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灾
殡葬分很多种。
有将逝者遗体压缩成淡粉色的小圆珠,再制成戒指、挂坠等首饰的殡葬,选择这种方式的人|大多与逝者关系极好;也有将遗体烧成骨灰,通过迷你火箭发往地日引力平衡点:拉格朗日点的。这种殡葬方式有着“永恒的天葬”的浪漫寓意,一般有名望或有钱人会选择;也有将遗体制成烟花,在大型节日随其他礼花一起射向夜空的,这种就较适合性格孤僻或孤苦无依的人了。
但这些都是小众的殡葬方式,目前地球最流行的殡葬是将遗体分解到分子级别,再按植物的基因排序做分子重组,令逝者以植物的形式继续存活下去。由于基因筛选,这些植物都能活的既健康又美丽。而选择将遗体“变成花朵”的人最多,所以民间称这种殡葬为花葬,而由逝者之花汇成的花海叫作花墓。
地球上的花墓很美很美,那些花瓣的颜色都是逝者生前最喜爱的色彩。
人们将泥土堆叠成一整片高耸入云的斜坡,再极有层次地将逝者之花种在一条条铺设好的泥土轨道中。为确保花更长寿,花墓一般会安置两套超气候装置以确保空气流通。每当有风吹过,一望无际的花海左摇右摆,像天堂的风铃正安静地触摸彼此,令人心弛神往,感觉死亡也并不可怕了。
吴住也想将因事故逝去的同事葬入花墓,可戴森云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只能象征性地插了22朵不锈钢花在冰冷的地上。每当吴住站在这些同事墓前,都会深深痛恨谎言,也会懊悔地下跪自责。
那是2173年的9月,此岸政|府称要选择两家钢厂作为星舰材料的供应商,所以对戴森云上的钢厂要进行一次产能竞标。受此影响,吴住所在的C27钢厂在当月进入了一种产量至上的竞争状态中。
吴住的工作岗位是“升温c作室”,主要任务是将铁升温至液体后输出给下道工序。
事故发生在9月12日下午,当天与吴住同岗的是系统c控员光头和调度员陈默。为提升产量,光头自作聪明地将系统时间往前调了20分钟,这样系统就会将24:20的产量也结算给他们了。
“调回去。”吴住发现后义正言辞地命令着光头。
光头则上了情绪,狡辩说:“不调,你不要产量,我要、厂长要、钢厂也要、戴森云更要。”
“这不是产量,你是在作假撒谎。”
“没有啊,我没有撒谎啊。这是对系统结算方式的优化。”
吴住深吸一口气,只能用大声说话来抵消心中怒气:“那就别怪我把全息日志汇报给厂长!”
一边的陈默突然开口了,他撇了吴住一个白眼道:“就这点小事,你那么紧张干嘛?”
吴住在气头上,也顾不得礼貌,直接对陈默道:“你别管,这事和你没关系。”
陈默“嘿!”地一声长吁,站起身子走近吴住几步大声道:“怎么没关系,你随随便便发全息日志给厂长,经过我同意了吗?”
三人正在c作室内争执,忽听远处传来极沉闷的轰鸣声,紧接着又是一下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他们齐齐望向监控,发现温度高达1400℃的钢液正如岩浆般缓缓从容器中溢出。
原来C27钢厂的系统与地球不同,时刻保持着全程同步,光头修改系统时间就导致下工序的接收阀门提前关闭,并将多余钢液直接拦回了钢液容器中。但后续钢液并未停止,仍在源源不断朝容器输送,火红的钢液就不可遏制地溢了出来。
三人立时慌了,大家都没有处理的经验。虽然身居高位的升温c作室暂时安全,但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钢液不断在厂房内流淌,不断侵融所到之处。
溢出的钢液的越来越多,眼看就要流出厂房,吴住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将厂房所有外舱门全都关闭。
舱门关闭后整个厂房像口闷煮的锅子,不但使钢液降温变得更慢,连周边其它设施也都燃烧起来,整个厂房顿时陷入火海之中。浓烟开始升起,工人们先是被炙烤的无处可逃,再吸入了被加热至高温的空气,一个个都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起来。
吴住三人愣愣地看着大火和浓烟,看着四处逃窜的同事和他们呼救的场景,却什么都做不了。不一会他们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因为c作室内的扶手已经越来越烫……
事故损失严重,22人当场死亡,62%的人烧成重伤,其余是不同程度的肺部灼伤。厂方成立了调查小组,但因多数设备损坏严重,全息日志大多遗失,最后经过多方探讨调查,最终对外的结论居然是“因小动物引起的触控点接触不完全导致”。
这半年来,吴住每天都活在懊恼和忏悔的焦灼中。每次想到事故当天的场景,想到那些惨死的同事,心中的灼烧感都让他疼痛难耐。有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晚都只能抱着从地球带来的海水或泥土入睡,以求内心的安全和归属感。
……
那天在从付费花园到厂长办公室的路上,他就了解到了此岸政|府找他的目的。但没想到身为政|府谈判官的周池居然会当面威胁他:“C27钢厂并不存在什么小动物,912事故你有着重大责任,若再不配合政|府所做决议,就足以构成被剥夺吴素素监督权的理由。”
吴住心里很清楚这番话的用意。可是……由地球精英政客组成的此岸政|府,仅因一篇作文就让年仅8岁的女儿胜任如此重要的位置,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会有好的下场吗?
