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八一八年[1],我来到了那不勒斯。同年十一月八日,我与同伴穿过海湾,去参观巴亚古城散落在海岸上的文物。平静的海面,碧波粼粼,在阳光的照射下,古罗马别墅的碎影落入海草丛中,宛如一颗颗晶莹的钻石。如此蔚蓝清澈的海水,应该就是伽拉忒亚[2]乘着珍珠母贝掠过的地方;埃及艳后的魔船,也该从尼罗河换来这里行驶。此时虽是冬季,但气候更像是早春,那温暖直钻人的心缝,撩起阵阵惬意。游客们驻足流连,都不忍离开这宁静的海湾和洒满阳光的海角。
我们参观了所谓的“极乐世界”和“地狱湖”,游遍了各种废弃的神庙、浴场和特色景点,最后走进了库迈先知西比尔[3]的阴暗洞穴。我们的向导擎着火把,黑暗如饥似渴地围向暗红色的火光,贪婪地吮吸着光明。我们经过一个天然的拱门,看到前面又是一个长廊,便询问向导是否可以进入。向导指了指脚下倒映在水中的火把,让我们自己拿主意,不过,他又补充说:“可惜前面就是西比尔的洞穴。”这下更激起了我们的好奇和热情,我们决定往前走走看。但凡这样的情况,一经实地考察,困难反倒没那么多了。后来发现,这条水路的两边,都有“干燥的落脚之地”[1]。
终于,我们来到了一个阴森荒凉的大洞口前,向导告诉我们,这就是西比尔的洞穴。我们大失所望,不过还是想一探究竟,没准空空的石壁上依然残留着天外之客来访的痕迹。洞穴的一边有一个很小的开口。“这通向哪里?我们能进吗?”“这可不行!”那位举着火把、长相粗野的向导说道,“你可以走几步就回来,里面可没人去过。”
“我还是进去看看吧,”我的同伴说道,“也许里面才是真正的西比尔洞穴。我一个人去,还是你陪我一起?”
我正有此意,可向导却坚决反对。他们开始唠唠叨叨,用我们听不太懂的那不勒斯方言警告我们,说洞中有鬼怪出没,洞顶容易坍塌,通道过于狭窄,而且里面还有一处深潭,会有溺水的风险。我的朋友听不下去了,从对方手里拿过火把,自己走了进去。
这条通道,一开始还勉强能容纳行人,但很快就越来越窄,越来越低,我们几乎把身子折成了九十度,咬着牙继续前进。终于,眼前宽阔了起来,洞顶也升高了。不过,正当我们庆幸时,一股气流吹灭了火把,我们一下坠入了黑暗。向导身上有点火的工具,可执意前来的我们没有——看来只得原路返回了。我们摸索着寻找入口,不一会儿,我们以为找到了,没承想那却是另一个通道。因为这明显是条上坡路,尽头处跟前一个通道很像,只不过有一道近似阳光的光线,不知从何处来,照得四周好似黄昏一样朦朦胧胧。渐渐地,我们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但是可以从洞穴的一边爬到低矮的拱顶,上面有一条相对平坦的小道,我们这才发现光线是从那里透过来的。我们好不容易爬了上去,来到另一条更明亮的通道,跟之前一样,这也是条上坡路。
坚持走过几个同样的通道后,我们来到了一处宽敞的穹顶洞穴。穹顶中央有一道孔隙,日光从孔隙投射进来,却被遍布的面纱一般的荆棘和灌木遮挡起来,留下斑驳的光影,营造出庄严肃穆的气氛。洞穴近似圆形,一端是块凸起的石板,大小与希腊式长榻相仿。这里曾有过生命的唯一迹象,就是一只完整的山羊白骨架,大概是有只羊在山上吃草时,没留神从洞顶开口栽了下来。从那以后,也许过了几百个春秋,洞顶又恢复原貌,重新长满了草木。
除此之外,洞里就剩下一堆堆树叶和一块块树皮,还有一种薄薄的白色物体,就像玉米未成熟时,附在绿色苞叶内的薄膜。走到这儿,我们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便在石板上坐了下来,只听头顶上羊铃叮当,放羊娃正吆喝羊群。
