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浩劫之后

许多天前，海澄县的老仵作罗辉奉命来拆解剖开那巨大虫尸。彼时恶臭熏天，污秽难言。

然而事情奇就奇在，当老仵作的学徒剖开巨虫后脑勺一带那可以探出半个人身的肉口子时，斧头劈砍到深处，他发现了一颗金黄色的蛋。

那蛋色泽饱满，外表光滑，毫无腐烂肿胀的迹象。学徒叫来老仵作定夺。

罗辉用小刀将这金蛋取了下来，取下来那一刻，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金蛋似乎动弹了一下，像是活物一般，饶是罗辉几十年老仵作见多识广，还是差点吓得从手上掉下去。

随后，这巨虫的尸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不断散发的恶臭迅速消散了。整个巨虫尸体很快变为散发出大量浓郁的香味，飘香十里，连原本大围屋里其他活死人尸首与污水留下的恶臭也都被掩盖过去了。

这股香味倒是十分好闻，如同浓郁的花香。

但罗辉担心此香气有毒，便赶紧招呼在场之人迅速撤离，随后将山上三座大围屋所在的山寨全部封锁起来，大门堵死。

此后这香味一连多日不曾散去，几路官兵也不愿意冒险进入将其焚烧处理。

于是只能暂时搁置了下来。

周子宁姐弟，张龙等人，在这场浩劫中幸存下来。但却不被允许离开这个村子。

周家寨山下村落房屋周边都被几路官兵立起了木栅栏，日夜都有人巡梭守卫，严禁任何人出入。

周子宁只得带着老弱妇孺，自己的弟弟，以及张龙等少数几个幸存者在村中清扫出一些房舍暂居。他们被告知要远离围屋所在的小山，以免那些奇异的香味有毒。

所以最开始，他们想尽可能到寨子下面村舍最中心的地方去住。

然而头几夜里，晚上差点出事儿。有一个断了一条腿一只手的活死人，被关在一户人家的地窖里

俩小孩想给人群收集吃的，竟然莽撞的非要打开那个地窖。

结果那缺一手一足的活死人突然从门边猛扑过来，好在它原断了一手一脚，虽然凶猛，却不甚得力，一下扑咬没能命中。

周子宁姐弟和张龙火速赶来乱刀砍死了这活死人。

周子宁道：“看来官兵没把这里都清除干净呀。这晚上不能深入到村子里住了。我们先住边上这一排的几间，还要锁死门。不行我们拆一些门板桌椅，到后头海边林子里搭一些木头房子暂住也行。”

“凭什么听你的呀？你以为你是谁？以后这里还叫不叫周家寨都俩说了。”

黄子洋和黄子锡是黄家的一对兄弟，周家寨惊变时躲在染坊侥幸没死，他们都是染坊的小工头。

而他们所在染坊，正是周子宁姐弟的父亲周金的产业之一。

原本他们侥幸得救，刚与大围屋一群人，还有张龙等人汇合时，对周子宁是毕恭毕敬的。

可后来，官兵从大围屋人群中搜出了斋藤松父子，将他们拘押带走，并且把所有人分隔开，挨个审问了一轮。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这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藤先生，竟然是个倭寇！

而且官府怀疑，周家寨德高望重的，曾经在戚继光标下充马兵千户的寨主周霸，竟然涉嫌通倭。

因为这藤韩松父子，也就是斋藤松父子，便是以周霸故交好友的名义寻来的周家寨。

周子宁拼命追问父亲，大伯父和张寇的下落，但潮州卫和福州卫的官兵根本不管她。

还有人要以搜查身体咬痕的名义，要扒她们女眷衣服。

幸好靖海卫的官兵及时赶到，喝止了此等行为。卢仲远，秦剑，邓杰，以及泉州游兵营的胡参将都与周霸相熟，自然不能眼看着他侄女和其他周家女眷受辱。

之后，四路官兵将周家寨周边用木栅栏全部围死，日夜巡守。成功逃出生天的其他乡民也必须到临近设置的灾民营地点卯汇齐。

而泉州福州，海澄县的常平仓，义仓都已经开始转运口粮。灾民登记造册之后，便可以领取口粮。

只是周家寨附近田地，一时半会儿不许耕种。而漳泉一带地狭人稠，一下子腾不出田地安置那么多人。传言要把一大半人安置到海澄县北面的山区里去垦荒，也是闹得人心惶惶。许多人宁愿去泉州府，晋江城一带做工跑船讨生活，也不想进山区屯垦。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自愿回来点卯领取口粮。毕竟乡野的鱼鳞册，黄册，多年未曾更新，县官也掌握不了下面那么多人口。

