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承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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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密谋

通往马嵬驿的道路上,是一望无际的长长队伍,人们肉眼可见的仓皇惊恐。全都沉默着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

刘备策马途径之处,无论宫娥还是禁军,都面黄肌瘦憔悴不已。

他看到这一幕,心情顿时沉闷了不少,勒住胯下战马的缰绳,停在官道上,对路过的禁军士兵道:“这位且容我问一句,长安城是破了?”

禁军士兵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个府兵的将领,不耐烦地挥手:

“我怎么知道!就这么一直向西走我怎么知道!”

旁边一位年长禁卫听提到长安,眼睛却竟然红了,他盯着来路的方向,失声大哭:

“妮儿啊,你要好好活着,狗娘养的……,我才不想去蜀地,老子情愿死在长安!”

他骂的中间几个字刘备没有听清,但却心中已经了然。

军心已不可用。

他驱马跟向了青袍官员,穿过密密麻麻的队伍,来到了一处营帐。

营帐外有众多的侍卫来回巡视着,他们的精神气明显要好一点,虎视眈眈地盯着周围。

感觉到阎祥有些激动颤抖,青袍年轻官员不悦地多嘱咐了又一句。

“等会进去后,不可失礼,不该说就不要说。”

刘备却依然神情从容,这让青袍官员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卸下兵器后,刘备和阎祥两人进帐,帐中已经有好几个武将了,看样子都不是禁军打扮,也都不是什么大将。

一个面容端正的中年美男子走上了主座,他有着方方正正的脸,两缕美须,皮肤白皙却不怒自威。

青袍官员则站在门口,听从他的诏令。

帐篷里众人都一言不发,安静地等他发话。

阎祥好像猜出了些什么,身子开始激动地颤抖。

旁边站着的青袍官员摇了摇头。

他冷冷瞟了这位河南府兵一眼,暗中给出了“不稳”两个作为考语。

他已经给阎祥说过好话了,但现在他这样表现得不牢靠,恐怕难当大任。

“尔等知道我是谁吗?”

“在下拜见右相!”阎祥第一个开口,显得很沉不住气。

“拜见右相。”

“拜见杨国相。”

听闻这个称呼,众人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刘备也跟着行礼,脸色不卑不亢没有半点多余的变化。

“你就是河南的阎祥?”杨国忠首先看着阎祥,竟然露出和蔼的笑容问道。

“小人阎祥,愿为右相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啊。”

“张介然提过你,他与我向来交好,唉,死在河南实在可惜。”

杨国忠感叹一声,张介然乃河南节度使,是刘备他们上司的上司。

但这句感叹并没有怎么激起帐中武将情绪,现在死掉的高官贵爵已经太多了。

刘备却皱了皱眉,心中暗道:张介然乃朝廷三品大员,阎祥只是个正七品都尉别将,张介然怎么会提到他?

但杨国忠肯定没必要撒谎,这里面必有隐情。

右相神情凝重,招了招手,一位红袍官员走了过来,附耳听着他吩咐。

“魏方进领右相令。”御史大夫魏方进拱手点头,在旁边站立。

而那位大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站了起来,看着帐中的诸将,平静开口:

“诸将都是忠勇之士,现天下多有战事,我奉圣人令召集各位将军,乃是国难思良将之意。”

“安禄山窃居洛阳,但圣人已令蜀中精甲万人北上,调陇西军善战之士亦不下万人,安贼必平!各位将军都衷心为国,我必上报圣人,只要愿效死命,安贼平后,诸位封土列侯也不是空话。”

听到当今右相这么说,帐中诸将均开始激动起来。

杨国忠看了众人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旁边御史大夫魏方进突然出声道:

“但天下之乱,根源却在庭堂之上,哎。”

御史大夫魏方进长叹一声,挥了挥袍袖遮住了脸,似有啜泣。

杨国忠脸上也浮现出哀伤之意,轻叹一声,拂袖竟直接往帐后走去。

目送杨国忠离开,御史大夫魏方进轻抬双手,让帐中安静了下来:

“现国事衰微,右相也烦忧啊,但大家可知道河南节度使张介然是怎么死的?”

