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其实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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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夏(1)

许超然被垃圾箱旁让水浸泡得软塌塌灰不溜秋的破棉絮吓得妈呀一声跳起脚,“真像一只死猫。”她忍住胃里的翻腾几步蹿过去。吴子恒突然去北京出差,她急着回家给儿子做晚饭。一进门,她就一头冲进卫生间,直到水嘴里哗哗喷涌出的水有一丝凉气,她才撩起来洗脸,身上细密的汗立刻像受到惊吓的蚂蚁瞬间四处溃败般地逃离。

“当、当当……”许超然平静的生活在这个夕阳啼血时分被突然到来的两个自称是警察的男人打破。

“你是吴子恒的爱人,我们是市局打击经济犯罪专案组的成员。”两个男人虚晃一下手里的证件。许超然脸上刚才还活泛的水珠随着她的表情也僵硬起来,她像突然遭到一声震耳的炸雷惊愕地杵在门边。“你说啥?”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跟我们走一趟,吴子恒的事儿需要跟你核实。”两个男人看着木桩一样的许超然。“我不认识你们。”许超然这句话完全出于本能,可她的声音却轻飘得像烟筒里的一缕烟。还没等许超然再问什么,儿子吴瑞阳从客厅咚咚地跑出来。他愣头愣眼看着两个陌生男人问,“妈,你要干啥去?”许超然梦游似地看看阳阳又瞅瞅两个男人。“把家安排一下,今晚回不来。”其中一个男人似乎失去了耐性。许超然突然有一种被人挟持的感觉,她颤抖着手给百里以外的镇上的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报社突然安排她去外县采访,让母亲来家里帮忙照顾阳阳。

商务宾馆的房间里还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谢顶的胖男人示意许超然坐下。她木然地站着,她急于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吴子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谢顶胖男人似乎要故意折磨她,慢腾腾地站起来为她倒杯水,说:“喝口水,天气闷热容易中暑。”许超然摇摇头,她望向谢顶胖男人的眼神儿像迷途的羊羔。“哦,对了,我是这个专案组的负责人,我们找你是想了解一些关于吴子恒的情况,希望你配合。”谢顶胖男人目光犀利地看她一眼。“啊?”许超然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胃,一阵叽里咕噜作响后小腹瞬间就鼓胀起来。她脸腾地一下充血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鸡,“他能有什么事儿?”谢顶胖男人啪地点着一支烟慢吞吞地吸一口,说:“吴子恒利用工作之便侵占国家财产,他虽然不是主犯但是嫌疑人之一。现在主犯已经被我们控制,吴子恒跑了。”谢顶胖男人吐出一串大大小小的烟圈。“不可能——”许超然像大白天撞到鬼一样惊恐地盯着谢顶胖男人的脸,她转瞬又像突然掉到冰窟窿里冷得上牙磕打下牙,“不、不、不可能——”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谢顶胖男人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你冷静一下,法律讲证据。”刹那间,许超然又像一根浮在水面上的草,悠荡着漂摆起来……

“你们感情怎么样?”问了这句话后,谢顶胖男人就上下打量起她许超然。经历了冷、热和飘摆,此刻的许超然全身像绑在电线杆上一样软棉酥麻,腋窝下的冷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嘴唇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她弄不清吴子恒到底怎么啦,她更不懂“侵占”在法律上意味着什么。但是有一点她知道,吴子恒遇到麻烦了。“说话啊,不说话不能解决问题。”谢顶胖男人像碾死一只苍蝇把烟头碾碎在白色烟灰缸里。“我、我都三天没见着他啦。三天之前他跟我通电话,说是去北京学习。”许超然的声音微弱得像一只扑在窗玻璃上饥饿了许久的蚊子。“谁信,出差还不回家拿换洗衣裳?”胖男人的秃顶在幽暗的灯光下泛起肉色的光,许超然想起垃圾箱旁那堆像一只死猫的破棉絮,胃,又一阵痉挛,她很想吐出来。肠胃咕噜、咕噜的声响让许超然既紧张又窘迫,她皱起眉头用手捂住嘴。大概是胃里没什么东西可吐,翻腾一阵子,咕噜声像滚过天边的雷悄无声息。谢顶胖男人疑惑地盯着她。“他、他说就一个星期,洗漱用具办公室都有。”许超然使劲地咽过唾沫后有点气喘。“你们是夫妻,他跑哪能不告诉你?再说,他整了那么多钱你还能不知道?”谢顶胖男人的眼神儿像狼一样地盯着许超然又说:“你得配合我们,如果你能劝他回来投案,我保证他判缓。反过来你要是包庇他,跟他一起栽进去我就无能为力了。”许超然并没有被谢顶胖男人的话吓住,她的心剥离了躯体去找寻失踪的吴子恒。她想吴子恒可能死了——吴子恒他妈说他是鼠胆,摊上这么大的事儿还不得吓死。

许超然的沉默让谢顶胖男人十分不耐烦,“啧”了一声后皱起眉头,他在心里嘀咕:“这个女人有反侦察能力。”

“队长是好心,你把人劝回来就行。要不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们,也算立功,吴子恒量刑时能得到宽大。”谢顶胖男人似乎很同意部下说的话,他冲许超然郑重地点头。许超然心口刀剜般地疼起来,这种情景只在电视上看过,在司法部门采访时听过。今天白天她还是受人尊敬羡慕的记者,天还没黑就被收审。许超然顿时觉得委屈也觉得屈辱,眼泪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屋子里的人以为许超然要说点什么,就瞪大眼睛盯着她。许超然眼光虚无地瞟了一圈,她突然疲乏地低下头。谢顶胖男人等了半天,看到许超然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就进一步启发,打起了“攻心战”。“我们找你来之前,对你已经有个初步的了解,知道你自身素质高文笔也好,我们觉得跟你沟通会很愉快,我们对其他家属可不这样。这么跟你说话是对你对吴子恒负责任,相信你能理解我们的苦心。”谢顶胖男人的态度突然和蔼起来,还连连地打起唉声。他突然转换的态度和说话的口气听上去像许超然的亲戚。“我确实不知道,他工作上的事儿我从来不打听。”许超然说的是实话。谢顶胖男人两道稀疏的半截眉毛向上挑了挑,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他一个月挣几个工资你说不知道,骗鬼呢。再说,他给你那么多钱你也不问这钱的来路,他走时能不告诉你去啥地方啦?警告你,别拿我们当猴耍,捏防碍我们执行公务——你们接着问,啥馆子没下过,我就不信还撬不开一个女人的嘴?”

