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另一个世界
周末我照例没有去加班,这样最后到手的工资或许只有加班人的六七成,我无法理解那些去加班的人,在周六看着闹钟醒来他们依旧出门时,我头痛欲裂。
敲了敲诗人的门,依旧半个声音都没有,但这回我不会像上次那样匆匆离开,上次的确是我想得太多,或许实际也是如此,随便去敲别人的门,不会知道里面有多少人睡觉,但今天不同,今天周末,房间里应该只有诗人一人。
他已经请假了三天,这在富士康几乎是一个办不到的事情,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树上摔下来,扭断了腿,倒也是没有办法。要是富士康流水线有残疾人工位和轮椅通道,估计他也请不了假。后来诗人说,那天他是看到有只鸟低空从树上掠过,他便一下子跳将起来,伸手去抓。
“叩叩叩……”我越敲越响,就算是吵到他睡觉我也要把他叫起来,我必须看一看他怎样了。
门锁清晰地响起了一声滴答声,但门并没有开,我拧了一下,门开了,看到诗人从床边重新躺回了床上。
“刚才你在睡觉吗。”
“差不多,半醒不醒。”
“那你听到了敲门声了?”
“听到了,我以为那是幻觉。”
若是别人这么说,我指定他是在扯谎,但诗人这么一说却顺其自然,不然他也不会从树上摔下来。
他的手放在胸前,手臂青一块紫一块,有一块流血的已经结了痂,一只打了石膏的腿撂在床位栏杆上,我拖了个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他咳了几声,脸色没有我想象中的苍白,反而泛着一片潮红。
“怎么你手比脚看起来更严重。”
“掉下来的时候压到石头了。”他又咳了几句,我在想是不是屋里太闷了,但阳台门和窗户都开着,外面的风吹着阳台的衣服到处飞舞。
“但是看起来还是很严重。”
“因为没有像脚一样包着。”
“……或许吧。”
他的身旁放着那本诗集,他伸出手来把它拿回到胸口,忽然转过头,“你来干嘛。”
“我来看你。”
“看我做什么。”
我哑然,这话也只有他问得出来,“流水线少了一个人,这几天线长老是走来走去,看上去很焦急。”其实并没有,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他。
“哦,那是,毕竟少了一个人,你们的压力会大不少。”他认真看着我。
“是。”
“看起来好像就少一个人,但长时间积累下来量就会多不少。”他继续分析了起来。
“刚好你来了,待会要不要带本书回去。”
“什么,这本吗。”我指指他胸口那本。
“我已经够可怜了,别把它拿走。这些杂志你随便挑一本。”
“行,走之前我拿一本。”
“你看你想要哪一本。”
“都行。”那些书在我眼前模糊成了一团影子,我压根没心思去看那些东西,“说不定要借很久。”
“为什么。”
“回去就趴在了床上,累死了,估计没时间看。”
“是这样。”他伸出手搭在我肩上,“只是我身体很累,脑子也很累,但是看一会儿会让我脑子好起来。”
“我真羡慕你。”我看着他手上的伤口,不由自主说道。
“那换你来躺几天。”他似乎也难得的幽默了一下,只是口气依旧生硬。手却伸进去后背挖着什么,一开始我以为他后背痒,没想到他掏出来十几张散开的纸,递到了我面前。
这些纸一看都是从他那本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但几乎没有一张是完整的,有些接近一张,有些就是半张或三分之一,斜斜的截面切过去,边缘处有些翻转了过来。上面的字龙飞风舞,压根就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
“这什么,鬼画符?”
“我这几天一直断断续续发低烧,就一直在床上躺着,一直睡,但又不停地醒过来,做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梦,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把梦里的灵感记下来,做一个梦就记一次。”
“我操,你做了这么多梦。”我的手点着那一张张的纸,尽管有他的提示,但我仍不能完全看出来写的是什么。
“我觉得发烧的时候灵感比平常要多得多,我好像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不用再去费心观察,只是现在想不起来了。”他又把那些纸拿回去,挠了挠头说道。
“那些梦是连在一起的吗。”
“有一些是连在一起的,好几个长梦,也有一些短的,醒来后就没再继续了。”
“那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好像有一点,但是越想就越忘,我记得的是由一个长着尾巴的人形生物,蹲在宿舍中间吃着黑黑的烟,那些烟是从我们鼻子中飘出来的,还说等他吃完我们就完了,叫我赶紧走。”
我有些呆滞地看着他,“这个你也记了?”