他想了很久,以现在的状况想帮女儿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此岸政|府最高级别的老陈私下谈判。
这也就是在现在的吴住可以坐在老陈面前的原因。
这次会面是极私|密的。除墙上一排半人高的透明玻璃,整个会议室内空荡的连桌子都没有。椅子是简单到极致的反重力板,以最大可能消除监听的可能。
老陈将巧夺天工的象牙戴森球放进吴住手里,嘴上称赞着吴素素的头脑和庞大的戴森监察机构事业。
吴住不想听这些,他将眼睛看向窗外的宇宙,觉得黑暗比人言更可信。
从这个房间望出去,看不到金色的太阳帆,却能看到戴森云另外一个骨状结构的侧面。吴住觉得有些讽刺,如此伟大的文明,从上到下却充满着谎言。
“让素素做戴森监察机构的负责人,我有一个要求。”吴住将象牙球转来转去,眼睛仍看向窗外,这多少能掩盖掉些他心里的紧张。
“但说无妨,这里只有我们。”老陈大方地做出个手势,微笑地看着吴住。这眼神就像是在看快与自己儿子结婚的亲家。而自己的家底,有十足的把握能满足对方的任何要求。
“让素素做一场假的基因改造。”吴住开口了。
“什么?”老陈愣了一下,他是真的没听懂。
“我的意思是……”这句话吴住已在心里默念了上千遍,但说出口仍是那么艰难,“让大家都以为素素做了诚实的基因改造,但实际上不做。”
“什……”老陈顿了顿,他明白了吴住的意思。此时他脑中飞快盘算着利弊与可c作性,但嘴上还是习惯性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要骗全世界?”
吴住摇头,他突然轻松了许多:“不是我骗,是你。”
“不行!”老陈大声拒绝。这么做风险太大了,何况对政|府来说完全没有好处。
吴住笑了,他突然发现,撒谎原来一点都不难:“素素是我女儿。如果你不答应,就算她被你们改造,我仍能让她做的每件事都不是你们希望看到的。”
老陈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吴住有什么底牌,但他明白若让吴素素身居这么高的位置,完全不让她出面说话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又试探道:“如果不做基因改造,会……很容易被发现。你有办法不穿帮?”
吴住笑的很开心。他手中的象牙球转的更快,好不让老陈发现早已被手汗浸湿的球面:“是的,因为她是我女儿。”
老陈有点犹豫,对吴住说了句“我需要时间考虑”就结束了这次谈话。
回家路上吴住百感交集,他没后悔今天提出的要求。他学着光头的口吻自我宽慰着:没有啊,我没有撒谎啊。撒谎是此岸政|府之后要做的事,我只是为了保护女儿。
912这么大的事故,半年来没一个人负责,全赖在小动物身上。我在墓前忏悔了无数遍,厂长却从没去祭奠过。
既然调整时间的蝴蝶效应已经开始,那就让这场飓风刮的更猛烈吧。
反正谎言可以粉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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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政|府,同一个会议室内,那颗象牙球被握在了雷德手里。
“他们全家果然都擅长撒谎。”此刻雷德用鄙夷的口吻说道,说完他又觉被吴住握过的球有点脏,不知是否心理作用。
老陈则反问道:“你怎么看吴住的要求?”
雷德用力摇摇头:“我觉得不值得去冒险,科学家和公众又不是傻子。万一穿帮,那不单是我们,联合国的面子都没了。这么大的机构负责人,不能儿戏。”
老陈呵呵一笑,点了点头道:“自保是最重要的……不过,我觉得吴住的提议让我很有启发。”
“什么启发?”
老陈笑了笑,说出了话的前半句:“最近困扰我们的自残方案,似乎也可以是假的。”
“啊!”雷德惊在原处。
如果用各种手段,制造一场假的灾难来欺骗世人能成的话,那什么不能是假的?
理论上,那个戴森云机构也……?
老陈笑了,他没有说话,用一种不可名状的眼神看着象牙球。
雷德也没有说话,他不敢再多问一句。
“秘书长,那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内容是?”片刻后,雷德努力让语气显得镇定。
“再去给学校布置作文,看吴素素怎么写。题目叫……《什么是国家》。”老陈意味深长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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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拉格朗日点”Lagrangianpoint:也称平动点,5个引力场和天体自转离心力刚好抵消的点。以法籍意大利数学家约瑟夫-路易斯·拉格朗日(Joseph-Louis|Lagrange)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