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愿得故人常巧笑
因纳妃休沐,萧统每日在书斋一坐就是半日,余下半日陪着太子妃。
二人每日清晨要一道入宫去显阳殿向丁贵嫔问安,饶是憎恶其虚伪的沈长荷,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丁贵嫔的面容身段确是柔婉多姿。
但丁贵嫔仅在太子大婚时着华服、戴金玉,之后鬓边钗环、腰间饰物鲜见金银珠玉,似老妪般素朴俭省,比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长荷不纳闷,难道此时宫中贵人们都是这副打扮?
她的疑惑不久便解开——四月末,丁贵嫔传召各宫妃嫔至显阳殿赏花,群美毕至,争奇斗妍,让沈长荷好生开了眼。
一众袅袅婷婷的嫔妃高梳各式各样的高髻,鬓边斜插鲜花,身着飘逸灵动的纱裙,纤髾燕尾随风摆动,腰间环佩叮当作响。
名义上是赏芍药,众人皆知是来拜会新入宫的太子妃。
她们两三人一行,在花径间轻移莲步,朝着沈长荷而来,行礼问安,再说几句客套话。
言笑晏晏,眼波流转,比娇俏妩媚的芍药花更美,沈长荷看得怔在原地。
原来这些她前世见过的妃嫔,年轻时皆是这般动人。
而吴淑媛在其中更是拔萃出类——金围翠绕,锦衣华服,在仲春日光下熠熠生辉。她本就身量高挑,加之头梳飞天髻,在妃嫔中愈发出众。
但吴淑媛的脸上未带一丝笑意,显然是对这等赏花之事毫无兴致,被一群内监宫婢簇拥着,冷着脸穿过人群走到沈长荷面前,应付似的行了个礼。
沈长荷自是不会同她计较这些,能再亲眼见到她已是百感交集——前世吴淑媛饮鸩而死的惨状无数次浮现在自己的噩梦之中,如今这春日和煦暖阳下的来生重逢显得尤为珍贵。
沈长荷的目光久久停在她的脸上,既因再见故人,亦是为其容貌所出神。
细看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容,尤其是一双美目、两瓣丹唇,尽显丰姿冶丽。
吴淑媛本名吴景晖,原是前朝东昏侯萧宝卷的妃子,宠爱仅次于因“步步生莲”而闻名天下的贵妃潘玉儿。
听闻萧衍得天下后有意纳潘玉儿为妃,如今的太子詹事王茂直言进谏,阻止他留下这等祸国妖妃。
皇帝为彰显从谏如流,命人将潘玉儿勒死在狱中。
吴景晖因着声名不显,侥幸逃过一劫,被萧衍纳入宫中后封为淑媛。
无奈吴淑媛怀孕七月生下二皇子萧综,宫中流言四起,皆言萧综为东昏侯之子。
但眼下看见吴淑媛的穿戴排场,似乎所受恩宠并未减少,大约只是其余宫妃多有排挤。
沈长荷见她行完礼后独自在一旁闲坐,心中不忍,抬起步子向她走去。
吴淑媛见太子妃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宫婢,却也懒怠起身,只点了点头:“太子妃殿下。”
沈长荷只是想和她说说话,于是随意寻了个由头,看向花丛中玩耍的稚童们:“几位皇子公主皆在此赏花嬉戏,为何不见二皇子?”
吴淑媛微微蹙了蹙眉:“豫章郡王年岁渐长,已跟随良师习经颂文,自是不能似幼童一般只知玩乐——太子殿下不是未至此赏花?”
沈长荷没料到她会这般直白地给自己下马威,话语中明摆着将二皇子与太子相提并论——还刻意改口称二皇子为豫章郡王,怕是不愿仅以序齿称呼他。
沈长荷藏住错愕的神情,解释道:“我入宫已近一月,除却襁褓中的六皇子不曾见过,便只有豫章郡王了。”
吴淑媛敷衍地笑笑:“待端午宫宴,太子妃便能见到了。”
说罢,她将头转了过去,假意赏花,不愿再理太子妃。
沈长荷讪讪地回到檐下喝茶,东宫侍女桃枝小声提醒:“太子妃刚入宫有所不知,吴淑媛仗着官家宠爱,脾性大着呢,今后还是离远些好。”
沈长荷看了她一眼,交代道:“方才吴淑媛说的话,不许外传。”
见桃枝点头应下,沈长荷一边喝着茶一边沉思。
“太子妃”年少,若是不知轻重爱学话,或是身后跟着的宫婢口风不严,兴许转头就将二皇子与太子相提并论的话转述给丁贵嫔,吴淑媛怎能如此不谨慎?
