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苦命鸳鸯
小尼姑快要被冻僵了,梅花浓烈的香味却分外妖冶。
她向掌心呵着气,气都凝成蒙蒙的白霜。瞥一眼窗边,那个叫梅妆的女人还在写个不停。
这女人也有四十岁的年纪了吧,即使是坐着,依然可以看出她又瘦又高的骨架,每一个关节都从衣服里突显出来——难怪要叫梅妆了,果然和梅树有些相似,那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放射出的红光,可不就是梅花么?
这光芒摄人,只是她不美丽——或许她曾经美丽,小尼姑想,然而在某一个瞬间,突然不美丽了。
固执的念头。
小尼姑并不熟识这个叫梅妆的女人,因她自己是四个月前才落发出家的——新婚的丈夫喝醉了酒,一头撞在洞房的门框上,过去了。她做了尼姑,她要做节妇。
而这个叫梅妆的女人,据说在庵里已经有十年。得的是疯病——怎样一个疯法,住持和师姐们没有说,只交代千万不能叫她走出去,否则要天下大乱的。
小尼姑才不想让这女人离开呢。女人在,那刘施主就会来——不晓得他和她是什么关系……夫妻?兄妹?也没有人提起……刘施主还在和住持喝茶吗?
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小尼姑心里嘀咕着,雪这样大,他要是回不去,也许要留下吃斋吧?
雪果真在越下越大,外面的世界成了灰暗的一片,白花花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小尼姑想,菩萨的法眼估计也是这般,菩萨呀菩萨,我可不是动凡心,我是……
“梅花看不见了。”叫梅妆的女人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蕊香说,梅花也看不见了。”
小尼姑被吓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施……施主……您说什么呢?您可不要吓贫尼……这里哪儿有什么蕊香?”
叫梅妆的女人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媚但又透着锋利。
“小师太,你几岁了?”她问。
“十……十七岁。”小尼姑结结巴巴地回答。
“十七岁。”叫梅妆的女人很郑重地点点头,“蕊香也是十七岁。住在一所前后开满梅花的房子里,从早到晚就数梅花。一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二朵。怎么数都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她……她数梅花做什么?”小尼姑疑心这女人要犯疯病了,说的话颠三倒四。
“对……她数梅花做什么?”叫梅妆的女人目光虚无地飘向窗外,随即又转了回来。“因为她无聊。”她说,“师太每天敲木鱼念经做什么呢?”
小尼姑脸一红:疯女人怎知自己有口无心呢?她连忙岔开话题去。“施主说梅花看不见了,蕊香还数么?”
“数……”叫梅妆的女人想了想,“不……不数了,因为梅花看不见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她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师太喜欢男人么?”
“阿弥陀佛!”小尼姑一跤跌了下去,“罪过!罪过!施主说的哪里话呢?贫尼是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出家人就不是人了?”叫梅妆的女人冷笑了一声,忽然站了起来。
小尼姑眼睁睁眼着她朝自己走了过来,伸手将自己扶起,那冰凉的手指就停留在自己的脖子上。
有一刻,她怀疑这女人要把自己掐死了。
可是女人嘴边忽然浮现出古怪的笑容,两手轻轻上移,捧住了她的脸,接着吻上了她的嘴唇。
…………………………
红唇才离开了张员外的嘴,又嘬上了李老爷的舌头,右手揿在陈少爷的胸口上,左手已被猴急的梁大人拉到了跨间,乔蕊香痛得直叫唤:“哎哟哟,你们几位这是要把我五马分尸了么?”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说道:“不错,像乔姑娘这样的尤物,世间居然只有一个,怎么够这许多人享受的呢?”
乔蕊香“呸”地啐了一口,居中往桌子上一坐,两手抱了膝盖道:“死冤家,只顾自己快活,就不管别人死活了。把我舞弄死了,你们就回家对着母老虎去吧!”
四个男人哈哈大笑。张员外斟上一杯酒来,道:“是我们错了,给乔姑娘赔罪还不行么?”说罢,一饮而尽。其余三人也都各自满上,喝了。
乔蕊香转了转眼珠子,做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子,忸怩道:“唉,谁叫你们都是奴家的相好哩?奴家自己也很不得能变个千手观音,把你们每一个都服侍得舒舒服服呢!”
四个男人听言,怎不心花怒放,这个说添酒,那个说加菜,还有说乔姑娘辛苦了,也该坐下来听个曲子,便一叠声地叫老鸨。
老鸨见了有钱的冤大头,素来除了“是,是,是”以外,二话没有。可这一次,面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道:“大爷们要的小红姑娘,她要好的姐妹刚过去了,那边正作法事,她走不开呀。”
几个人都是一愣,侧耳细听,果然对面的楼内传来阵阵佛乐。
本来妓院这无情无义的地方,最最讲求大吉大利,死人做法事,这是决不能够的。不过,乔蕊香知道,死的这个小白——即小红的金兰姐妹——是同她不相上下的头牌红姑,那又另当别论。
“怎么没的呢?”李老爷呷了口酒问道。
“真真告诉您也不要紧。”老鸨其实是告诉谁也不要紧,“小白的曲子好,全仗一个书生给她写词儿。这小白是个多情的人,私下里就许了这个书生……”
“那定是你棒打鸳鸯了?”陈少爷插嘴。
“哎哟,冤枉来哉!”老鸨道,“我心肠最软了,看他们蜜糖一样的,哪里舍得?我就同那书生讲,你回家去,小白好歹是我拉扯大的女儿,你得禀明了父母,三媒六聘地来娶她,否则我可不答应。”
“这果然是句为人母亲说的话。”梁大人赞同道,“后来呢?”
“后来?”老鸨一跺脚,“这书生的父母死活也不答应,结果书生就病死啦。出殡的时候抬过我们门前,小白又哭又喊,一头碰在了棺材上,唉……这真是节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