谢顶胖男人一甩胳膊腆着肚子走出房间。带许超然回来的两个人坐到了她对面。

……

吴子恒在油田化工厂工作,这家化工厂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一家效益可观的盈利企业。吴子恒在油田技校学的汽修,后来又到石油专科学院进修,学计算机软件设计。进修回来被分配到化工厂计算机主控室。按部就班地干了几年,看到身边的人都陆续地提起来,吴子恒坐不住了。赶上年节也急三火四地送了几次烟酒。送过礼之后,吴子恒兴奋地摩拳擦掌,跟许超然说话都翘起嘴角。可是,送出去的东西像打水漂的石子,只荡起几圈涟漪就沉入水底。吴子恒的情绪低落下来,一回到家就唉声叹气,再看许超然的眼神儿也充满哀怨和忧伤。许超然很反感,她说:“一个大男人不能遇到沟坎就退缩就灰心丧气,这条路走不通不会换条路走。比如,工作干出成绩领导不会看不到。”虽然平时吴子恒对许超然的话置若罔闻但这话还是提醒了他,可他并没把精力放到出成绩上。送礼的路走不通吴子恒破罐子破摔,他强烈要求到基层去。领导考虑他工作还说得过去,就一直哼哈地推脱。直到成立装运部,吴子恒看到机会来了,如果再不下去别说是事业不成就连发财的机会都没了。他软磨硬泡后改送钱,5000块钱终于达到目的。许超然惋惜地问:“放着有创新机会并且清闲自在的白领工作不干,非得到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的地方去当一个小技术员,真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啥药。”吴子恒打着哈欠说:“女人呐就是女人。忒俗,你和市井女人没啥两样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我问你,创新能当官还是清闲能发财?你就等着吃香喝辣少磨叽得了。”许超然没再说话缩着身子钻进被窝继续看稿。

吴子恒家最早并不属于油田,六十年代初油田开发建设,在镇子上勘探出一个储量很高的油气田,一个采油厂的指挥部就设在那,吴子恒他爸妈的单位也被一并划入采油厂,专门生产加工抽油机的零配件。吴子恒自然而然地变成石油职工子女。油田职工的子女上学、参加工作、结婚分房子都不用发愁,哪个采油厂都有技校。只要是子女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念技校,技校毕业就按专业分配。吴子恒总是自豪地跟许超然说:“你要是不起五更爬半夜地学习,自找出路,现在就得骑在垄沟上刨土坷垃。”这话,许超然的耳朵都听出糨子,她懒得跟他理论。“别看你是大学生,也就我将就你。就你家那些全身都是土腥味的穷亲戚今个来市区看病明个来家里住两天,换做别人家早就翻脸不认识这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了——”许超然被激怒了,“你有完没完,时不常地侮辱还动不动地捎带我家人。你不就是沾了石油的光吗,要不然就你爸妈那个破单位早就倒闭了,你还能上技校还能有这么优越的工作环境。再说,你认识我那天就知道我的出身,我要不是人生地不熟能……”还没等许超然说完,吴子恒嘻嘻地笑起来,他知道要不是自己穷追不放,要不是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坐地户,许超然这个大学本科的高材生也不会沦落到他手里。“这不是闲说话吗,你咋把嗑儿唠散了。”吴子恒最大的长处就是总能给自己找到理。在家里许超然不管钱,她的工资除去和阳阳的开销所剩无几。自从吴子恒到装运部后,经常抚摸着许超然还算丰满的胸脯说:“花吧,只要你和儿子花多少钱都行。”吴子恒不只这么说,还经常为她和阳阳买东西。许超然纳闷,吴子恒生活上虽然没受什么憋屈,可他对钱很仔细,刚结婚那会儿因为许超然帮助娘家俩人没少吵架。结婚前,许超然跟吴子恒商量,“我家里孩子多我爸又常年卧床,供我上大学实在不容易。如今我工作还成了家,一个月给家里50块钱。”吴子恒的脸呱嗒就撂下来,“咱俩工资加起来才200多块,给你们家50块,那也给妈50块,剩100块钱咱还活不?”婚后,许超然为这事儿一直懊恼。好在后来,许超然工作的报社按稿酬发工资。她使劲地写稿子,明里暗里地帮助住在乡下的父母。自从吴子恒到装运部就突然大方起来,许超然试探地问:“也没长工资啊,难到你们老发奖金?”吴子恒嘿嘿地笑起来,“哪个单位发这么多奖金啊。告诉你,这是我开发一个新软件单位给我的奖励。”本来,许超然的心慌得像一只兔子上窜下跳,一看吴子恒得意的笑再听他说是因为开发软件得的奖金才把心放回肚子,她知道吴子恒爱琢磨。许超然也就没再追问下去。今天才明白,原来这钱并不是搞科研赚来的,而是在电子称上做手脚换来的。

四个人轮班做许超然的工作。

开始,也用谢顶胖男人的方法连哄带逼,后来就干脆连吆喝再吓唬。直到第二天的黄昏,谢顶胖男人看实在榨不出啥有用的东西才让许超然走,还让她有心理准备,“随时会传唤她。”许超然有些飘忽地走出宾馆的大门,眼神儿像一只打在碗里臭鸡蛋瞬间就散了,她像被关了三年哀伤地无所适从。她不知道阳阳这一天一宿是怎么过的,她也不知道母亲来了没有,阳阳会告诉姥姥她被两个叔叔带走了。没看到她人,母亲还不急得万箭穿心。本来,许超然应该叫出租车回家,可她就是想走路想使劲地吮吸外面的空气,虽然这空气有些浑浊。许超然仰起头望天,一团团鸽子灰、锅底黑的乌云翻着个打着滚地在天上折腾。天气阴霾得一如她的心。正是吃晚饭时间,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逛街、走路、孩子哭大人叫、下班后俩人在厨房里忙活晚饭……昨天以前,她还觉得这个场景再平常再繁琐不过,而此刻,这些看似平常繁琐的日子对她来讲却是可望不可即。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今后的生活,她更不知道命运的手会给她推到哪里?“自由真好,平凡真好。”她真想回到昨天以前,那样的话她就和风细雨地跟阳阳说话,耐心地倾听吴子恒对未来的憧憬包括他的冷言冷语……可是这些平凡在顷刻间就坍塌下来,把她严严实实地压在一片废墟下面——一种窒息般的憋闷让她眼眶中的泪水呼之欲出,一阵风袭来,许超然仰起脸,再次贪婪地吸着夹杂着少许沙尘却凉丝丝的空气,几滴稀落的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脸上,“下吧,下一场大雨就不憋屈了。”随着许超然这句自言自语,大雨像得到特赦令一样顷刻间就瓢泼下来。瞬间,积攒了一个春天的灰尘和垃圾被强大的雨水冲进路边的雨排,在雨排边沿上叠起一条棱——暴雨肆无忌惮地砸下来,许超然不躲不跑,她在大街上自虐般地与大雨抗衡……