还是说……此时吴淑媛风头正盛,无惧丁贵嫔?
可吴淑媛除了二皇子再无所出,帝王宠爱又怎说得准明日还在不在?
若她早早开罪地位稳固的贵嫔母子,对扭转前世惨剧毫无助益,沈长荷不免心中担忧。
丁贵嫔也瞧见太子妃与吴淑媛讲话,见她回来闷闷不乐,让自己的贴身侍女采音前去询问。
采音回来禀报:“太子妃说是今日起得早,眼下有些困乏。”
“太子少说还要一个时辰才至,先让她去我殿中小睡。”
显阳殿寝殿的布局与二十余年后相差无几,沈长荷前世在此服侍数年,最熟悉不过,恰好也真觉疲累,就蜷缩在榻上昏昏睡去。
迷蒙之间,她听见有稚子说话。
“她为何也能睡在阿姨榻上?只有我能睡。”
有一温柔女声笑道:“你太子阿兄从前多少次在我怀中入睡,只是你彼时并未出生,不知晓罢了。她是你阿兄的妻子,我待她同你阿兄一般无二。”
“我见六弟如今是由乳母抱哄,阿姨为何亲自哄阿兄入睡?”
“我是在襄阳生你太子阿兄,待官家平定建康后才将我们接来。一路上先乘牛车,再走水路,你阿兄尚在襁褓,啼哭不止,只有在我怀中才能安睡。”
沈长荷渐渐清醒,知晓是贵嫔与幼子在外间闲话,便假寐偷听。
“太子阿兄为何生在襄阳?那我生于何处?”
“你呀,是享荫福的命,就生在这显阳殿中。你父皇当年的官邸就在襄阳,他去征战时我正怀着你太子阿兄,既要挂心前方战事,亦要照料三位公主和西丰县侯,生你阿兄时便格外艰难。”
“西丰县侯为何也要阿姨照料?”
“你父皇彼时无子,便收养了弟弟的儿子做义子。后来我生了你阿兄,他才归宗封了西丰县侯。”
“那原本是要他做太子?难怪他每回见到太子阿兄时,脸色便不好看……”
“不可胡言。”丁贵嫔的语气依旧温和,“你这话不论真假,传扬出去都会给西丰县侯招来灾祸。”
沈长荷听见五皇子哼哼了两声,似是不大乐意。
“维摩身居东宫之位殊为不易,你与你三兄应好生辅弼,休得惹祸。”
“是——”五皇子勉强应下。
沈长荷心思转了又转,按说丁贵嫔不知她在假寐,亦无须说给她一个十岁的小女郎听,单论她方才所言倒真挑不出错来。
丁贵嫔口中的西丰县侯便是临川王萧宏的三子萧正德,沈长荷是知晓的。
前世,这人可谓臭名昭著——萧正德叛逃敌国北魏,惹起轩然大波,一年后归朝,官家仅对他加以训诫,不久便恢复封爵,还任命他为征虏将军。
萧正德便越发放肆,与几个宗室士族子弟招揽亡命之徒,劫道杀人,还迫害他人妻女,被并称为“四凶”,却无人管束,原来根源竟在此——
莫说天子犯法不与庶民同罪,便是做过几年天子养子的人,行凶作恶也无人敢过问。
这临川王父子可真是满门奸恶……以后得躲着他们些,沈长荷暗想。
日暮时分,萧统一踏进显阳殿,两个弟弟就迎上去问候,争抢着去看他手中的纸鸢,萧统分给他们两个仙鹤、蝴蝶纸鸢,先去拜见贵嫔。
丁贵嫔见他四下张望,笑道:“太子妃于我殿中小憩,正在梳妆。”
萧统被母亲看穿心思,腼腆一笑:“儿有话同她讲,先去瞧瞧。”
沈长荷从铜镜中看见走近的萧统,扬声道:“殿下稍候,待妾梳妆毕再行礼。”
“不必拘礼。”萧统走到她身侧,看向铜镜中的她,从背后拿出那只留下的芙蓉纸鸢递进她怀中,“是官家赏赐,我挑了只芙蓉予你。”
“芙蓉……”沈长荷摸着纸鸢,低头喃喃道。
想起前世他的死因,她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萧统见她并未展颜欢笑,问道:“是喜欢别的花样?我叫邈之寻来。”
沈长荷望向他纯稚的眼,心中忽地生出一丝愧意。
她挤出笑来:“妾爱芙蓉,多谢殿下相赠。”