后来,我的朋友拾起一些散落在地上的树叶,突然惊叫道:“这就是西比尔的洞穴,这些就是‘先知诗叶[1]’!”细细查看后,我们发现所有的树叶、树皮,以及那种薄膜状的物体上,都写有文字。更让我们吃惊的是,这些文字分属不同的语言:有古迦勒底语,有同金字塔一样古老的埃及象形文字,还有一些我的同伴也不认得。还有更奇怪的——其中竟有现代方言、英语和意大利语!由于光线太暗,我们看不太清楚,但这些文字写的似乎是些预言:有近期种种事件的详细关联,还有如今家喻户晓的现代人名。这些事件和人名各自只有薄薄的几页,却多数记录着或喜悦或悲伤、或胜利或失败的感叹。这一定就是西比尔的洞穴!虽然与维吉尔的描述有所出入,但这不足为奇,毕竟整个地区曾经历过地震和火山爆发,只不过时间已经抹去了破坏痕迹。这些树叶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大概是因为一次意外封住了洞口,唯一的孔隙处又长满草木,遮蔽了风雨。我们匆匆挑选了一些各自能看懂的树叶,然后怀揣着这些宝贝,告别了昏暗的洞穴,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回到了向导那里。
在那不勒斯逗留期间,我们常常驾船掠过阳光明媚的海面,回到这个洞穴,有时连向导都不带,每次都会收集一些树叶。从那时起,只要世上没有非我不能完成的事情,或者只要我的心态保持良好,我就会致力于破译这些神圣的遗物。这些文字意义非凡,用词精妙,常常能抚慰我的伤痛,激发我的想象,鼓励我大胆地探索广袤的自然和人类的心灵,令我感到不负苦心。曾经有段时间,我并非独自工作,但后来一切物是人非,失去了万里挑一、无与伦比的工作伙伴,我也失去了弥足珍贵的成就感——
我想给你看嫩叶上的其他作品,
我的宝贝啊,这是多么残忍的星球,
竟容不得我们彼此相守?
我向公众展示了“先知诗叶”上的最新发现。这些散乱的“诗叶”没什么联系,我不得不添加一定的环节,让它们变得连贯统一。但主要内容并没有脱离这些诗意狂想所表达的真相,也没有抛开库迈女先知领受的神谕。
我常常惊叹于她的诗歌主题,以及这位拉丁诗人的英文表达。有时我会想,尽管这些诗句晦涩难懂,杂乱无章,但好在有我为其解读。就像圣彼得大教堂里用马赛克复制的拉斐尔的作品——《基督显圣》,我们把作品的碎片交给另一位艺术家,他会根据自己独特的想法和才能,将其重新拼接。毫无疑问,我解读后的作品比不上库迈女先知的“诗叶”那么精彩有趣。我只能说,之所以有这样的差距,本质就在于原文玄妙难解。
尽管在这个世上,我已经见不到昔日那张善良的面孔,但我的辛劳化解了长期的孤独,将我带到一个焕发着想象与力量的世界。我的读者可能会问,我如何从苦难和悲惨变故的叙述中找到慰藉?这正是我们天性中的一个神秘之处,我无法逃脱,只能受其支配。我承认,我对这个故事的发展并非无动于衷,翻译到某些章节时,我也曾感到苦闷抑郁,不,简直是痛不欲生。然而,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我固然喜欢兴奋的感觉,对风暴和地震的想象,或者更有甚,人类暴风骤雨、山崩地裂般的激情,这些虚幻的东西若是披上理想化的外衣,便会拔除痛苦中的致命毒刺,缓和我现实中的悲伤和无休止的悔恨。
我不知是否该表达歉意,因为迫切想要展现这部残存的“先知诗叶”,我所投入的时间和能力有限,最终也影响了整体的改编和翻译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