许超然一进门,母亲像一团缭出灶膛里的火舌迎面扑过来。

“妈,我让你操心了。”许超然全然不顾身上流下来的雨水,她茫然地站在门口——泪水从母亲憔悴的脸上曲里拐弯地流下来。一天一夜的煎熬,许超然形销骨立,像一只流浪荒原上的野狗。母亲帮忙脱掉她身上滴答淌水的衣裳,任凭母亲呼哧带喘地为她脱去衣服,为她拭去身上的雨水,她没和母亲说一句话就披着浴巾蜷缩到沙发上。许超然残留在脸上惊恐的神态让母亲不知所措。母亲、阳阳看着她,等她说出原委。许超然口干得如同嚼一块木头,她知道这一天一夜全家人一定和她一样经受煎熬,母亲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许超然示意阳阳要喝水,阳阳一溜小跑为她端来一杯水。也许干涸得像沙漠的喉咙被水浸润后有了知觉,她不自觉地舔了两下冒血丝的嘴唇。她挪开叠在一起的双脚,让母亲坐下。母亲执拗地站着,焦急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唉——吴子恒在电子称上做手脚,伙同其它人侵占国家财产,就是二氧化碳。案发时他跑了,公安局没抓着他才找我。”许超然简短的几句话,惊悚得母亲一屁股坐到地上——

许超然跟社里请了病假,她确实像得了一场大病。

母亲没走,她留下来陪女儿还要照顾阳阳。第三天,许超然才知道吴子恒工作的装运部只有三个人是清白的,其余的人都被抓走了。据说抓人的时候用的是大客车,场面之壮观令围观看热闹的人直劲咂舌。涉案人员算上吴子恒有17人在逃。许超然被这些消息吓得心脏咚咚地狂跳。“子恒跑对了。”母亲捏着女儿的手小声嘀咕。许超然除了喝水,无论母亲怎么劝她都粒米不进。母亲眼泪汪汪地把饭菜端上端下。许超然躺在床上两眼空洞望着棚顶,她想把杂乱的思绪捋出一个头,思考下步该怎们办?可她脑子里仍然是乱七八糟仍然是一片混沌,心里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毛线,怎么都没找出头。许超然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还会发生什么事儿,她更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困难等着她。母亲哀怨地看着女儿,惟一能做的就是为娘俩做汤做饭。“妈。我明天去吴子恒他家一趟,这么大事儿得告诉他家人。我想公安局肯定得调他档案,把情况都摸清还不去他家里抓人?再说,咱们现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总得跟他家有个交代才是。”母亲沉默了半晌才说:“你瘦得跟柴禾棍似地风都能吹倒,那么远的路一个人去行吗?”许超然眼窝塌陷,她无力地冲母亲点点头说:“能行。”吴子恒他爸他妈退休后就到处开荒种地,舍不得像一块块补丁似的菜地,他们一直住在油田的老区。“我可不搬,搬到你们跟前听那些大车小辆的喇叭声,再给你们扛活,为你们看孩子做饭,门都没有。”吴子恒他妈说出的话像枪膛里射出的子弹,带着风声挟着灼热,打得吴子恒说不出一句话。

吴子恒有三个弟弟,再加上他爸五个男人,可他们家的话都让他妈一个人说了,他爸和他们哥四个根本就抢不上。许超然第一次到他们家,吴子恒他爸看见她笑一下就一头扎进厨房,他妈吆喝着三个弟弟干这儿干那儿。他妈说:“别看吴子恒是大哥,从小就好吃懒做,好吃的可着他吃,重活累活弟弟们干。”许超然觉得未来婆婆每句话都扎耳朵,可她又说不出哪句话不顺耳。左邻右舍一听说吴子恒带女朋友回来,借故串门或借东西都来相看。“坐会儿吧不怕看,进这家的门就得像这家的人。”邻居们都夸许超然清秀端庄还有文化。吴子恒他妈撇着嘴说:“那有啥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按吴子恒他妈说,四个儿子虽然没有一个大学生,可他们家的规矩多教养好。一天下来,许超然就发现吴子恒他三弟不管来多少人都头不抬眼不睁,别说是问好就连眼皮都不瞭一下。吃饭时,吴子恒他妈给许超然搛一块排骨,“多吃点,结婚以后家里的事儿你可得多担着,我这儿子啥都不会干不说,还摆谱。”第一次登门,婆婆明着暗着弯着转着,向她灌输做吴家媳妇就要吃苦耐劳,要忍让明理。许超然怀孕时由于胎位不对再加上胎儿过大,医生想了很多办法没能使胎儿转胎,只好决定剖腹产。吴子恒把他母亲接来。“啧啧、人家女人把孩子都养尿盆里,咱这可倒好,养个孩子还开膛破肚。”婆婆一进门就哐当地扔出这句话。由于双腿浮肿再加上胎儿的头冲上,许超然只能半躺半坐在床上。她被婆婆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傍晚,许超然突然肚子疼。开始,她还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着。后来,肚子疼得躺不住了,她也想叫醒吴子恒他妈问问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跟平时肚子疼不一样。一想到白天婆婆的话再加上还没到预产期,她没敢惊动婆婆。她怕婆婆说她大惊小怪,“哪个女人没生过孩子,女人就是生孩子的东西。咱养了四个孩子就不知道啥叫‘闹小病’更别说馋啥好吃的。”婆婆的话总在耳边绕着。吴子恒一会儿瞭开眼皮问,“还疼?”不等她回答又沉沉地睡去。许超然开始还穿戴整齐地在地上来回地走,后来干脆就把衣裳脱了扔到地上。她发现随着上卫生间的次数逐渐增多,衣服裤子根本就穿不住。许超然虽然疼得大汗淋漓但她咬牙坚持,她在心里期盼天亮,也许太阳出来就不疼了。下半夜,许超然发现鲜红的血从大腿内侧缓缓地流出来……她摇醒吴子恒,说:“起来给我找件衣裳,我可能要死啦。叫你妈吧——”许超然送到医院时宫口已经开三指。医生没好气地数落吴子恒和他妈。“这是生孩子不是母鸡下蛋,弄不好会出人命……”婆婆满头大汗第一次没作声。随着凉丝丝的一刀下去,吴瑞阳被医生拽出来,婆婆从医生手里接过阳阳撇着嘴角说:“啧啧,小子有啥好,还不是给丈母娘养的。”婆婆说完还使劲地剜一眼兴奋得语无伦次的吴子恒。

