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吊在了树上
突然,我发现屏幕里最外面出现两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影,他们身形矫健而快速,猛地扑向队列中的一个人,现场所有人的目光本来都看向“大河小丽”,可现在都转过去看身后,这两个黑衣人行动很快,“大河小丽”举着刀,嘴里骂了一句,就如小兔子般跳起来,一下子猛冲过去。村里的人也都呼啦啦的冲过去。一下子,“危房”里的人们像是煮熟的饺子,扎在一起翻滚起来。人们推搡着黑色衣服的人,但后面又来了三个黑衣大汉,一哄而上维持秩序,也把人群推开。
我心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这是警察,他们抓到了那个叫张亮的凶手!我想凑上去拍摄,但地面有一种巨大的磁力紧抓着我的脚面,如果警察发现我拍摄,那有可能我要删掉素材,如果村民对抗警察,那也可能危及到我。所以我只能又往祠堂里挪了挪,放大了相机的焦距倍数,画面里就只能看到一群人挤在一起的背影。
只听黑衣人大喊着“张亮!我们依法逮捕你!”。有人在惊叫,有人在说“不”,有哭泣的人晕倒在地,我血脉喷张,举着手机就往人群里走,这正是我期待的画面,凶手现身,警察破案,“大河小丽”的亡夫得以在地下安息。我想象着“大河小丽”向凶手扑过去,说“终于抓住你了!”。但我眼前的“大河小丽”却迅速转身从人群中抽离出来,她背对着警察,把刀藏在身前向我走来。镜头里的她,眼睛和嘴巴快拧到一起,说不出是太高兴,还是太害怕。我以为她是来让我进去拍摄的,可她从我身边匆匆而过,什么都没说。我端着手机扭过头去看她,发现她直接就跑向祠堂后面的小路,她向上跑的时候,一个老太太抓了她的手臂,惊叹到“红啊?”她没回应,刀扔在了地上,跑地更快了,“啪”又一个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我远远地看着,是她昨天手里握着的那个小木鱼。
人群跟着警察一路走到了古城的主路,有三五个年轻人围着安慰哭泣、摊在地上的老太太,我看了眼做饭的方向,厨师抽着烟,把刀顶在案板上立在灶台边,案板上刨了堂的鱼突然蹦了一下,厨师眯着眼看着远方,拿着烟的手按着鱼头,另一只手迅速的剁了下去,“哐”一声,鱼头飞向半空,鱼彻底不动了。
我不知道该去该留,但为了做一条流量高的视频,我还是硬撑着想留下来,如果还是有做菜的流程,还有吃饭的状态,或许我能换个顺序剪辑这条视频,我设想这条视频是在“大闹’白事’抓凶现场”这样的标题下,先以大家热闹的吃饭开场,后接有人砸碗吵架,再以警察抓人作为结束。这样既有了美食,又有猎奇,当然我还需要在视频的开头剪辑一个3秒钟左右的抓凶画面,这样就能刺激用户来点击。
我一直有出门带现金的习惯,尽管现在一切都数字化交易,可万一碰着急事,纸币还是会更方便、好用。我从双肩背包的拉链里找出300块钱,我想了下,又塞了100回去,我把200块钱放到外衣兜里,走向厨师。