魏方进没敢坐杨国忠刚才的位置,仅立在了上侧。

“介然兄就是被当今太子害死的!”不等众人表态,魏方进直接石破天惊地指责道。

“太子李亨勾结安禄山,里应外合谋划造反,张介然就是被他出卖,不然洛阳、潼关怎会沦陷如此之快!”

“李亨居心叵测,他一日不除,天下祸乱的根源就一日不消!”

刘备抬起头,结合着记忆看着这位紫袍,这御史大夫说这话很有意思。

谁都知道安禄山起兵的理由是要清君侧——诛杀奸相杨国忠。

“太子李亨,诸事以违逆圣人为主,右相心忧啊,决定广结忠臣,思圣人之危,解圣人之难,为大唐除此祸根……”

魏方进出口成章,从各方面开始论述太子的险恶用心,跟他们说着太子的诸多险恶计策,也不忘记在言语里吹捧当今杨国忠几句,滔滔不绝的讲述着。

到最后,他停了下来。

“右相已得密旨,圣人已决意易储。”

帐内的武将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而刘备只是安静的看着他,始终都是保持着安然的神色,仿佛魏方进说的话他早知晓。

帐中一片安静,只有刘备往前迈了一步,他出声问道。

“圣人既已决断,为何不直接废太子,却要下密旨给右相?”

魏方进冰冷地看着他,质问道:

“你是觉得圣人糊涂了?在乱命?”

“储君者,天下之公器,若国本动摇,非社稷之福,岂敢随便说其居心叵测。”

众人都紧紧盯着刘备,也偷瞧着上方的御史大夫,看他怎么回答。

魏方进冷笑一声,闭上了眼,过了许久沉声开口:

“前日太子拜见了圣人,一觐见便自请让出东宫之位,言天下陆沉,乃应在东宫,是其德薄福浅,招此祸端。”

众人的目光都被魏方进这句话所吸引,魏方进的脸上浮起讥意:

“第二天禁军中就传遍了此事,人人皆传太子仁孝忧国之心。圣人却说他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

刘备皱眉,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太子此意,虽是揽罪,却已有了逼宫之意。

圣人也说他不孝,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明显了。

而听完这话,一名皮肤黝黑的校尉也跳了出来,他粗手粗脚的,犹如一个农夫,全然完全没有将军的风范,指着刘备斥道:

“圣人既已决断,你胡质疑什么?你岂不知现禁军已快被太子架空,太子居心叵测,一眼便知!你可是怯懦了?”

刘备侧过了头,深深看了这个人几眼。

黝黑校尉一脸愤慨之色,朝上拱手喊道:

“我等武夫,食君禄,忠君事,粉身碎骨当为圣人分忧”

刘备抬起眼睛,盯着魏方进看了一看,看着帐中的气氛,脸色变得冷漠而又平静:“敢问魏公,圣人离长安,可是丞相建议的?”

“确是如此,丞相为圣人分忧,京师顽弊,圣天子只是坐困无益,只要跳出此间。一旦到了川蜀,数十万义军自然影从,贼寇可灭!”

刘备面色凛然:

“那我等自然不会畏难而缩。”

他退了下去,面色不变,不再言语。

到了川蜀就贼寇可灭?

放屁!

刘备心中已起了一团火,到了川蜀,杨国忠必除太子,太子自料定无力反抗,所以太子现在就谋划兵变。

这种谋划到不了川蜀,朝堂之上就定要火并。

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

记忆中在河南,安贼手下将领率军是一路屠杀到了洛阳,屠城二十八座,掠走百姓六十万人,死者更是不知凡几。

许多地方被烧成白地,非二三十年功夫难以恢复。

若长安城破,这人口过百万的巨城必被劫戮一空,天下事落得如此地步,朝堂上太子和丞相不思平叛,却还在争斗,人心惶惶。

有谁想过天下的百姓?