一想到要去见吴子恒他妈,许超然从心里打怵,可是这次不同以往,这么大事儿无论如何都得跟他父母跟他家人说清楚。

许超然捡一个靠车窗的座位。中巴车车厢里一片嘈杂声,她沉浸在自己繁杂的世界里。公公、婆婆听到吴子恒出这么大事儿还不伤心死。见到他们一定婉转地说,儿子是妈的心头肉,儿子就是犯滔天大罪他都是父母的儿子。儿子突然不见了做父母的哪受得了。许超然坚信吴子恒没事儿,她不相信一个大男人能那么不禁事儿。一家人早晚团圆在一起,只是时间的问题。儿子走了,吴子恒的父母还不把对儿子的爱倾注她和阳阳的身上。不管今后遇到什么困难,不管吴子恒的结局怎么样,自己都和他一起扛一起担。许超然想到这里,这些天来一直冰冷的心有股暖流涌上来。毕竟还有吴子恒的父母在跟自己一起承受。再说,只要自己挺住只要自己坚强地活下去,吴子恒就有家。中巴车咣当了两个多小时,从来不晕车的她脸就寡白得像一个大病未愈的人,刚走出一半的路程她就吐出黑绿的胆汁。“多亏我这儿准备了塑料袋,要吐车上可咋整。”乘务员没好脸地数落她。自从那晚被带走,她几乎没怎么吃饭没怎么睡觉。要不是母亲苦苦地哀求,她真想以绝食的方式离开这个纷杂的世界。

终于捱到下车,许超然像踩在棉花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吴子恒家,正是吃午饭的当口。吴子恒他妈看到突然走进门的儿媳妇,就问:“大晌午头子你来干啥,你出来谁给他俩做饭?”许超然没在意她的态度,她本想等吴子恒他妈和他爸吃完饭再说。看到吴子恒他爸也是惊愕地瞪着眼睛,许超然只好靠在组合柜凹处艰难地说了原委。“啪啦”,吴子恒他爸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他傻子般地盯住许超然不迭声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而吴子恒他妈并没有如许超然想象的那样嚎啕大哭。她嚼着馒头还把吴子恒他爸掉到地上的筷子捡起来,她说:“掌柜的,你别上火该吃饭还吃饭,我来对付他们。到家里来抓人我就告诉他们,早就跟吴子恒断绝关系,因为他找个农村媳妇,咱们不同意他就跟家人结仇。他自私地只想自己,弟弟们都不跟他走动。”许超然惊呆地看着吴子恒他妈,她路上准备好安慰他妈,并表示自己一定等吴子恒的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屋子里突然出奇地安静下来,三个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突然,吴子恒他妈啪地把手里的筷子扔到桌上,赌气冒烟地把一绺子蘸了酱的葱和香菜,塞在嘴里咔嚓咔嚓地使劲嚼。“咕嘟。”屋里的两个人都惊讶地看着吴子恒他妈。他妈抻了几下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使劲地瞪一眼他爸就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你瞅啥?”他妈又抹一把嘴角淌出来的酱汁,突然“嗷唠”一嗓子就大哭起来——“儿啊,你去哪咋就不跟妈说一声。儿啊,你可怜啊,黑爪子挣钱都让白爪子花了。儿啊,你在哪呀?这回好我死了你都不能为我带疙瘩白布啦……”吓得吴子恒他爸哎呦一声靠在椅子背上……许超然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她不能再待下去,她没有体力和心力来跟婆婆理论什么,她要快速地离开这个路上还觉得是自己避风港的家。正哭着的吴子恒他妈看到许超然出门,哭声戛然而止。“她嫂子,你别跟他弟弟们说,不能让他们也跟着急上火,更不能挂扯到他们……”她最后一句话像坟茔地里磷火窜进许超然的心上,烧得她生疼。

许超然趔趄地跑到大街上。她像一个得了哮喘的病人大口大口地捯气,进吴子恒家门这么多年,她真没看出来他妈这么禁事儿。这么大事儿摊到头上脑子一点都不乱,儿子不声不响地就没了,死活还不知道,她瞬间就给自己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还不忘为其他的儿子们开脱。许超然从他们家出来,吴子恒他爸竟然也没问一句。

看来这个家她再也不能来了,无论遇到多大困难。

过去,吴子恒的朋友几乎天天打电话,有时候三更半夜还打。许超然神经衰弱,常常被电话惊得一夜不能入睡。她埋怨吴子恒。“白天在单位没唠够,晚上回家还说。一个大男人哪来那么多话,同性恋啊?”吴子恒不屑地看她一眼,“谁像你啊,房顶扒门灶坑打井地过死门日子。”吴子恒说话总是咬牙切齿,一句话不逼对方撞到墙上也要噎得人说不出话来。许超然觉得吴子恒哥四个只有他更像他妈,而且越来越像。自从吴子恒没了踪影电话都死一般地沉寂,许超然有好几次拿起电话听,蜂音正常,也就是说电话没坏是铃声死了。那些半夜都打的电话不敢再打了。这个家了无生气,母亲脚底下的拖鞋和地板窸窣的摩擦声,听起来更加孤寂。“要是能挺住的话还是得上班,人在外面起码能听到点啥信儿。”母亲看着女儿。许超然无力地闭上眼睛。