这也给辨认死尸，清点死难者带来了很大麻烦。而且官兵担心疫病传染，并不敢取下遗物，再加上那些死尸很多都残缺不全，最终都是草草焚烧殆尽。

在卢仲远的特别关照下，靖海卫官兵每隔几天都会派人送进来一些粮食。

其实周子宁等人被困在周家寨村内倒是不缺吃喝，村里大量的存粮够他们这点人吃很久。

只是周霸，斋藤松父子，张寇，都被福建都司，按察使衙门，布政使衙门联合看管拘押起来了。巡抚，南京兵科给事中都来了泉州府，要求所有人都不得随意谈论此事。

故而卢仲远，邓杰，秦剑也不敢透露周霸等人的去向。

而在周家寨的围墙内，氛围正日渐变得越发微妙起来。

周家的男丁和男性仆役几乎没有人幸存下来，只剩下了周子宁的弟弟周子安一个少年，其余都是亲族女眷和孩童。

而染坊中侥幸逃生了五名男子，他们以黄氏兄弟俩为首。这五人近来对周家人的敌意，在张龙看来是肉眼可见的上升。除了敌意之外，更有一种赤裸裸的兽欲，似乎已经越发的难以压制。

而他们往往一张口就是“倭寇的女人”，“通倭的婊子，贱妇”之类的难听的话。

要说周子宁心里完全没有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但她脾气仍然刚烈，她回怼几人道：“从山上围屋到村中间这一块都是我们姓周的住的，你们要看不过去，可以滚回你们那一片去住！”

黄子洋一脚踹开身前挡路的柜子，就往周子宁面前大步逼近。

她弟弟立刻拿着手弩和钢刀站到姐姐身边。另有两个周家的中年妇女，拿着叉子和一杆竹枪靠了过来。

黄氏兄弟俩都是年富力强，身体健壮之辈，而周家这边，只有一个少年。周子宁和那俩矮胖中年妇女，他们并不放在眼里。

黄子洋拿刀指着姐弟两，骂道：“怎么着，老子偏不走，晚上还要睡你旁边呢。你要不愿意，找你小姑来替你也可以。”

周家这群女眷里，除了年轻貌美的周子宁，还有好几个小媳妇儿，也在这次浩劫中靠着躲在夹层里幸存了下来。

但是，因为靖海卫的军官是跟周霸相熟的，这次封锁之前，也关照过周子宁，派人送来口粮也是交给周子宁。

黄子锡听到动静，也忙拿着藤牌和腰刀跑过来给他哥哥撑腰。他恶狠狠的瞪了周家的女眷们一眼，又环顾扫视四周同样幸存下来的几个染坊工人，以及张龙。

染坊里幸存下来的其他几名工人，此时还不敢跟随黄氏兄弟闹事。

而张龙则一脸警惕的看着他俩，很显然是没有展示出任何要支持他们的意思。

黄子锡便冲着张龙喊道：“喂！小伙子，你看着面生得很啊，前几天你说你叫什么来着？你姓张是吧？”

张龙前几天确实对他们介绍过自己了，他谨慎的点点头，却不答话，尽管他实质上是个能言善辩的。

黄子锡和他哥一样有着古铜色肌肤和结实的筋肉，他随意的挥舞着钢刀，对张龙道：“你，你哥叫张翰对不对？妈的，我还认识你哥咧，他的一个老姑婆，也是你的老姑婆，年轻的时候被倭寇祸害过，一辈子没嫁出去。你看看这倭寇家的小娘皮，在这里发号施令，你有种没有？我问问你。”

周子宁大声道：“住口！你说谁是倭寇家的？我大伯父可是戚家军的千户！”

黄子洋大笑道：“操，还提你那伯父啊，他都他娘因为通倭被官府抓走了。鬼知道我们这村里到处活死人的疫病是不是你伯父和那倭寇父子俩弄的！”