“记了。”他用手拨开那些纸,“但是忘了记在那一个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挺可惜。”
“所以我刚刚才说敲门声以为是在梦里,我大概记得还有一个敲门的梦,是一个孩子一直在找人,但是其余的全部忘掉了现在。”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的脸色此时已经变得煞白,只好拿起那些纸来看,企图能找到多一些的线索。
“陈仰。”
“嗯?”
“你说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吗。”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或许有,我记得初中学生物的时候,老师讲过如果用显微镜去观察世界就是另一个样子,所以我觉得是有的,只是我们没有发现。”
他低下头,似乎是对我的解释不大满意,我也知道自己这相当于在狡辩,他梦中的怪兽跟显微镜里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同日而语呢,他又拿起了那本诗集,淡淡说道,“或许那些诗人的确是见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才能写出那么好的诗。”
“我也觉得。”不知这么,我这会儿想到了李白所写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诗人的宿舍做这些事,但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再依照我对诗人的了解,或许我才如此,若对象是庞哥,我绝不会做如此事,何况我也把阳台门关掉了。
“再斜一点。”
“尾巴?”
“对。”
整个人蹲着,我把那晾衣杆朝另一边摆了一点,由于是手在身后举着,导致有些酸麻。
“你不用手拿着,要不放地上吧。”
“没事,我举着就行。“
“我想你用双手抓一个东西,不然不像。”
“我操,你不早说。”
他笑笑,“好像门也是开着的。”
“你开玩笑的吧。”
“没,阳台门是开着的。”
我叹了口气,蹲着走过去把门打开,一阵风扑过来。
“那怪物手里拿着什么。”
“是爪子。”
“嗯,不管是爪子还是钳子,它拿着什么。”
“一团黑影。从我们鼻孔里不断冒出来的。”
我转过身,差点被气笑,由于步伐太大,踩到了晾衣杆上差点别滑倒,踉跄了一下,但仍蹲着,“你不是要我给你搓一团黑烟出来吧。”
“没有,你拿着这个就可以。”他朝空中抛出一个白色的东西,那卷纸在地上滚了几圈,溢出了长长一条纸带,像铺子地面的一匹绸缎。
我捡起来把那脱出来的纸重新缠好,用拇指扣住那中间的孔洞,双手抱住。希望诗人能够记起来那梦中的场景,哪怕只有一个片段。
“要不你……还是用手拿着那晾衣杆,就……一只手,可以吗。”
“可以啊。”说罢我右手往后摸索,因为知道大概的位置没一会儿就摸索到了那晾衣杆,我把它微微举起来,顶着我的尾椎骨,在这一瞬间它仿佛真的长在我身上,我低下头,挨近了拿卷纸巾,一股纸浆的味道扑鼻而来。
诗人长久地没有说话,我保持着那个姿势,一直到握持不住,晾衣杆另一头掉到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我转过头,诗人已经离开了床上,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是在耍我,但他却仿佛沉浸在什么里边。我喘了一口气,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那卷纸又掉在了地上,淌下了一层白色的走廊,滚到了隔壁的床底下去。
“想起来了什么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我想着或许有点眉目。
“想到了其中一个场面,就是那怪物第一眼看去时,根本就不像是个人,但是他越吃那团黑影,他的尾巴就越来越短,他的脸就越来越想越像人的脸。”
“像谁的脸。”
“像我,还有我舍友。”
“就是说他在慢慢变成人。”
“差不多。”
“如果他想这样的话,那干嘛叫你走呢。”
“我就是想不通,但是在梦里,就是很合理,所以一定是有什么还没想起来。”他喃喃自语着,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我把门虚掩着,站在了门前,门外比里面亮很多,有两只鸟啾啾飞过,像是在嘲笑我是个傻逼。
“叩叩叩,叩叩叩。”我敲了敲门,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