从吴子恒家回来,许超然在床上躺了七天。母亲背着她偷偷地抹眼泪。

“哎呀,你都等我拎俩瓶罐头看看你再来上班啊。你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忙……”宋慧明亲昵地摇晃许超然的肩膀。“啧啧,就感冒咋就弄成皮包骨?”宋慧明眼镜后面那双后整合的欧式双眼皮今天画的是黛青色,许超然看了发晕。“谁知道呢,大热天能病成这样,也许是春天,人从五脏六腑里往出发火——”许超然苦笑地垂下头。“不对吧,都瘦脱像了,是不是心病啊?莫非你们家吴子恒抛家弃子?”宋慧明靠在桌角处拿白眼仁斜愣她。“尽瞎说,快干活去吧。哎,你不是挖掘到一个新素材吗,说来听听?”宋慧明没回答许超然的话质疑地盯着她又问:“真没事儿啊,告诉你要是有事儿不能瞒我。”许超然点头表示一切都好。“哎,我这回的新闻线索是两个老头用一个老太太,三个人还都整得挺乐和。要是发稿了,不但能赚足银两还能赚读者大把的眼泪。不过我还是等你跟我一起去采访,最终你执笔,王色编说你会煽情。”许超然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她知道宋慧明从来都口无遮拦。不过,宋慧明的表现也让她心情放松下来,报社的同事都不知道这起油田有史以来最大一件集体侵占的案子与吴子恒有关。

许超然到资料室翻出吴子恒出事儿那几天的报纸,仔细地阅读法制战线那一版。案件有报导,但是因为还在侦查过程中,涉猎的具体内容说的不多。许超然长叹一口气把报纸放回原处。她不想让身边的任何人知道,她骄傲敏感的内心不容许他人窥视。许超然和主编王东鹏告假,说身体不好这个月不能出去采访。王东鹏看了她半天才说:“理由就这么简单?身体不好看得出来,都瘦成一副骨架了!”王东鹏关切的眼神儿赤裸裸地望着她。“就这些。”许超然冷着脸转身走出去。

晚上下班一进家门,母亲告诉她“电话响好几次,接起来就没人说话。”许超然沉默了半天,她拿起湿抹布要擦地板。“你擦它干啥,我早上刚拖完。”许超然拿着抹布愣怔了半天才说:“妈,我不在家你别接电话。”母亲抢过女儿手里的抹布说:“阳阳在楼下打羽毛球,你先吃口饭。”许超然摇摇头表示她不饿。母亲哀叹一声把抹布送回卫生间。

天,完全幽暗下来,楼下嘈杂的声音也渐渐地平息。屋里的电话再次响起来。望着吱吱叫唤的电话,许超然的心脏咚咚地跳。她盯着电话想会是谁?电话执拗地叫着。她迟疑地站起来,攥着一手心的汗水拿起话筒,“喂?”电话里却没有声音。她刚要撂下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过来,“你是许超然?我姓李。吴子恒还没跟你联系?我们还在商务宾馆办案,你过来一趟。”许超然恍然地想起那个谢顶胖男人姓李。她缓口气说:“我在医院住院,心脏病。只跟医院请一个小时假回家拿东西,要不你们到医院来吧。”许超然腋窝下的汗珠又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脸色青白真像患心脏病的病人。对方犹豫一下还啧了一声,说:“那好吧,过两天再找你。记住,吴子恒要是跟你联系马上告诉我们。”许超然怕他撂电话就急着把自己手机号码告诉他,并说你们可以随时打这个电话。“告诉他们你手机干啥?还嫌不够焦心呐。”母亲心疼地看着许超然。“我要不说手机号,他们老往家里打电话,要是找不到我还不上单位,我不想让社里知道。”母亲无奈地低头走开了。

许超然平时从来不参与吴子恒的生活,他那些朋友的电话她都不知道。此刻,她就很想知道案子的进展。于是,她费尽周折地找到吴子恒一个要好的哥们。“你还不知道啊,牵扯的人越来越多,跑的抓回来三个,有一个在路上死了一个在审讯时死了,说是突发心脏病。还有一个跑了好些日子又回来吊死在自己家的门把手上……”许超然还没听完,癔症般地打起哆嗦。

许超然不敢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母亲,她不想让母亲跟她揪心。

又是一夜失眠。

晚上快下班时王东鹏找许超然,“你上来一趟。”许超然不想看他那张贪婪的嘴脸,她虚弱地说:“电话里安排吧。”王东鹏支吾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安排工作,就不能有别的事儿。”王东鹏虽然是主编,但许超然觉得他对自己热情过了头。王东鹏属于见到漂亮女孩就搭讪的那种男人,许超然不愿看他与女孩们打情骂俏,眼神儿猥琐得直淌哈喇子的模样儿,倒胃口。报社的编辑、记者私下里都叫王东鹏“王色编”,宋慧明更干脆,当面就喊他“王色编”。因为宋慧明不管什么场合都直呼“王色编”,王东鹏有一次跟她发火,小宋,你特太不尊重人啦,好歹我是你领导。可宋慧明却嘻嘻地笑着说:“对不起王色编,我叫秃噜嘴了。”王东鹏看到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把宋慧明叫到办公室谈心。“小宋,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主编啊。虽说,我们私下里个人感情不错,可你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叫我王色、叫我那个呀。”宋慧明哈哈大笑,笑够了她才说:“看来你还真拿这事儿当个事儿啦。你认为这么叫不好哇,我倒觉得挺好。你都年过半百了吧,可看看你身边那些同龄的人,哪个都没你有精气神儿。别说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从貌相上跟你比也是天地之差。色是,什么,色,就是激情吗,我叫你‘王色编’是因为你激情四溢。谁要是往偏了想就说明那人心灵龌龊、肮脏……”本来,王东鹏想严词批评她,杀鸡给猴看,把“王色编”这个绰号在报社彻底消灭。没成想,被宋慧明一阵叽哩哇啦地说教给封了口。“呸、呸,泼妇老娘们。”冲着宋慧明走出门的背影,王东鹏用舌尖儿把嘴角的唾沫勾回口腔再呸出来。王东鹏对宋慧明是既恨又怕,他一直没敢发作是因为她伶牙俐齿还尖酸刻薄,更主要是她工作上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他还指望着她出彩儿。