黄子锡附和哥哥道：“那不提她伯父还能怎么样？提她爹啊，别说她爹现在下落不明的，就是她爹还在的时候，那也是个王八蛋啊。谁还能有我哥俩清楚？”

黄子洋转过身对着那几个幸存染坊工人高声道：“你们就说我弟弟说的对不对。我们兄弟俩以前欺负过你们，打过你们，那他妈还不都是周金的命令？周金怎么对我们哥俩，又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自己想想，那就是个臭王八蛋啊！对我们可狠了是不是？”

张龙冷眼旁观，他觉得这次黄氏俩兄弟是抓到点了。几个染坊的工人都有点触动，看着周家女眷们的眼神也有点变了。

周子宁周子安姐弟俩气势也矮了一截，提到他们的爹和提到他们的大伯父之间，那种底气的差异非常明显。

张龙心道，听自己哥哥和张寇说的，这小姑娘的老爹周金也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是个村霸。而且按张寇那日所说，周金确有通倭嫌疑。

只是那天本打算给张寇父母迁葬的，没想到后来发生如此惊变，在场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当下在场的人除了张龙倒是没人听过那日张寇对周金的指控了。

想到周金这一节，张龙倒也犹豫要不要对周家女眷们出手相助。

黄氏兄弟步步紧逼，周家其余女眷和儿童，还有几个老人都远远躲开了。周子宁，周子安姐弟两和两个婶母，拿着武器缓缓后退，气势上就矮了。

恰在此时，村外传来一阵号角声和锣鼓声。

原来是看守周家寨的官兵要换防了。

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暂时收敛了气氛。周子宁握着刀把的手有一点点颤抖，刚才她有一瞬间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们算算日子，官兵有好些天没送口粮进来了，一般轮换到靖海卫的官兵，就会给他们送口粮。

其实村里倒是不缺吃的，那么多户人家都变成尸首被焚烧掉了。现在被困在村里的，也不过是五十来号人，大部分还都是周家围屋夹层中幸存的老弱妇孺。

村里的各家存粮，鱼干，足够他们吃很久了。此刻众人最关心的，还是什么时候能出去。

片刻之后，果然是靖海卫的官兵进来了。

秦剑骑着马，带着一小队官兵，送进来几袋糯米和几斤肉干鱼干。秦剑在马上喊道：“有没有一个叫张龙的？”

张龙忙回应道：“大人，我在这里。”

秦剑对他道：“你哥哥嫂子来了，在东北面围栏边上。让你在家里收拾点儿东西，给他们包好送过去。他俩说你们一大家子几十号人，在海澄县的灾民营地里挺不容易的，让你把左邻右舍的东西都包上点儿。你要是扛不动，我可以让人借你一辆独轮车。”

张龙喜道：“谢谢大人。上次我哥哥嫂子来，我已经给他们包了一些家里的衣物了。这次我多跑几趟就是了，大人不必麻烦。”

秦剑提醒道：“送到围栏边，抛过去就行，不许出去，他们也不能进来，明白吗？”

张龙道：“上次也是这样，我哥哥嫂子明事理的。”

前段时间，张翰和老婆就来了一次，一方面是看看这个弟弟被困在村子里，过得可还好。另一方面也是实在需要家里的家私。尽管蒙张寇搭救，张家宗亲十几户人家大都逃过了这场灭顶之灾。但几十号人在外头流离失所，吃着常平仓的口粮，也着实需要家里的衣物细软。他们进不来，只能指望张龙去给他们搬了。外地官兵看守时，他们还不敢来，只有靖海卫官兵轮班时，他们才敢来。

一想到这儿，张龙就突然觉得亲人之间的羁绊还是很难切断的，尽管他从小就被送到县城里当学徒，和大哥大嫂其实并不熟稔。要不是张寇救他们。。。。。。

“大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请您再帮我们打听打听，我有个本家兄弟叫张寇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当时多亏他救了我大哥大嫂。”张龙诚恳的请求秦剑帮他打听张寇下落。

秦剑道：“周围这几个村寨的灾民都要到海澄县或泉州府的场地登名造册。前段时间戒严了十来天，就是怕有人身上还带着那种病。后来慢慢的就放松了，也让他们自行离去了。如果有困难的，可能还在营地里等着吃常平仓和义仓的救济粮。其他的人听说多是到月港或泉州港去帮工跑船去了。过段时间放你们出去了，你和你哥嫂自己去找他吧。”

张龙道：“不会的，大人。我这本家兄弟这次回来是要给父母迁葬的。他不会不过来问问情况就跑去港口讨生活的。”

秦剑道：“小伙子，这次死了很多人你知道吗？很多人都是残缺不全的，我们只能烧了他们，所以......”

