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却见红烛正高烧
黄昏的天光照在结彩的街巷牌楼,围观的百姓跪在沿途驻跸的卫兵身后,悄悄张望难得一见的阵仗。
得天子加恩,太子迎亲的卤簿多至五百人,短笛唢呐的喜庆乐声随着蜿蜒的仪仗来到宫门前。
坐在画轮四望车里的沈长荷尚未回过神来。
当时,昏昏沉沉的她甫一醒转,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婢女簇拥着沐浴梳头。
她不知身处何地,周遭尽是陌生的面孔,一垂首还发觉自己换了一副纤弱稚嫩的身体,一时慌乱无措。
直到坐在镜前,她瞧见镜中人的面容,一时间冷汗涔涔、心如擂鼓。
她明明死在中大通三年太子薨逝当夜,为何睁开眼却成了年少时的太子妃蔡彦真?
被白绫缠绕的苦痛窒息犹在颈间,她以为是神情恍惚,使力揉了揉双眼,可镜中人依旧未变,倒被婢女询问是否太过困倦。
难道是投胎转世?
可为何不是婴孩?
这具躯体里原本的蔡彦真又去了何处?
原以为太子萧统已死,她便可告慰二皇子与吴淑媛,甘心赴黄泉。
究竟为何出现如此荒诞无稽、鬼神莫测之事?
可一切容不得她反应,紧接着敷粉描眉,着袿襡、加金银,沉甸甸的头饰与袿衣压得她颈肩生疼——这分明是要成婚,她竟要以太子妃的身份嫁给萧统?!
算一算,竟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天监十年……
纵使百思不得其解,她也只能在众目睽睽下登上这辆画轮四望车。
登车时,她瞧见不远处萧统在马上的背影,亦是少年身形。
南朝尚早婚,此时的蔡彦真不过十岁上下,萧统应与之年岁相仿。
沈长荷前世十二岁入宫侍奉丁贵嫔时,萧统已二十有五——她从不曾见过如此年少的萧统。
而此时的人世间,“沈长荷”还并未出生。
无论是身处的时期,还是眼下的身份,对她而言都格外陌生。
可她转念一想,从前淑媛和二皇子遭受陷害时,自己年岁尚小、懵然无知,只能在经历生离死别后为他们雪恨。
如今上天叫她托生在太子妃身上重活一遭,想来是为让她拯救淑媛与二皇子——既能日日在太子左右,必能寻出证据及时告发。
若自己今生能助二皇子避开暗算、登上皇位,便可挽回前世的悔痛遗憾!
念及此,积在沈长荷心头的块垒稍稍松解,方能冷静下来思索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这头一步,自然是要做个令萧统信任的太子妃。
虚情假意倒是不难,她从前以宫婢之身尚能博得丁贵嫔和萧统的喜爱。
可眼下骤然成了济阳蔡氏的名门闺秀“蔡彦真”,只知宫婢该如何行礼问安的沈长荷怎会熟悉太子妃的礼数?
更何况今日还是大婚典仪,太子妃的一言一行万众瞩目,容不得半点差错。
原本的蔡彦真必是经宫中尚仪指点教习,自己实是一窍不通。
若是因此出了纰漏令皇家丧失颜面,丁贵嫔和太子萧统自会不满,莫说信任看重,兴许还会起疑心。
沈长荷回想起方才自己穿着繁复的绣衣双手执扇站在正堂,“蔡彦真”的父亲穿着公服迎拜正副使。
等到奉玺绶册时,沈长荷跪下行礼受册的动作应是有误,否则正使不会蹙了蹙眉,“父亲”也不会多看自己两眼。
沈长荷缓缓吐出一口气,尽力维持坐姿仪态,瞟了一眼身旁坐着的手捧玺印的女侍中。
女侍中坐得端正、神色肃然,沈长荷扬起笑脸去问:“今日实在慌张,竟不大记得之后的仪式规矩,烦请女侍中提点一二。”
女侍中虽觉疑惑,但不敢拂太子妃的面子,微微颔首应下,小声告知。
马车缓慢平稳地前行,到了皇宫北面的长阳门。大卤簿停在宫门外,小卤簿跟着画轮车进到东宫承恩阁。
待马车停下,女侍中眼神示意沈长荷下车。
她执扇遮面,小心翼翼地踩着踏凳,站稳后看到步鄣已设好,便顺着步道向前走,身后跟着尚仪和数位女侍中。
进入正殿后,尚仪帮沈长荷除去罩在绣衣外的幜衣,递给一旁的女侍中,又引着她至殿中,与太子相对而立。
尚仪肃声道:“请太子妃却扇。”
沈长荷缓缓放下扇子,仍旧垂眼看着地上那双枣红云纹履,心知此时不能抬眼乱看,可一想到对面站的就是萧统,她心中起伏难安。
前世他因她而死,一夜过去该是臣民缟素、天下皆哀。
可当她再睁开眼,却是红鸾天喜、普天同贺。