许超然对王东鹏的关心置之不理,甚至有时候还不留情面地拒绝。

也许王东鹏已经习惯于她的冷漠,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月你没稿酬按奖金发给你,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瞅你瘦的。”许超然接过信封就要走,王东鹏又叫住她讨好地笑着问:“你们家吴子恒出差了吧,这些日子怎么没看他来接你?”许超然的脸色更加寒冷。“是,他到青岛学习去了。”许超然说完这句话把自己吓一跳,为什么会把吴子恒不在家的事儿告诉他?吴子恒经常出差经常出去学习她从来没当回事儿,可这次竟然那么郑重地脱口而出,难道是心里发虚?看来真得调整心态,就是天塌下来精神也不能垮。“哦,果然又外出了。小许呀,你可得留点心眼儿,像你们家吴子恒这个岁数的男人,正是——嗨,我也年轻过也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你们女人,哦、不是,是,总之,你要留点心眼儿,你家是外地的跟前又没个近人,真要是受了委屈谁给你做主?啧、啧,这个世道,人啊都很难说。我活了半辈子还说不好人还看不透人——”王东鹏摇头晃脑。许超然最不愿意看他嬉皮笑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转身要走。“唉,你别着急走啊,我还有话没说完。你呀,可别怪大哥没提醒你,我听、唉——我听说吴子恒跟他们单位一个女同事关系密切……”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的许超然又踅回身子。盯着王东鹏问,“你真听说他和一个女同事很要好,真的吗?就一个?”看到她突然认真起来,王东鹏鸡鹐米般地点头,“一个、一个还少啊?”许超然眯起眼睛盯着他,说:“我给他仨指标,按你说的还差俩。”咣当——铁门合上的声音吓得王东鹏激灵地后仰一下脑袋。“啧啧、他妈的还成精了。”镇定下来的王东鹏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粗话。

许超然回到办公室,噗通地跌坐到椅子上。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走廊里踢了趿拉的脚步声让她忍住眼泪,她看看表已经是下班的时间。

家里还有一老一小等着她。

许超然拎着菜刚拐过甬道,一群正聊得热火朝天的男女看见她过来立刻就鸦雀无声,眼光齐刷刷地投向她,像看一个怪物。十几双目光突然聚焦到身上,许超然迈出的脚步有些变形。她们可能都知道吴子恒的事儿,佳苑小区是化工厂职工的住宅楼。许超然凛然地走过去,可后背像被针扎一般地疼。上楼,许超然竟然出一身透汗。母亲奇怪地问:“今天也不热咋出这么多汗?”她说:“走急了。”母亲怀疑地再次盯着她,问:“没啥事儿吧?”她摇摇头说:“妈,排骨炖豆角,辣椒明天我做。”许超然把菜放到厨房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她想,苦难,其实就是个诡诈的小人,降临时一点声息都没有,别说是打招呼,梦里都不给人一点知会儿。

“无论如何都要挺住。”被许超然咬住的嘴唇顿时就失了血色。

谢顶胖男人隔三差五给许超然打电话,沙哑的声音像一个幽灵始终不离她左右。开始,许超然闹心还紧张,后来她也不在乎了。回答永远是就三个字,不知道。“你可真是刘胡兰,要是战争年代一定是烈士。只可惜你这种因为犟抹脖子的,实在不值。”谢顶胖男人的口气充满讽刺又带着奚落,许超然顾不上这些,反正自己的心跟死人没什么区别,连自由都没有还要什么尊严。许超然两眼空洞地望着棚顶,她内心被眼前这些繁杂的事儿煎熬着。傍晚,宋慧明打来电话问她还能不能去外县采访?她急三火四地说:“你这一个多月是怎么了?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话也不说一天就发呆,两眼直勾勾地像个弃妇。是不是遭遇二奶了,要是那样的话,你就勾我把你们家那个小白脸废了……”许超然不想说话,更没心思听宋慧明叽里呱啦。

“明天去,你要车吧。”许超然手一歪就放下电话。

阳阳睡着后母亲告诉许超然,有一个叫欧阳志立的男人打好几次电话,说是你同学,从上海来。我是不想接电话,可电话响得让人闹心。我没告诉他你手机号,不知道真是你同学还是那些人冒充?许超然沉吟了一会儿问:“他留电话了吗?”母亲把台历页撕下来递给她。许超然想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欧阳志立。他约她见面,他说自己这次来油田是以文化使者的身份搞一个书画界联谊的洽谈,顺便约几个在油田工作要好的同学聚聚。许超然说最近很忙,尽量抽时间去看他。撂下电话,母亲说:“你去吧,妈给你看家,你不是为吴子恒一个人活。慢慢熬,一两年咋也能出头。”说着话母亲的眼圈又开始泛红,像一圈鱼鳃。“妈,阳阳放暑假你就先带他回去,剩我一个人白天吃食堂晚上回来睡觉,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你不用惦记我。”许超然安慰母亲。母亲低下头,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骨碌下来——

许超然见到欧阳志立,好几个同学正围着桌子打扑克,“就等你了。”吵嚷声让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她怕大家问,一进门就声称最近身体不好。一顿饭,许超然几乎没说话。欧阳志立告诉她有好多同学都在上海,和你同寝的明杨也在上海的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工作。他又抚在她耳畔低声地说:“听说过得不怎么好。”许超然没接欧阳志立的话茬儿。饭局终于结束,刘艳梅说什么都要送许超然回家。路上,刘艳梅喋喋不休地讲自己这几年怎么发迹,讲她和老公如何恩爱,老公的副处有望在年底扶正……左胸口处的疼痛又或远或近地袭来,趁刘艳梅滔滔不绝的空挡使劲地叹两口气以缓解沉闷。许超然太了解这个刘艳梅了,先后调了三个单位才站住脚,现在的丈夫是她从另一个女人身边抢过来的。结婚当天她被丈夫前妻的弟弟打得头破血流……自己竟然活得连刘艳梅都不如。