萧统点了两下头,躲开她的眼神向纱幕之外走去,留下一句:“你先梳妆,我等你。”
回东宫时,他们再次路过含章殿,沈长荷暗下决心要在端午宫宴上寻机见到二皇子——吴淑媛将自己视作“太子妃”加以敌视、提防,二皇子如今年幼,或许还能说上些话。
等待端午宫宴的这段日子,沈长荷每日忙得头昏脑涨。
新婚次日见过的几位重臣是教太子读书立身,同太子商议政事,可东宫僚属远不止这几位。
除却掌文翰的清流不进内殿,仅是会与太子妃禀报的,就有太子庶子下的掌宣传令旨、内外启奏的通事舍人,负责斋内、主玺、主衣、扶侍、食官等局的内直郞,掌通笺表及宫门禁防的宫门郎。
还有掌东宫管记的太子家令,掌知漏刻的太子率更,主车马的太子仆,领兵宿卫,督摄队伍的左右卫率府……
沈长荷从未一口气记过如此多的人名和官职,只觉头痛。
前世,二皇子豫章郡王成婚后出宫建府,沈长荷便生长在郡王府中。
郡王夫妇怜她年幼无父母庇佑,难免宠爱骄纵些。
沈长荷自小不喜读书女红,豫章郡王便亲自教她骑马射箭,总之她是与沉心静气、细致谨慎沾不上半点关系。
谁也没料到她有朝一日竟会成了太子妃,被东宫官职、士族谱系绕得晕头转向。即便夜里萧统偷偷给她温习,也还是惹出不少笑话。
入了五月,夜里亦觉燥热,沈长荷抱着竹夫人坐在榻上欲哭无泪:“今日从显阳殿问安回来,宫门郎送来两封信笺,我一时记不得他姓名,只好挥挥手让他退下。”
“还有,主衣局的内直郞午后来送端午宫宴的礼服,我一时欣喜,将他的官职说错了……”
萧统笑着摸摸她的头顶:“你入东宫时日尚短,能记个囫囵已是不易。况且只是在东宫之内,外人并不会知晓。”
沈长荷绝望地看向他:“有件事一直不敢同你讲——拣选端午贺礼时,我当着太子家令谢举的面,将琉璃珠、琥珀珠、水晶珠和玛瑙珠认混了,他纠正了我。宫门郎当时也在……”
“无妨,谢家令博通好学又为人耿直,既当面纠正便不会在外多言。”
沈长荷摇着竹夫人哀嚎:“可是他还掌东宫管记啊!本是请他来写端午贺文,这下反倒被看了笑话。我听闻文人向来爱记些轶事,这定算一件!”
萧统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仰倒在榻上。
自她入东宫,自己一成不变的日子变得有趣许多,陪她放纸鸢,教她临帖,即便是一些从前他不大关心的庶务,从她口中说出便多了几分趣味。
真不知蔡侍中那般耿介方正之人,如何生得这样一个女儿,难怪起名“妙怜”。
沈长荷因他也跟着笑,正气恼地瞪着他。
他又不是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十岁的小小少年她有何好怕?
他越是纵容,她胆子越大,哪里还记得成婚当日想好的“曲意逢迎”?
沈长荷蹬了蹬他的腿:“不许再笑!”
萧统尽力忍住,眼睛还是带着笑意,口中却应道:“是、是。”
沈长荷抱着竹夫人滚到床榻最里侧,背过身不理他。
小小的一团,缩起来还没有竹夫人长,萧统挪近了些,拿食指点了点她的肩膀:“妙怜莫恼,我不该笑你。”
沈长荷气性上来了,把肩膀一甩,想把他的手甩远。
谁知用力过猛,自己的肩头撞在竹夫人上,闷哼一声,便更气了。
萧统连忙抚摸她的肩头:“可是撞痛了?”
说不上痛,但这么着倒挺惬意,沈长荷索性使起性子:“痛!背也痛,颈也痛,都捏一捏。”
萧统二话不说,两只小手卖力地揉捏,沈长荷不说停,他便不歇。
直到察觉她已入睡,萧统才松开酸痛的双手,给她盖上薄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