死与生,丧与喜,不过是短短一夜之变故,让沈长荷有些恍惚。
“请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对拜。”
沈长荷闻言回过神,察觉女侍中已铺好两方锦垫。
二人相对而跪,沈长荷记着女侍中方才在马车中的叮嘱,与太子对拜时自己先拜后起。
起身后二人上阶,朝南并肩而坐,行同牢之礼。
清水煮过的牛肉、猪肉和羊肉放在中间有隔档的白玉盘中,由尚仪双手奉上,二人一齐接过,微微侧过身相对共食。
看到一双温和带笑的眼睛近在咫尺,沈长荷有点慌,不自觉抿了抿唇。
从前即便深恨萧统,沈长荷也不得不承认他姿貌仪态俱佳,显阳殿中众多宫婢都盼着他来探望贵嫔——不过在她眼中,他不过是个空有皮囊、内里阴险的小人罢了。
但眼下的萧统仅是个十岁的少年,尚未行倾陷诡计,她难以像厌恶成人后的萧统那般看待他。
加之要取得萧统的信任,她勉强冲他弯了弯眼睛,不等看他反应就低头去吃肉。
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后,他们各自接过一爵清水漱口,尚仪又奉上两个酒水半满的银瓢,底下用金锁链相连,行合卺礼。
礼毕,二人接受东宫侍官们的跪拜后便起身,穿过回廊进入寝殿。
殿内焚着龙涎沉香,宫灯烛火皆已燃起,倒比外面昏黄的天色更加明亮,映衬得各类饰物器具熠熠生辉。
分列两行的红烛上嵌着精细的鸾凤图案,尾翼上闪耀着点点光芒,沈长荷从它们旁边走过,微风轻拂烛焰,她嗅到龙涎沉脑的氤氲香气。
待两人坐定,两名女侍中摘下太子的玉冠和沈长荷的凤冠,从两人盘起的发髻里各挑出一绺剪下一小段,用红线缚住后放入缠枝莲花锦盒中。
整理好他们的发髻后,众人退下。
一扇扇门窗关上,烛火拉长的人影渐次退出,留下两个并肩而坐的小人儿。
沈长荷从未进入过东宫正殿的寝殿,也不曾见过如此华贵隆重的场面,这等庄严富丽令她隐隐觉得不适——这本该是“蔡彦真”与萧统的大婚,虽然并非自己所愿,可她确实占据了这具躯体。
念及此,她生出踌躇不安来,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太子,却正巧迎上了他的目光,她只好先开口:“太子殿下。”
萧统微微笑着颔首:“可唤我小字维摩。”
沈长荷垂下眼睛,她曾时常听丁贵嫔如此唤他,前世的自己即便成了他的姬妾,也只敢称呼“殿下”——“维摩”二字对她而言过于亲昵,令她不适。
她摇了摇头:“妾不敢冒犯。”
萧统并未执着于此,问她:“你可有小字?”
“蔡彦真”想来是有的,可沈长荷并不知晓,仓促之间来不及细想,她便将自己前世的乳名告知他:“妙怜。”
“莲花的‘莲’?”
“怜爱的‘怜’。”
以“莲”为小字的,多是因家中信奉佛法。
皇亲宗室、世家大族许是嫌“怜”字太过小女儿娇怯,鲜少以此为名为字,因此萧统有些意外。
但他仍是笑着说:“想来是蔡侍中怜爱幼女,才以此相称。”
沈长荷回忆蔡侍中的样貌,应已至不惑之年,“蔡彦真”不过十岁,萧统此言想来无误,于是点点头。
今日还有两个青年公子对着自己好生叮嘱,有一个连眼圈都红了,想来应是“蔡彦真”的兄长。
只是他们年纪相仿,不知谁长谁次,若是再遇上可如何称呼……
萧统看着陷入思虑之中的“蔡彦真”,以为她是思念亲人,凑近了对她说:“妙怜,今后你若是想念蔡侍中,我便请他至东宫与你一见,还有你长兄——他刚做了中书郎,相见也不难。”
沈长荷躲着他们还来不及,怎会想相见?
她朝后缩了缩身子,张口结舌:“妾、妾不敢逾矩,多谢殿下好意。”
萧统见她摇着头慌乱的模样,以为她是担心宫规森严、动辄得咎,于是笑着宽慰:“等日子久了,你就知晓东宫不似宫中那般规矩大——即便入宫,亦有阿姨看顾你。”
听他说起“阿姨”二字,沈长荷忍不住蹙了蹙眉,从前那股对他们母子的厌恶之情再次从心中升起。
宫中皇子、公主若是庶出,便只能称生母为“阿姨”。
可若是私底下,似二皇子萧综称生母为“阿娘”者亦不在少数,毕竟人之常情。
可前世她在显阳殿服侍丁贵嫔时,从未听萧统唤过一声“阿娘”。
这母子俩似是假人一般,人前人后都做着戏,实在虚伪,只是没料到早在这时便已如此。
她试探道:“殿下是说贵嫔?”
