了一遍不需要,手触电般放下了听筒。偏远地带,永远还是有这种灰色产业。

侧身躺着,电话又响了。真行。锲而不舍。冬爱只好拔掉电话线,让这部座机暂时休克。但不到半分钟,手机响了。是北京的号码。冬爱接了。何德厚说她房间座机打不通,冬爱讪笑着解释,解释的内容她自己都忘了。何德厚说稿子他看完了,整体不错,有几个地方需要细调。他让冬爱去他房间一下。冬爱没法拒绝,当场应承下来。

妆是来不及化了。可这样惨白的一张脸过去,多少有些像闹鬼。当然,她的这个担心不是为取悦他。而是实在没面子。于是只好简单打了个底,又以最快的速度描了描眼睛。不能穿拖鞋,还是得武装整齐过去。

站到走廊外,一眼望过去,这长长的地毯,比戛纳红毯都长,跟奈何桥似的。她一步一个脚印,全部无声。像接头的地下党。这个点,酒店,领导房间,几个关键词组接起来,杜冬爱不得不产生些许遐想。粉红色的。黑色的。旖旎又残酷。那故事,就是寻常人口中的叙事。但她想清楚了,她这趟去,就是谈稿子,不能够发生任何其他故事。

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他一身睡衣,好像在等了她很久似的。

苦笑。本来也是等着。守株待兔那种。

“何总。”她声音结实。给自己壮胆。

“来,坐。”他甚至没看她,转身往里走。在床边单人沙发上坐下。冬爱亦步亦趋。

“带纸笔了么。”他问。

“这个……”她忘了。手足无措。

酒店提供了便签纸,削好的铅笔,插在床头柜的皮革本中缝。他起身拿给她,然后单刀直入地:“我说几点,你记下来,回去思考思考。这次来,主要也是个亮相,我们对外合作范围,可以透露一下。”笑笑:“这样方便将来展开工作。”冬爱唯唯称是,随即舒了口气。

一工作起来就快了。五点说完,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半。何德厚站起来,冬爱也跟着起立。

他看她。她也看他。

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是说如果发生那类事,她还真没有应对方案。她脑子发懵。

“可以了。”何德厚口气轻松。

冬爱尴尬笑:“行。”

“早点休息。”他摆摆手,开始赶人了。

走出房门,冬爱忽然一阵羞愧。她料想中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何总更是个好领导。因此,她更加要珍惜机会,在新的岗位上,干出一番成绩来。回到房间,杜冬爱才看到刘晓芸发来的五六条消息,都是关心她的。

杜冬爱回复:没事儿,早点休息。

刘晓芸睡不着。这个点,杜世衡还没回来。他出去拉关系、跑路子,正职之外,还想创点业。目前正是拉投资的关键时刻。十一点的时候,已经视频查过寝了。是杜世衡主动发过来,他在一个哥们家,几个人都喝多了。晚上就不回来打扰,凑合一夜。要说一点没怀疑,不现实。尽管公婆都站在他们儿子那边,说世衡不容易,白手起家,社会交往是必要的。可问题是,常在河边走,谁能保证不湿鞋?但刘晓芸又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的。别说世衡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她也能接受。

十年,他们的婚姻大船稳稳行驶,可以了。

她不愿意把期望放在别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刘晓芸想清楚了,如果杜世衡哪天回来说,对不起,我爱上别人了,咱们离婚。只要财产分配合理,她立刻就去民政局把证领了。夫妻俩过到最后,约等于兄弟,讲的就是义气,全靠惯性。防是防不住的。所以她干脆,不妨。有那工夫,不如放在自己身上。

房子租好了。筒子楼,开间,好在朝南,能进到阳光。不过等她下班过去的时候,屋内也只剩一点阳光尾巴。南面阳台摆着的亚克力透明桌子,是她特地添的。高低正好,方便写作。这款式这质地,她种草了许久。是世衡一直不赞成,原话是:“塑料的东西,不上档次”。他喜欢红木、松木,最次也要黄杜木。他现在有意无意会以副总的标准要求自己。