一进家门,许超然就哇哇地呕吐起来。急得母亲挓挲两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胃里的东西吐没了又开始吐黄绿的胆汁,好不容易止住吐,全身是汗的她委屈地大哭起来。泪水像决堤的河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来,吴子恒出事儿以来她第一次痛哭。母亲索性也不劝她。“自从跟吴子恒过日子的那天起,就没一天消停。他今个一个想法明天一个念头,东一耙子西一扫帚从来不听劝……”许超然气噎地说不下去了。“哭哭好,老憋着还不憋屈出病。这么大事儿压着,别说是人就是块铁也得变形。”母亲陪她抹眼泪,还不停地用脚尖蹭地板。“这家人也真是,没见这么狠心的爹妈人影不露连个电话都不打,儿子没影了,也不问问孙子?”母亲在女儿身边站一会儿,又为她递上用热水浸湿的毛巾。把毛巾覆盖到脸上,许超然想,不能再拖累母亲让她跟自己担惊受怕。父亲不到五十岁就因为中风卧床不起,母亲不但伺候炕上的父亲还把儿女一个个送出去,又开始带孙子、孙女。因为母亲精心的伺候才让父亲活下来,母亲离开家这么长时间心里得多惦记炕上的父亲和孩子们。“妈,我也没什么事儿,这不阳阳也考完试了,明个儿你就带他回去。”许超然终于止住哭声。母亲红肿的眼睛又有了泪光,“你这样子我回家能撂下心吗。”许超然理解母亲,怕她再次被带走。“没事儿,你也不能陪我一辈子。”许超然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人呐,就怕伤心。一伤心日子就没法过下去……”母亲的身影明显地佝偻,看上去那么矮小瘦弱。

早上,刚进办公室部里就通知开会,许超然和宋慧明对视一眼,“不是编前又不是编后咋又突击开会?看来上午采访得取消。”宋慧明说完用鼻子使劲地“哼”一声。采编们慢腾腾地走进会议室,用眼光互相询问会议内容,大家都沉默地摇头表示不知道。男记者们扎堆抽烟,女编辑女记者们不是剪指甲就是掏出化妆包补妆。王东鹏进来,大家也只是瞭一眼继续干手里的事儿。可能是王东鹏已经习惯于采编们的散漫,他也不介意烟草和化妆品混合出来的气味。“咳、咳。”王东鹏象征性地清了两下嗓子,每次开会之前他都弄出两声咳嗽,以此来让会议室嗡嗡声静下来。清过嗓子之后,他磁铁一般的声音就响起来。向大家介绍社里费了好大的劲挖来一个资深编辑,这位编辑的到来无疑是加强了报社编辑队伍的力量,也提高了编辑队伍的整体素质。宋慧明用胳膊肘拐一下许超然,小声嘀咕,“谁这么大的能耐,一个人既加大了力量还提高了队伍的素质?”许超然抬头瞄一眼台上两嘴丫冒白沫的王东鹏。王东鹏擅于讲话而且一讲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即使没说到点上,他抑扬顿挫雄厚的声音像一块遮羞布,有效地化解了无聊。可是,采编们还是最惧怕开会,啥好听的声儿天天听都腻味,何况只能听王东鹏的声音绝对不能看他的脸,一看他两嘴丫的白沫子都能吐。王东鹏又偏偏爱开会。正常的编前会编后会,抓住机会就过他爱讲话的隐。宋慧明说王东鹏讲起话来像旧社会女人缠脚布一样长,许超然说更像烂在地里的地瓜秧,扯不清拽不断让人心长草。每次开会,采编们都龇牙咧嘴咬牙切齿地用脚在桌子底子互相踹。“别嫌我啰嗦,车轱辘话来回说的目的就是让大家记住什么是我们采编人员的职责。我这个主编出门人模人样,可在这栋楼里我更像妈,这个家哪样儿我不得操心……”大家哄地一声笑起来,摄影记者江一喊,“王妈你辛苦了。”被江一这么一搅和,会场乱糟糟像卖牛马的市场。王东鹏也能觉察到大家的不耐烦,近乎哀求地说:“咱们是一个集体也是一家人,突击开会你们不愿意,趁着编前编后会多说几句也不高兴,不说话咋能把大家伙的思想统一起来?”这一招“王色编”惯用,他这么一低眉顺眼同志们就都屏息静气地听一会儿,不听内容听声音得了,反正干啥不是干,开会也是工作吗。采编们常在酒桌上说带色段子,就拿王东鹏开涮。“咱王色编就俩爱好,一是女人,二是讲话。如果让他必须选一个的话,王色编肯定说:‘让我死吧’。”饭桌上发出阵阵哄堂的笑声。“咱王色编的履历应该这样写:性别男,爱好女。”……王东鹏就像一味调料,供报社的采编们茶余饭后消遣。

严格地说王东鹏是地地道道的文人,他的文章《一副带油的线手套》被收编到小学课本里,如果他一直坚持创作的话应该有所建树,他在诗歌方面造诣很深。虽然走上仕途也难免有时诗性大发,骚扰一下经不起男吹女动的文坛。王东鹏的诗都是以“王子”的笔名发表。只要“王子”的诗一露面,一些文学女青年就像发情的驯鹿以惊人的速度奔涌而来,坚决要拜师学艺。有的文学女青年不仅是冲着“王子”的诗情还冲着“王子”的美貌和财富,没想到眼前的“王子”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有一些清高又有姿色的文学女青年敷衍几句礼貌地告辞。这时候的王东鹏多半是看着远去的背影摇头叹息,笔下伤感的诗句再次流淌出来。对于不计相貌只重才华的女作者,王东鹏来而不惧关上门手把手地交。而对另外一些不中意的女作者,王东鹏则是爱答不理。“诗是神圣的,不光要有天赋骨子里还要有诗魂。”有的女作者被这么深刻的话吓跑了,也有持之以恒的女作者坚决请他喝两杯,大有不找着“诗魂”誓不罢休的架势。遇到这样的文学女青年,报社的女编辑女记者就倒霉了。许超然就被王东鹏折磨过。“人家请你吃饭,我不去当灯泡。”许超然断然拒绝。“来吧,在哪还不是吃饭,不就吃个饭吗。”王东鹏哀求她。“就是吗,不就吃个饭你干嘛还找人陪坐,弄得别人尴尬。”许超然口气有些急。“不一样,不一样啊。你要是自己不爱来,就叫上宋慧明一起嘛。”有一次吃饭,宋慧明用舌尖儿剔着牙说:“您老人家咋还让女人给吓着了呢?还以为你看见女人就腾云驾雾,原来是‘叶公好龙’,你要是没意思我就不信她还敢强奸你?”王东鹏哈哈大笑,说:“小宋,你可是一阵见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跟不打眼儿的女人,哎,话不是这么说,就是说那些不上眼的女人就是摆在那儿,摆那儿了,我、我那东西,那——”许超然忽地变了脸色,“别忘了,坐在你面前的是女性。”王东鹏脸刷地变成紫猪肝,他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走出酒店大门宋慧明撇着嘴,“啧啧,王色编还就在你面前脸红,看你的眼神儿也不对,我看他是真心喜欢你。”宋慧明说完嘻嘻地笑。许超然瞪她一眼,宋慧明赶紧打住。没走几步她又说:“还以为王色编是女人就行,原来他对女人像猫,只吃鱼,给肉骨头坚决不吃。看不上的兴许还阳痿?不是,也许从来就阳痿,总想勾引女人治疗他那不举之症。”哈、哈、哈……宋慧明哈哈大笑起来。许超然盯住她,“别跟市场上卖菜的大妈似的净说牙碜话,你是受过教育有文化有修养的女子,注意自身形象。”宋慧明吐一下舌头,拉着许超然的手叫车走了。