我踮着脚尖凑到厨师边上,轻声问“您好,您是厨师吗?请问我可以拍您做菜吗?”他没回答我,甩掉了快烧到之间的烟,脚狠狠地撵着烟头,他转身跟他的助手们说,“去问问张婆”。我又问,“我看您刚弄食材的架势特别棒,请问我可以拍您吗?”他这才转过头来上下打量我,又向我甩甩手,似乎让我走。我从兜里掏出200块钱给他塞过去,接着说“这儿怎么了?”他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问,“你是谁?”,我说“我来玩儿的,刚看见你们在做饭,我第一次看见在古城里做席的,就想拍一下,给我孩子看”。他压低带着烟味儿的嗓子,下巴指了指坐在地上哭的老太太,说“这,孩子看不了”。我说,“就是做饭的部分,我孩子没见过在乡下做大席的场面”。他眼睛盯着我后面没说话,我扭过头,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过去,原来他的助手正在后面跟几个穿着白色孝服的人商量,没过一会儿,他助手往回走,向他点点头,他右胳膊一抬,其他人又开始忙活起来。他侧过头说,“拍吧,离灶远点,别挡路”。
我心里兴奋地像是刚可以飞出巢的小燕子,可又不想表现的过于明显,笑着点点头,在他们身边绕着拍,有个穿孝服的人走过来跟厨师指着我问,厨师说,“旅游的,来拍我们做饭”。那人又走了。我的镜头对准灶台,大厨嘴里叼着烟,左手拿勺往锅里猛瓢油,火苗瞬间烧到半米高,脂肪被高温炸出浓浓的香气,大厨腿带动腰再到右手,锅中的热菜在他身体的运动下持续产生不同颜色的烟雾和不同层次的味道,在乡间祠堂边,我犹如观看了一次绚烂的魔术表演。
酒杯撞在桌面上“哐堂”巨响,我站在灶边看过去,原来跟着警察走的人群陆续回来了,他们围在“危房”圆桌上低着头,只见嘴动,听不出声,时而还有人叹气跺脚。“让一下”帮厨端着一个手臂长的大不锈钢盘从我后面经过,上面摆了大概8盘同样的菜,我赶紧给她让路,等她回来,我问,“有多少道菜?”,她没理我。
一个比我矮一头的小女孩儿跑过来说“热9、冷4,我妈不太会说普通话,你是谁呀?”我笑着说,“我来旅游的,你多大?”,她“13,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我想起包里有一个给女儿带了一个粉色的、可以闪灯的棒棒糖,这是她最钟爱的公主款,上飞机前太匆忙,我忘了给她。我放下包,找出棒棒糖,对这个小女孩说,“这个给你,你叫什么?”她一下子夺过棒棒糖,眼神好像在说“哇”,马上拆着包装,拆完把塑料皮放到自己的裤子兜里,说“安心”。她抬头看了看在炒菜的厨师,又回头看了看在忙着摆盘的妈妈,突然比了一个“嘘”,拉着我的手,带我绕到祠堂后面的巷子。
安心蹲在地上吃棒棒糖,看我四下踱步,说,“你别恍出去,我妈看见我没帮忙会打我的”。我说“那你自己吃吧,我要去拍摄”。她问“你拍什么?”我说,“这家’白事’看起来有点意思,我想拍下来”。她说“他们家不好玩,挺吓人的”。“你知道他家的事儿?”我好奇起来。“我们全班都知道啊,他们家人都会死”。小姑娘眼神笃定,但我却笑了出来,我说“人都会死啊”。安心说“他们家不一样,他们家人都会神迷的消失,出现的时候,就死了”。我想,大人们确实有点难以向孩子解释张亮杀了同村的人后逃走的事儿,“神秘消失”确实是个好记又容易摆脱孩子追问的答案。我点了点头,敷衍到“那太神秘了”。可能是我过于散漫的态度,反而激起了安心诉说的欲望,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广播里讲恐怖故事,说“死的是张伯,他消失了一个晚上,那天打了巨大的雷,后来大人们就发现他死在菜地里。不光是他,他儿子也消失了,儿媳妇也消失了,听说他儿媳妇肚子里还有个孙子,也消失了”。我刚听进去,她突然挥着手赶走棒棒糖的飞虫“哦,走开走开”。
我接着问,“他儿子娶媳妇了?”
安心说,“是,我妈说,他儿媳妇跟另一家死了人的儿媳妇是双胞胎呢!她俩长得一模一样!她们这对双胞胎怎么说,怎么说呢,有毒,像灯架树,有毒!”