张龙刚想说张寇绝不会死的，那边周子宁倒是抢先开口了：“不会的！张寇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而且他还是和我伯父一起出去找出路的。你们带走了我大伯，肯定也会遇到他的，他是不是也被抓走了？他跟滕先生父子根本没关系的！”

张龙忙附和道：“对啊，我那本家兄弟也是个官兵，是辽东镇的官兵。”

秦剑是认识周子宁的，他和邓杰，卢仲远都与周霸的关系不错。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听卢仲远说好像是有个辽东镇的边军官兵和周霸一起被逮捕了，一起押送到泉州府去了，据说和什么白莲教有关系。

但是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以及都司衙门都交代过，这件事不能谈论。

秦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如果他和老周一起被抓了的话，只能相信大人们会秉公处理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黄氏兄弟和其他人迫不急待的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而周子宁则追问：“我大伯的事情什么时候有个结果？秦大人你能帮我找找我爹周金吗？”

她弟弟周子安则按捺不住想要控诉刚才黄氏兄弟的行径。他喊道：“大人，刚才这两个混蛋......”

但是场面控制不住了，周家原本躲在后头的几十个妇女儿童老人，还有染坊幸存的几个人，全都围了上来，想问什么时候能被放出去。

秦剑不得不高声喝止道：“好了！别再过来了！都后退！东西放在推车上你们自己搬走，不要靠近，这是本卫的军令，再靠近我们就不客气了。”

喝退众人之后，秦剑回想着刚才听到的一个问题，周金？

他想起来了，他对周子宁道：“你是老周的侄女对吧。你爹叫周金？你爷爷叫周光？”

周子宁和周子安一听，姐弟两对视一眼，满是喜悦。他俩忙点头称是。

秦剑微笑道：“昨天县里边和卫里边要找乡绅帮忙厘清这一带的鱼鳞册和黄册。我没记错的话，你爹周金不就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乡勇教头吗？他就在海澄县养病呢，你爷爷周光也从晋江泉州那边找过来了。等他病好了，自会来接你们。”

秦剑又对众人喊道：“大家也不要担心了。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能放你们出去。但是什么时候能回来住，这个我不知道，也做不了主。”

众人一阵欢呼，连黄氏兄弟也忘了刚才欲图不轨的事情，沉浸在一个月后可以获得自由的喜悦中。

姐弟俩听说父亲周金没死，已经和爷爷团聚在海澄县里，也是心花怒放。

只是周子宁和张龙心中，还是在隐隐的担忧着张寇的下落与安危，但他们都相信，以张寇的本事，他是不会死的。

而此时此刻，在海澄县旁边的靖海卫驻地署衙内，打着盹的卢仲远突然被惊醒。

两名信使前后脚的快马抵达靖海卫。

卢仲远看着摊开在面前的一份公文，和一张不具名的信纸，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公文是兵部发来的，都察院有人弹劾他玩忽职守，致使大量百姓死亡，塘报虚报战功，被倭寇袭扰卫所驻地，要他立刻将卫所事务交给邓杰，秦剑负责，自己火速到南直隶兵部报到，等候发落。

而那封不具名的信，问了卫兵，送信的人用的也是南直隶兵部的令牌。

但是卢仲远一看就知道，送信的人绝对不是兵部的人。

这笔迹，他认识。

“到应天府之后，速来见我，杨文观出事了。”信上就这么一句话。

卢仲远看完就把这封信烧了。他知道，这是南镇抚司的金义给他写的。

“老杨啊老杨，你出什么事了？你可别死掉了，等着我来救你！”卢仲远心中如此暗念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