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吾道坚定
晚间,一家人刚用过饭。
于康答应了于璚英无数个刁蛮的条件,才终于抹着满额的细汗,将她送回房中。
接着又问母亲安后,辞了母亲。
最后追着父亲到了前院。
到了书房门口,于康抢先一步,推开前院书房的门,取出火折子掌灯。
于谦则径直来到墙壁正中悬着的文相公神主像前,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
于康肃穆的站在身后,也躬身拜祭。
无论是北京家里,还是钱塘老宅,都有同样的一间书房,同样的文相公画像。
从曾祖到祖父,又从祖父到父亲。于家所立文相公祠堂,香火从未断过。
父亲巡抚晋豫大地,各处奔波劳碌,行囊中也一直放着一本文相公的《指南录》,闲暇之余,时时翻阅诵读。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于康每每听见父亲吟诵这句,心中就没来由的升起一丝酸楚。
五年来,这种情绪毫无减弱,反而越来越浓烈。
他知道,这是父亲追逐的道。
父亲也一直亲身践行。
这个伟大而孤独的灵魂,固然让于康钦敬,但更多的却是心疼。
这五年来,于康无数次试探和旁敲侧击,父亲却从来都是道心坚固。
反倒是于康自己,这个来自富饶、浮华世界的灵魂,却一次次被父亲所坚守的道所洗涤、重塑。
后来,于康明白了。
父亲这样的人,这样的顶级灵魂,又怎么会不知道走何种路才会更容易实现人生的价值?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才是于谦,也是这肮脏的官场,难得的净土。
不知不觉,于康出了神。
“康儿,可是有事?”
于谦的一问,打断了于康的思绪,将于康从伤感的情绪中扯回现实。
他连忙应和一声,顺手将书桌前那把四出头官帽椅拉开,扶着父亲坐下。又恭敬地为父亲斟上一盏香茗。最后垂手立在边上。
于康心里打了打腹稿,问:
“父亲,阁老找您,究竟有何急事,都等不及明日去行在兵部衙门先报备一声后再去内阁?”
「于谦身上挂着兵部右侍郎的衔,即便是圣旨召见,也需先去行在兵部报备,再由行在兵部上报。」
这次父亲进京后,先去私邸见杨士奇,确实于礼不合。
于谦抬头,将刚刚端起的茶盏又轻轻放下。
皱了皱眉,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阁老找我?而不是我找阁老?”
于康老老实实回答道:
“父亲一路风尘仆仆,回京的路上又日夜兼程。若不是阁老催得急,父亲怎会携着一路风尘,连衣衫都来不及换。况且依着父亲嫉恶如仇的性子,竟然轻易地就放过了城门口那几个差役。满朝上下,也只有您的这位座主西扬先生,才能做到吧?”
于谦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倒是有长进了。”
于康此时却顾不得沾沾自喜。
“父亲巡抚晋豫十二载,阁老这次相召,难道是有意推举父亲留京任事?”
他没有将话说透,但父子二人向来默契。
留京任事,是为了以后入阁打算。
果然,于谦点了点头:“阁老是有此意。”
“父亲应下了?”于康忙问。
于谦却答非所问:
“冕儿来信说,你祖父祖母如今身体愈发的差了。为人子,本该膝下尽孝。”
父亲不正面作答,于康更进一步。
“父亲已经决定了?”
于谦仰头望着屋顶,长叹一声:
“陛下年幼,耽于武事。又极信任王太监,一悉政务披红,皆付与司礼监。五府六部,十三道和地方事务,只要涉事内宦,皆留中不发。内阁票拟,也多不采信。两位老阁老如今年迈,愈发力不从心。”
“不是去年又补了两位入阁么?”
于谦摇了摇头:“若是陛下年长几岁,又能总揽万机。以两位阁臣饱学俊达,当可为治世贤臣。奈何如今权阉操柄,……”
又叹一声。
于康明白,内阁需要一个强力,又得民心的阁臣,以抗衡司礼监。
不过父亲的话,却让于康一惊:“原来不仅是让父亲留京任事,竟是直接入阁?”
于谦笑了笑:“你想的到美。”
最后又叹一声,喃喃道:“过犹不及,阁老或是年纪大了,这件事着实想的过于简单了。事情总得一步一步来。”
于康心里暗忖:
「父亲既然心里早有预期,但听话中意思,似乎又对留京任事,颇有信心。也不知这信心来自哪里?」
于康接着试探。
“父亲既然已经决定了,那阁老有没有说,打算推举父亲任职哪座衙门?”
于谦摇了摇头:“为父已经和阁老定计,等我明日去行在兵部述职,将这次入朝,兵部的事议定之后。再上疏,自请留任京师。疏中顺便推举可接替晋、豫两地巡抚之人,届时阁老自会促成此事。”
于康皱眉:“两地巡抚大臣,父亲推举,怕是不合律法吧?”
“无妨,为父心中虽有人选,但朝廷也并不一定会用,我也只是尽人事而已。晋、豫百姓多苦多灾,若是能有熟悉两地政务,又廉干贤达的官吏任事,两地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于康心想:「果然,这很于谦。」
多年相处,父亲的性子于康再了解不过。
他也知道父亲已然有了决断,他劝不了。但还是问了一句。
“父亲打算何时上疏?”
于谦轻饮一口茶汤,“这些事你不必多问,还有没有其他事要说?”
父亲这是在赶人了。
事关政事,父亲向来说一不二,于康知道问不出什么。
他虽然担心,却也只能躬身退下。
……
独自立在院中。于康望着无一丝亮光的天空。心中亦似这夜空一般,彤云密布。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奏疏上呈后不久。通政使李锡和六科十三道言官为逢迎王振,集中上疏参劾。」
「言:于谦因久不升迁,心生怨愤,擅举人自代,有违人臣礼。」
「下于谦督察院狱,王振示意法司,坐罪论死。」
即便又有补救。但还是落了个三月牢狱之灾。
最后好不容易被赦免出狱,降职留用,却仍理晋豫抚民之事,一切作为,全都无用。
入阁之事,终做泡影。
这次之后,影响极大。
朝中五府六部,勋卿贵戚,个个战战兢兢。
所有人这时才意识到,原来科道言官,已经被王振牢牢掌握。谁不听话,便被言官参劾。
后来,连内阁几位阁臣,也都难以幸免。
言官参劾,司礼监披红拿人下狱。
王振权势愈发不可掌控。
想到这些,于康口中喃喃自语:
「阁老,内阁是需要一个强人来支撑对抗司礼监。」
「此事不成,无他。」
「皆因你们小看了王振笼络爪牙的本事,更小看了咱们那位正统皇帝的‘英明神武’。」
于康回头看向亮着灯光的书房。
透过窗纱,父亲奋笔疾书的身影,
此刻,于康仿佛看到了,记载在冰冷的历史书页上,那段父亲最难熬的日子。
狱中三个月,彻底断了父亲一家团聚的念想。父亲一度心灰意冷,甚至有过辞官归隐的打算。
后来几年,母亲,祖父祖母的相继离世。
内疚,自责,仿佛击垮了这个汉子。
待他重整旗鼓时,他也成了一个内心最孤独的人。
于康想到这里,仿佛看到了父亲落寞的站在面前,说出了那句「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
念及于此,于康的眼睛慢慢变得模糊。
“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
于康口中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父亲,这次……孩儿陪您。」
「这次,我定然不会让您带着自责,内疚和遗憾,内心孤独的走过后半生。」
「孩儿五年来所做的铺陈,都是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