“安啊,安啊?”安心赶紧从裤兜里掏出棒棒糖的塑料包装,把棒棒糖包好,放进自己的兜里,蹭地站起身要往外跑,我赶忙追着问“什么双胞胎?”,她挤了下眼,说“我妈叫我,你先别出去,等会儿再说”。我看着安心匆匆跑出去的背影,心想,如果在这里守着,那肯定什么都拍不到,如果我离开这儿,就等不到安心再回来给我讲事情的原委。踌躇之际,外面桌椅碰撞的声音让我赶紧探出身,只见外面很多人向城外跑去,我跟着也跑出巷子,可能是跑的太急了,脚下又被东西绊到,我低头一看,是“大河小丽”掉下的小木鱼,我拿起小木鱼,阳光下才看清,上面有些血的痕迹,我心头一紧,刚要跟追上那些跑出去的人,就看同样要赶过去看热闹的安心被她妈妈一下子拽住,不让她去,我凑到安心身边问“怎么了”,安心看着人群,像小鹿一样要跳出妈妈的双手,小声念叨,“死人了,死人了”。
双腿拉扯着我跟随人流往前走,我脑子里一直在想,不会是“大河小丽”出事儿了吧?一个让我自己感到真正罪恶的念头刺激着我,“如果真的是她出事儿了,没拍她真是太可惜了”。我想抽打自己的脑袋,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冒出这种想法呢,可想着想着,我的手不自觉的拿出了手机,按下来拍摄键。
根本没人在意我在拍摄,也没人在意我在拍什么,很多人从不同的小巷中跑出来,有人手里还拿着没摘完的菜叶子,感觉全村的人都要从不同方向聚拢到一处。我几乎是被人们推着走,即使没人真的推到我,但如果我不向前,就好像会挡住后面的人,我举高了手机,眼睛也看不到屏幕,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恶心的味道飘到鼻子里,是“大河小丽”家旁那颗树的味道吗?我抬高脑袋,远远地看着了那棵树,树枝并没有随风摆动,还是一如既往地伸长了爪子要抓人,哦,不对,它已经抓到了一个人,那条熟悉的紫色裙子从树枝上垂下来,我不敢再走近,前面有很多脑袋高高地抬着,像勺子一样反着弯曲身体,人们就跟在拜神一样,但并不是合十双手,而是一手高举手机,对着树拍照,另一只手又指向树上的挂着的人。酸水不停地从我的胃里干涌出来,我早上还没吃饭,但还是呕了几下,太阳刺到眼睛里,撵出一些液体,是眼泪吗?我的头有些晕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民宿,甚至,几时坐在床上的,我感受不到脚上的温度,身体蜷缩抖动,感觉只能抱得更紧一些,才能让感受到自己还在呼吸。天已经快黑了,窗帘能透出外面的蓝色的光,我不想开灯,甚至有点期待几小时后外面会放烟花。电话的响声像是从空洞中把我拉回来,接起电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嗓子都干了,我轻声说“喂?”丈夫的喊叫声传来,“你干什么呢!怎么才接电话!我要报警了你知道吗?!”此刻,我很感谢丈夫的怒吼,他让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有真实的生活,还有自己的家。我颤抖着,想跟他讲今天的事儿,但我只能呜咽地说,“老公,我,我,她”紧接着,我大声嚎哭,丈夫在电话另一端咆哮的更加厉害“郭莹莹我告诉你,你明天必须回家!”我咽了一口鼻涕,说,“我回,我,啊,她死了”。我继续大哭,丈夫继续咆哮,“郭莹莹你是不是有病,你非要掺和别人家的破事儿!你现在就订票!”我点着头,眼泪从我的脸和手机屏幕间滴落,沾的我满手都是。
我把手机放在枕头上,想起身去拿纸擦一下脸,“明天我要见不到你,咱就别过了!你知道吗!”丈夫在免提里的喊叫和我擤鼻涕的声音拧在一起。“咚咚咚”,有人敲门,我说,“我去看下”,丈夫又在免提里大喊,“别开门!”,我从猫眼里看了一眼,是民宿的老板娘,我问,“怎么了老板娘”。“哦,你的身份证刚没刷上,我在刷一下”。我说“好”,丈夫又在喊“别开门!”。我去拿了身份证,打开房门拿给老板娘,突然两个黑衣服的人出现在门后,说,“你好,警察,请配合我们去派出所调查”。丈夫在电话里喊,“别开门!看他们的警徽!让他们报警号!”,两个人有点局促,其中一人拿出了证件给我看,说“走吧”。我问,“那我带着手机行吗?”警察点点头,丈夫还在电话里叫唤,“带上钱包!身份证!”,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幼儿园里的小孩子,被丈夫远程监控着。我挂了电话,拿出钱包,带着手机和一个充电宝跟警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