“叩叩叩,叩叩叩。”我继续敲着门。
“中间不要停,一直敲,还要快一点。”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有些虚弱。
“叩叩叩叩叩叩……”
有个哥们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我照旧敲着,他离我越来越近,走路声也越来越响,我能用余光瞥到那人正在观察我,他的确是在观察我,目不转睛,而且脚步也因此慢了下来……
“门没关啊。”他的宿舍就在诗人的隔壁,他用钥匙打开了房间门,看着我说道。
“叩叩叩叩叩叩。”我转过脸看着他,“我知道。”
他张着嘴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进去,把门观赏,砰的一声,走廊又变得安静。我他妈真是个傻逼,下次再也不听他指挥了。
我和诗人又来到操场尽头的那片树林中,其中下楼梯花费的时间是最多的,我坚持要背他,他坚持要自己走,全程抱着栏杆一条腿一跳一跳下去,一直到平地上没有办法,才靠着我的肩膀,我一直问他脚酸不酸,他仿佛跟我作对似的,越跳越快,以至于像是在拉着我往前走,到那树下时,我的额头已经尽是汗水。
他单脚跳过去,姿势有些怪异,就那么短短的一段距离,他跳一下停一下,终于双手倚在了树干上,继而整个人贴了上去。
“诗人,你干嘛!”我叫住了他,因为他已经一条腿踏了上去。我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再上去。”
“你疯了吗,你现在这个鬼样子。”
“我没事,我这条腿用不了,但我四肢还剩三肢,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别发疯,你刚才只是说来看看的,我才陪你下来。”
“我是说来看看,我又没说我不上去!”他的犟劲一下子上来了,横着脸。
“你别上去,等你好了,我跟你一块上去。”
“不行,我得上去。”
“你为什么非得今天上。”
“我不知道,我马上得上去,你快走开。”
诗人没有骗我,在爬的过程中那只石膏脚几乎没有动,就那么直直伸在一边,另外两只手和一条腿则像是壁虎一样配合着贴着树干的身子利落攀爬者着,我在恍惚中怀疑他之前是否经常练习过三足的爬行,大树那些凸出和凹进去的肉眼仔细才能看到的小块对他来说像是一个分明牢靠的支点,提供给他向上的力量。
他的身子越来越快,那并非是动作的熟练或者攀爬难度的降低,而是他心情的急切,仿佛有什么在催促着他,一直到树中间的挂穗垂到了他身上,那些细细的延伸开来的刮过他的皮肤,叶子因为被拂过而抖动,他才终于慢了下来,停在了那凹陷进去的地方。
周围浸透着凉意,在我身体四周循环往复,没有一丝缝隙地包裹着我,一点阳光都没有,让我感觉皮肤温度越来越低,但除了这温度外我什么都感受不到,既听不到,也看不到,也想不到,在一个混沌的黑暗中,我自己漂浮在一锅汤里,这汤已经不再有热气,只剩下无边的凉意。又一阵更大的凉意包裹住了我,是那么轻柔,但那不是汤,我并没有沉下去,耳边还带着某种呼啸,凉意越密不透风,呼啸越大,我终于明白那是风,就在同时,一些细屑的东西朝我低语,继而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摩擦,咔擦咔擦,那风又把它们带走。
睁开双眼,我不知道自己在草地上睡了多久,原本身上的汗水早就因为风的吹拂而变干,带着浓浓的冷意,树叶哗哗响着,一些叶子不停被垂下来,又有两片、三片掉到我脸上。整个世界被一种橘黄所笼罩,此时太阳快要完全沉下去,只有地平线尽头能看到那似乎带着最后的无比温暖的云朵,其余已经被一种似乎冰冷的蓝色所笼罩。
“诗人。”我叫了一句,他没有搭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朝着外面坐着,那一条打了石膏的腿垂下来,阳光在那石膏上打下一些黄色的光线。
“我什么都没想到。”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还有他说话的表情,但他脸上却带着淡淡一些笑意。
“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先下来吧。”
“为什么。”
“风大。”我忽然觉得这样躺着很舒服,他的头发、衣服都在被风吹拂,他竟然想要站起来。
“不,是你说下次还有机会,为什么。”
“什么?”
“你说的对,上次给我浪费了。”他彻底咧开嘴笑了起来,也彻底站了起来,那根枝条在晃动着。
“别!”
“这次一定可以!”诗人猛的一跃,像只鸟一般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