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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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 偷梨

漆黑的夜,澄寒的水。

水中倒映出一张少年的面容。

肌肤苍白,薄唇紧抿,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披落在削瘦的双肩。瞳孔像两汪幽黑的冥泉,迎着水光,有清亮的光芒明灭闪动。

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水上五十根直立的蓍草。

蓍草,天生神物,立地向天。

草尖之上,千万点幽幽银芒,仿佛延伸到遥远的苍穹。

他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纤白的手指飞快翻动,将蓍草不断拨向两边,仿佛某种神圣的仪式。如是进行了三遍,水上只剩下了三根蓍草,微风拂过,脆弱的草茎幽幽然在水波上窜动,好像被鱼儿啄食的浮饵。

少年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原本是病梅抱雪一样清秀的容颜,此刻愈见出一分绝尘的忧悒,令人望而生怜。

当然,没有人会看见他这副容颜。

他忽然站了起来,大袖垂落于地,就像是月光从他那墨玉样的发梢沿着衣裾倏尔滑进了水里。他的身形很瘦,身量却很高,素白的袍子略无装饰,就那样松松散散地披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好似一把虚幻的影子。

这影子飘忽便掠入了殿阁楼宇之中。

正是深夜,这房里却连一盏灯都没有。

月光挣扎着从窗棂子之间挤进来,少年的白衣却成了房中唯一发亮的东西。他在房中飞快地走着,丝毫不因黑暗而有所停顿,不消片刻,他已走过了三进院落,突兀地停在了一处天井边。

月光如水,花影扶疏。正是夏末秋初,夜中的风自高墙上滑落,还带了些微的凉意。干净的砖石地上,蔷薇簌簌落下。

少年的目光随着那落花,看到了一双赤着的脚。

纤嫩,莹白,却有几道擦伤的血痕。再往上看,是粗布麻衣,针脚很差,七拼八凑,总算裹住了那一具小小的躯体。自那麻衣毛糙的领口处露出了一道锁骨,然后是雪白的颈,然后……

“鬼啊——!”

女孩突然大叫出声,捂住了眼睛!

少年再度皱了皱眉。

这女孩看上去不到六岁,身量只到他胸膛。头发乱糟糟的,衣衫破烂,手里提了一双木屐,大咧咧地赤着脚踏进了他的院子。

然后还说他是鬼?

女孩还在尖叫,叫着叫着,似乎是纳闷这白袍鬼影怎么没反应,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终了,她不得不掀开一点手指缝,看向庭中安静站立的少年。

该死,这鬼也太好看了些……

我钱阿苦横扫西平京九坊三十三院,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不,这么好看的鬼!

可是,该死,他怎么不说话,他不会识破了吧……

心里腹诽了无数遍,再抬头,那少年却依旧无动于衷,只是嘴唇微张,终于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你还不走?”

天……

他的声音真好听。

女孩呆呆地想。

像是从扶香阁高高的竹枝儿上吹过的一阵风,把花天酒地的脂粉气都滤去了,只剩下青空白云,和一脉清澈的流水。

一点杂垢也没有的,这世上最纯净的流水。

他不是鬼,他是神仙。

好像是真的吓傻了,她愣愣地站在庭中,月光自她的脚底潜入,有些凉了,她讷讷地抬手揽住了衣襟。

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耐,想回去了,却又顿住,朝她走了几步,将自己的袍子脱了下来。

看见他脱外袍的动作,她睁大了眼睛。

他他他要做什么?

外袍底下……又是一件白衣。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他原来穿了这么多衣服啊。

反而是脱衣的少年有些窘迫似的,半侧着身子脱下外袍,想了想,伸直手臂给她递了出去。

女孩呆了一下,又呆了一下,突然,飞快地伸手,简直是一把拽走了他的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

她响亮地发问,声音清脆得像划破夜空的雀鸣,竟令少年怔了一怔。

他有些不自然地道:“未殊。”

女孩把这两个音节放在口中自言自语地念了几遍,然而她的声音实在是太清澈了,像是石子投进了水,全被他听去了。他于是愈加不自然,“你快走吧,这里从没有人能来。”

女孩抬头看着他,“可是我来了。”

说完她就笑了,像是很得意。

她每次干完坏事都会这样得意地笑,不过少年并不知道。

“我会还你衣服的!”她开心地说道,将少年的白袍穿在了身上,果然,不那么冷了。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她此刻望见了他的眼睛。

漆黑的眼,眼中闪烁着沉默的光。好像这世上万事万物,他都从来没有在意过,包括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的她。

他是注视着她的,可是她却没有在他眼中拓下自己的痕迹。她只是漂浮在他瞳孔之上的千千万万个影子中的一个罢了。

她忽然感到没意思了。

没意思,顶没意思。都说司天台是西平京最神秘最好玩的去处,我看顶没意思。

嘴巴撅起,她转身就走。

少年眸光微动,却也没有动弹,便任她这样大摇大摆地、穿堂过院地,走掉了。

“小葫芦!”

阿苦大摇大摆地走过了三重院子,突然脖子一缩,步子一滑,躲到了院中的梨树下,抬起头,闭着眼,压着声音喊。

“小葫芦,你要摘几个啊,还不快走!”

梨树的叶子哗啦啦落了她一身。

她怒了,这可是那个漂亮的神仙哥哥送她的稀罕白袍子!她抬脚就往树干上一踢:“你个臭婆娘,还不给我下来!”

一个五岁小女童,张口就骂臭婆娘,真是古怪之极。然而更古怪的是刺溜一声,树干上滑下一个人,却也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童,一身被枝叶蹭得脏脏的红衣,头上两个鬏,看上去倒是比她乖巧多了——

只是这被称为小葫芦的红衣女童的怀里却兜了十几只黄中带亮、肚腹饱满的大白梨。

“快走!”阿苦俨然是小葫芦的头目,纤细的眉毛一沉,发号施令,拔足便逃。

她俩逃到了来时的那个狗洞,阿苦当先就要钻进去,突然又直起了身子。

“怎么了?”小葫芦问她。她的声音娇怯怯的,像没睡醒一样,可是她把梨子抱得紧紧的。

阿苦三下五除二把那碍事的白袍子脱了,哗啦披在了小葫芦身上:“我先出去,你把衣服和梨给我递出来,然后你再出来,听见没有?”

缺了个心眼的小葫芦这才发现这件白得不像人穿的白袍子,手忙脚乱地揽紧了,瞠目结舌地道:“你你你从哪偷来这个的?这可不比偷梨子,这是天官之服……”

小葫芦的父亲是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小葫芦随她爹,说话也经常拽些之乎者也。阿苦既听不懂也不耐烦听,翻了个白眼,矫捷地钻过了狗洞。

外面,月光洒下,像是把整座城池都洗了一遍。夜风袭来,阿苦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哆嗦,回头,小葫芦正千难万险地钻了出来,她一把拿过那件白袍子重新披上了。

司天台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她愤愤然想。便连这边的风,都比九坊那边冷些。

司天台位于西平京的正北方,沿着司天台的中轴线往南,一字排开大昌王朝的九重宫城。夜幕披下,北宫城巍峨的凤阙俯视着她,她却全然没有看见。

她径自从小葫芦怀里拿了一只梨,恶狠狠咬了一口,道:“咱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