有了桌子,书就更不能少了。办公室摆了很多年的几本书,她背过来了。很多是一直想看,想学习,但却没有时间看的。有些被世衡称为是垃圾,比如《达芬奇密码》,比如《半生缘》。当然,这间屋子的重头戏是绿植。这还是从戚问儿那受到的启发。说实话,当杜冬爱第一次带她去参观戚问儿租来的家的时候,刘晓芸打进去第一秒钟就被震撼了。那哪里是家,简直就是个热带雨林。尤其是秋海棠,十几种。再加上标本,用问儿的话说:“我就觉得,这些东西是我能handle的,掌控生活的feel。”

一切都那么纯熟,一切都那么自然。英汉夹杂的话,刘晓芸还是听懂了。Handle,feel,掌控生活。这几个词,都是她缺失的。所以,现在她也有植物了。虽然跟戚问儿的比粗糙了不少,人家是秋海棠。她呢,看着顺眼就搬回来,吊兰、文竹、富贵竹、长寿花,不知道名字的多肉。

屋子里热闹了。

但这种热闹,跟家里的热闹又是两码事。这里的热闹是无声的,不强迫的,自然而然的。家里的热闹是喧嚣,烦躁,无止尽的压力。刘晓芸打算每周到这个地方来三次,每次一小时。她不习惯在咖啡厅写东西,所以这里,又是她的创作坊。她没写完的小说,终于有机会填充完全。平时,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家,写点东西,都跟做贼似的。在这里不用。在这里是可以甩开膀子的。不过,租房子的这笔账,刘晓芸还是会算的。她的考虑是,一,节流,可买可不买的化妆品就不买了。淘宝,拼多多,少上;二,开源,她接了不少宣传稿的外活儿,行情好的时候,这点房租不算什么。轻松平了。有意思的是,等万事俱备了,就比如这天,刘晓芸坐在亚克力的桌子前,拿出电脑,她又有些不知道怎么落笔了。

她是家庭妇女,也是职业妇女,现在,她想往艺术家的方向迈进。可写来写去,总觉得,干巴。就是自己那点事儿。写出来不会有人想看吧。晓芸憋了好半天,还是决定另开一个文档。白白的屏幕上,她谨慎地键入一行字:花路。这就是标题了。原型人物,杜冬爱。

抱歉,她只对冬爱了解最多,所以先下手了。

外人都觉得冬爱可怜。尤其冬爱她妈。母女俩一年只联系几次。这种生疏,是由冬爱“不正常”的人生选择造成的。在大婶子看来,冬爱没能结婚生子,就是一大失败。事业再成功,北京的房贷全部还清,也不能弥补这个遗憾。

可在刘晓芸看来,有一说一,某些时刻,她是羡慕冬爱的。冬爱跟她不一样。人家是生活的过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则是常驻嘉宾,永远得在舞台上演出。快四十了,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家庭的牵绊,还是个孤身“女孩”——这词儿是相亲对象揶揄的,冬爱跟晓芸吐槽过多次。但刘晓芸反倒觉得,干脆直接拿来自嘲用。四十了,当个女孩,求之不得!挺好!怎么都是一辈子,干嘛不潇洒一点。刘晓芸轻触键盘,打了个回车。

另起一行了。

“我闺蜜老早就说,四十岁的时候,她要大哭一场,谁知道,真等生日来了,她却来了一回大笑。”写完第一句,刘晓芸看了两遍,又轻轻读了一遍。

满意。舒坦。调子对了。开头了。不能哭,得笑。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

刘晓芸站起来,双手举起,抻了一下腰。这房子视野还不错。天际线之下,是新起的高楼,正在建设。近一点,是另一个小区。墨绿色的楼宇鳞次栉比。街道横平竖直,好像动脉。再近一点,也就是本小区的围墙之外,是个旧看守所。瞭望台居中,十六边形的房顶。如今残破了,被拆得断壁颓垣的。这里马上要建一个综合性的社区服务中心。看着这新旧交迭的风景,刘晓芸觉得,未来的日子一定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