见他点头,她又问:“眼下只有殿下与我二人,何不称贵嫔‘阿娘’?”
谁知萧统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我曾悄悄唤过‘阿娘’,可阿姨并不肯应声,只叮嘱我要依礼法行事,克己慎行。”
看着他一副提起幼时错事的窘态,沈长荷倒对他生出一丝怜悯,丁贵嫔这般谨慎,对待亲子也这般严苛,想来与其出身有关。
丁贵嫔本名丁令光,祖父是个雍州小官,她自小长在沔水边的村落,因家中贫寒寄人篱下。
她本有婚约要嫁与同乡,却被当时的雍州刺史萧衍纳为妾室,生下长子萧统。
短短两三年萧衍就入主建康城、登上帝位,丁令光飞上枝头成了贵嫔,儿子萧统也被封为太子。
后位空悬,丁贵嫔代为执掌后宫,并接连生下三皇子萧纲、五皇子萧续,地位愈发稳固,百官命妇以敬皇太子之礼敬贵嫔。
可究竟是母家不显,丁贵嫔处处谨小慎微,才博得仁恕贤良的美名。
私下亦是这般不近人情,连一声“阿娘”都不让太子唤,只为不被挑出错处,恐失权位。
沈长荷忽然想起明日要拜见皇帝和贵嫔,今日又并未来得及细问那女侍中,若是出了差错,叫丁贵嫔失了脸面,定会惹她不喜。
她瞥了一眼身边人,只好寄希望于看起来性子随和的萧统。
她斟酌片刻,想着到底是该称皇帝为“官家”,还是随萧统称为“父皇”,于是先试探着问:“明日拜见官家和贵嫔,妾该如何行礼问安?若是问话,妾又该如何应答?”
萧统听她开口询问,心中疑惑:尚仪早在一个月前就至蔡侍中府上,亲自教授礼仪宫规,为何太子妃仍不知晓?
但此时自然不能召尚仪进寝殿指点,否则传扬出去,尚仪必会受罚,太子妃也难免遭人非议。
一两句话也难解释清楚,萧统索性起身给她演示。
“明日朝见官家、贵嫔时,你我一同跪拜叩首,我先言‘子萧统问陛下、贵嫔安’,你次言‘新妇蔡彦真问陛下、贵嫔安’。官家应会嘉许蔡氏一族,你颔首道几句谢恩的话便是。
接着官家赐膳,你作为新妇须行盥馈之道,不过周遭都有宫人侍奉,你侍立在旁执巾奉茶即可。
用罢早膳,你我一同拜谒宗庙,你只须背诵册文——册封时你应见过,可还记得?”
沈长荷先是安心该老老实实称皇帝为“官家”,而后看着萧统忙不迭地解释、比划,正在费心记背,突然被这么一问,她眨了眨眼睛,抿着唇不说话,心里直打鼓。
什么册文?难道是今日正使念的那段话?
连听都听不懂,如何能背诵?
萧统看出她不记得,又怕她心焦,于是宽慰道:“无妨,明日命尚仪带上宝册,你照着诵读便是。”
沈长荷没料到他这般善解人意、宽宏大量,此时心中倒真生出一丝感激来,否则自己明日定会手足无措、惹出麻烦。
她看着眼前笑意澄澈的少年萧统,并不似前世那般令人生厌。
难道是经丁贵嫔多年耳濡目染、深陷权力斗争后,他才成了那般虚伪之人?
沈长荷心中生出疑虑,日后定要好生观察他和丁贵嫔的言行——若能离间他们母子,定可事半功倍。
萧统看她不说话,问道:“可是累了?那便早些歇息。你莫忧心,若有不明之处便悄声问我,忘了如何行礼便跟着我做。”
沈长荷貌似乖巧地点点头,好在两人年岁尚小,不必圆房,她自顾自盖上衾被缩在角落。
这一日惊心动魄又繁琐劳累,身旁的萧统年岁尚小,在她眼里不足为惧,明日诸事又有了着落,她心下稍安便沉沉睡去。
萧统放下床帏后回过身,发觉她已入梦,不禁哑然失笑,慌忙住声怕吵醒她,却发现她连睫毛都没抬一下。
这就是自己今后朝夕相对的太子妃了,他心想。
在他心中,阿姨是他最为仰慕依赖之人。
可阿姨说,太子妃才与他最为亲近无间——虽则从前不曾相识,可余生都要与之共度,须得至真至诚。
他看着睡梦中的太子妃,想起她的乳名“妙怜”,心中暗暗许诺:她离了自家父母兄嫂、嫁入东宫,自己定要怜她爱她,倾心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