再往前看,潼关是守得住的,长安也是守得住的。

但为何城破,怕也和这朝堂上相互攻伐脱不了干系。

刘备心中感叹一声:确实都为国贼。

魏方进则继续开始添柴加火,他作仰天悲愤状道:

“太子面见圣人事后,禁卫军将领也上书圣人,言旅途疲惫,圣人应好好休息。随后诸事已经开始向东宫禀告。圣人问我:往后若是都不来拜见天子,那禁军内的事情该如何呢?”

“天下的事,有该不禀告皇帝的吗!不禀告皇帝就可以做事吗?!”

魏方进激动起来,一脸忧国忧民的忠臣模样,他直起身,朗声大喝:

“圣人怀疑禁军中有人勾结太子,令右相寻忠诚之士,国难当头,诸君可愿与右相共担国难!?”

魏方进眼神炯炯地盯着众人,诸将激动了起来,以阎祥为首,朝着魏方进俯身大拜:

“愿为右相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

……

黝黑脸的武将低着头从帐中走出,往日紫袍这种人物根本是他见不到的,今天却有一个三品高官对着他们说了近半个时辰的话。

他眉头紧缩,深深为国担忧,原来大唐的太子已经是个逼迫父亲退位的残暴之人。

事已至此,就得他们这些忠义之士为国分忧了。

“将军且慢!”

他拦住了前面那位武将,黝黑武将记得,他就是帐中唯一一个发出质疑的人。

“敢问将军拦我何事?”

“我乃河东道杜立世,你怎敢如此怯懦……”

刘备却只是平静的看着拦住他的杜立世,他跟杜立世不同,看得真切。

看着杜立世这模样,这人至少是个忠义之士。他叹了口气,有了想拉杜立世一把的心思。

“杜将军,你是准备跟着右相谋反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杜立世勃然大怒,“你怎敢如此辱我!”

“我劝将军勿要参与此事。”

“为何?”

“让右相来做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圣人的!”

“此处没有外人……”刘备看着远处,脸上浮现担心之色。

“我一路上看,观得李唐……观得圣人离长安时走得匆忙,连圣子和圣孙都没能悉数带上,禁军中士卒更是如此,禁军多募于长安,如此背井离乡,人心浮动,太子控禁军,禁军将领为何不阻,圣人为何不阻?”

刘备上前一步,眼神灼灼地盯着杜立世:

“人皆有思乡思家眷之心,禁军已难再控,兵变在即,太子想的是杀了右相以平军心,趁乱逼圣人出面,禁军可控。”

如今的刘备,浑身却激起了一种肃杀之气,他眯着双眼说道:

“右相谋划的却是由府兵劫出圣人,杀了太子,拥着圣人下川蜀,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此两人想的都是罔顾人伦、狼子野心之事!”

杜立世大惊失色,说道:“怎么会这样!”

他正要继续开口,旁边的黑暗中突然有一人朗声而道:

“若是圣人自己希望右相拥着他下川蜀,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呢?”

杜立世大惊失色,慌忙往后看去,是那名刚才一直站在帐篷门口的青袍官员,他一双明亮的双眼紧紧盯着刘备。

刘备却是将双手笼在了袖中,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天子是认为太子成事后……必加害于他,天家父子如此相忌,非社稷之福。”

“勿要说这灭门妄言!”杜立世惊恐大喝道。

绿袍年轻官员眼睛却更亮了,他入长安十几载,自视极高,认为自恩师李林甫死后,长安城中皆是庸碌之人。

但今日,他竟遇到一人仅靠寥寥几语就看清了现在这局面。

只是这人言语语气,似乎有些太过仁义了,他皱了皱眉,有点不喜。