星期一开编前会,星期五开编后会,一到这两个日子,编辑记者们就打蔫。王东鹏声音抑扬顿挫,眼睛还不住地满场踅摸,那些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他不爱看,眼睛基本都在女编辑、女记者身上打转。她们都互相打趣地说:“王色编的眼睛简直就是X光,就算罩上铁布衫都能穿透。”

今天又说一马车的话做铺垫,王东鹏才入正题,差人去把上海来的资深编辑请到会议室。宋慧明捅咕许超然朝台上努了一下嘴,说:“以后这老东西又有一个意淫对象,看着吧,肯定像一条发情的狗能兴奋些日子。”门外落落大方走进来一个女人,虽然一身休闲打扮,但身上的光华还是像月光一样不可阻挡地释放出来。会议室沉闷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许超然和宋慧明同时抬起头,微张着嘴朝前面看。宋慧明差点叫出声,新来的编辑是她和许超然的同学,大学时一个又寝室住了四年的明杨。明杨也看到她俩,稍微愣怔一下摆摆手笑了。“明杨呀,不愧是大都市回来的哦。瞅这皮肤嫩的都能掐出水。”王东鹏又握住明杨的手说:“欢迎小明加入我们这个团队,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还有机会探讨文学。你们不知道啊,人家小明一直在上海一家畅销文学杂志社做责编,她的文学功底深,很深哦。”王东鹏的话再次让采编们吃吃地笑起来。明杨微笑地接过他的话茬儿,说:“我也是本地人并且是石油人的后代,当年父母为了支援石油建设从玉门油田来到这儿,我大学毕业后才留在上海工作几年。”

又东扯西扯地讲了半天,王东鹏的裹脚布终于缠起来。今天的会之所以没让采编们烦躁是因为明杨,她带来一缕清晰一缕明快。宋慧明第一个奔过去拉过明杨,说:“王色编,把她借我们一会儿,我们是同学,毕业以后就见过两面。”王东鹏像鹅一样抻着脖子哦了一声,随后说:“好啊好啊,以后你们几个小姐妹又能在一起了,有什么困难找我,啊、千万别客气哈,别忘了找我,小明。”王东鹏把快要秃噜出来的哈喇子抽回去,他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许超然虽然有一肚子心事,可是看到突然从天而降的明杨还是很高兴。中午宋慧明请俩人吃火锅,“欢迎老同学一起共事,一起受那个‘王色编’意淫。”宋慧明哈哈大笑地把一杯啤酒干了。“你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只是超然有些憔悴。”明杨看着许超然又问:“怎么这么瘦,是生活还是工作不如意?”许超然抿一下嘴唇,说:“一次感冒,身体就没恢复过来再加上我家吴子恒到外地去培训,家里家外地忙,累的。那次欧阳志立来还说起你,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啦。”许超然先把丈夫不在家的讯息传递出去,她怕明杨再问就急忙转移话题。“别说她,你还不知道她就是林黛玉的胚子整天一副多愁善感。上学时我就说她是装纯情,想让男生一看她就心疼,然后英雄救美地保护她。还是说说你吧,毕业这么多年都在哪发财了,老公是干嘛的?”宋慧明只要一吃火锅就把羊肉片缠在筷子上。许超然说:“人家吃羊肉是一片一片地吃,你吃羊肉是成团地吃。你要是生在内蒙古草原就好了,可以骑在牛背上抱一只羊啃。”宋慧明摇头晃脑地哈哈大笑,“那我绝对不抱母羊,嫌骚,一定抱一头公羊啃。”明杨没说话,她挟几片菠菜叶放进锅里煮。“说话呀,怎么也像她似的成了闷葫芦?”宋慧明给明杨的锅里下了两只鸳鸯贝。“一言难尽。”明杨看她俩一眼。

“那你就三言两语,我们洗耳恭听。”宋慧明端起啤酒冲明杨点头。

“现在是单身,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贵族。先后嫁了两次,第二次生个女儿。这次回来工作不准备再走,买房子接女儿过来住。父母也老了,弟弟出国留学大有在外定居的架势,我这个做女儿的不能不尽孝。”明杨慢腾腾地喝汤慢悠悠地说话,像在说别人的事儿。宋慧明和许超然对视一下,“贵族好,今后你的事儿就是我俩的事儿。”许超然被明杨的眼神儿弄得心咯噔一下,毕业十几年是什么扼杀了她们纯净的眼神儿。明杨如一轮穿行云雾中的闲月,这份洒脱这份超然,没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是做不到的,内在的东西装不出来。可是,谁的困难还能比自己遇到的困难大呢?人家离婚就直接说是单身,可自己算什么。许超然的心脏又怦怦地跳两下,虚汗下来了。最近心脏经常早搏,弄得她总觉得悬在半空中上不来下不去般地难受。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喝了三两白酒后宋慧明眼神儿迷离起来,她扳过许超然的肩膀问:“看我的眼神儿像不像‘王色编’?”由于坐的时间长许超然的肩胛隐隐作痛。她推开宋慧明的手说:“求你,别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